私人國家地理[組詩]

■ 方石英

庚子立冬富春江畔訪友

需要一匹馬，或者毛驢

馱我往南，直到富春江畔停下

隱身清點黃公望的純粹山水

需要一輛自行車，也許只是一聲嘆息

拉我進(jìn)入半自傳體的晚霞

鏡中告別郁達(dá)夫，之后

還要申請一列綠皮火車，承載

不惑之年更大的困惑

唯有痛飲方能穿越夢中之夢

魯院即景

多么安靜的庭院

八音盒上了發(fā)條

時間一到

穿黑禮服的喜鵲

在荷塘邊指揮

玉蘭演奏潔白的旋律

高潮處梅花加入合奏

唯有雕像不語

風(fēng)從瓦藍(lán)的屋頂滑向

我的肩膀

黃昏如此溫柔

黃昏讓我想起很多年前

你懷抱吉他的側(cè)影

沒有詩人就沒有黃鶴樓

酒醒默寫一堆姓名

鮑照、王維、李白、崔顥、白居易

蘇軾、岳飛、李東陽、李夢陽

王世貞、吳偉業(yè)、朱彝尊

林則徐、黃遵先……

都曾到此一游

這些登樓賦詩的同行和我一樣

未遇黃鶴，連一片羽毛都沒碰到

但并不影響我在蛇山之上見證

前輩在各自的時間里

送別白云孤帆漢陽樹

在共同的母語中

追憶漢水長江鸚鵡洲

古典主義的風(fēng)鈴懸于飛檐之下

提醒我登上夜航船

回望黑暗中舍利子般的孤獨(dú)存在

唯有分行的獨(dú)白可以和死亡平起平坐

唯有一醉再醉，才有資格宣布——

沒有詩人就沒有黃鶴樓

在瀘州偶遇托馬斯·溫洛茨瓦

意外的禮物，讓他

來到長江上游與沱江相遇

與來自世界各地的老友再次干杯

重要時刻，回到母語

發(fā)聲：流亡者永遠(yuǎn)與祖國同在

一種堅硬且冷峻的抒情

我離地萬米反復(fù)細(xì)讀——

幾乎與飛機(jī)起落架觸地同步

我合上《托馬斯·溫洛茨瓦詩選》

在杭州的暮色中回放瀘州偶遇

曾連續(xù)兩頓和他同桌就餐

吃一樣的川菜

喝一樣的國窖1573

讓我想起告別時的一個小插曲——

詩人突然下車尋找手表

其實手表并未走失

只是瀘州時間適合窖藏

在某個最終被他摸到的口袋

離和靜縣越來越近——憶梁健

靠近巴音布魯克時

心中閃過天鵝的白

梁健80年代詩作里的天鵝

展翅，從江南到新疆

1984 至1987，梁健在和靜

寫信，學(xué)會飲酒

騎毛驢走進(jìn)發(fā)黃的相片

支教的每一天

都是理想主義的二十四小時

很多年后，我在他的遺物里

發(fā)現(xiàn)一冊告別的筆記

寫滿天山的回聲

曾經(jīng)有一位和雪山對飲的老師

在很深的深夜獨(dú)自備課

不朽之作

落日封印旅途中的晚霞

戈壁灘上，空曠、荒涼

石頭和沙子被風(fēng)吹痛

我的名字可有可無

古人早已把我的思緒寫盡

古人活在書中

古人替我安排盛大的沉默

或者死亡

在胡楊林燃燒我的骨頭

在不朽之作的誕生地

我為自己的無效寫作感到羞愧

古石佛院之約——致胡竹峰

黑暗中沉默不語

寶石山堅硬的本色

傳說秦朝的纜船石遺忘在此

化身大佛，有了寺廟

先后捕獲三個名字

——兜率寺、大佛禪寺、古石佛院

之前都和你我無關(guān)

直到辛丑立夏

在一棵巨大的銀杏樹下

散文家和詩人一樣孤獨(dú)

被毀容的諸佛內(nèi)心依然慈悲

一百年、一千年……朝代更迭

即使皇帝也要向語言臣服

青苔斑駁了今夜的西湖

晚風(fēng)拓下摩崖石刻

是一個完整的約定

戊戌年冬月初十登嶧山

孔子登東山而小魯。

——《孟子·盡心上》

初雪尚未消融，夕陽在西

上弦月隱現(xiàn)舍身崖東

多少愛情在此發(fā)下重誓

就有多少離別等在浮云之上

在鍍金的黃昏，逆光對視

丹丸峰，方某人預(yù)言

——此石終將被時間打敗

遺憾嶧陽孤桐不遇

無數(shù)花崗巖腦袋滾落山野

更遠(yuǎn)的低處，霧霾深重

邾國已滅亡兩千多年

五十二赫茲的孤獨(dú)

艾草青青

然戎河畔油菜結(jié)籽

燦爛終將歸于日常

排隊被現(xiàn)實壓榨

客居獨(dú)山

漂泊者在露天電影院

成為風(fēng)景里的稻草人

看牛馬啃食野草

微風(fēng)親吻萬物

我吻你——

五十二赫茲的孤獨(dú)

誰能比白云更懂？

大海湛藍(lán)的苦心

鯨魚偶爾浮出水面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