雇兇傷人引出連環案

歐陽峰

這一次，萬平仍然沒有真的想動手，他找到過去的獄友金強。金強與陸勇年齡相仿，外表也有幾分相似。經過“血淋淋”的化裝，也看不出金強與陸勇的差別

萬平殺了只雞，將雞血潑在陸勇右膀臂上，陸勇躺在地上假裝呻吟。萬平指揮著陸勇擺拍，拍下了視頻，然后發給周凱。周凱立即轉發給倪俊……這戲劇性的一幕，來源于一起雇兇殺人案。

倪俊是廣西橫縣人，在北海市做水暖器材生意。水暖器材店開張不久，倪俊就在酒局上結識了陸勇，兩人自此經常有往來，漸漸成了朋友。

陸勇原先住在北海市近郊，家里的三層樓房拆遷，拿到了不少補償款，他在臨近北海市的縣城買了房子后，手里還有閑置資金百余萬元。倪俊遇上資金周轉困難，就向陸勇臨時拆借資金，大多是1個多月的短期借款，并按照當地民間借貸的行情支付高息。倪俊很守信用，從沒有拖欠過債務和利息，兩人相處還算不錯。

2017年6月，倪俊接到了一家建筑商急需水暖材料供應的大單，他湊了湊日常周轉資金，發現還差35萬元。于是，他再次請陸勇幫忙。陸勇滿口答應，問了借期。倪俊跟建筑商簽訂合同的付款期限是3個月，但為了留有余地，他提出借款6個月。陸勇考慮了一下，說：“半年啊，時間太長了，除非你多給點利息。”倪俊考慮了一下，按自己與建筑商的買賣合同定價計算，這次的賺頭比較大，多付點利息也劃算。遂答應按月利3%計息，到期本利兩清。

陸勇說：“親兄弟明算賬，原先借個把月，我從沒講條件，這次錢多，你得抵押點‘硬貨’。”倪俊居住的房子和開店的門面房都是租的，兩個月前，他剛買了一套學區房，正打算裝修后入住。考慮到這次合作的建筑商也是老關系，對方從來都按約定的期限付款，倪俊覺得很有把握，遂將學區房的產權證交給了陸勇，并口頭承諾作為抵押的“硬貨”。隨后，倪俊就收到了陸勇的轉賬。

誰知道，借期屆滿后，因工程發包方資金沒有到位，這家建筑商也無法如期將材料款結算給倪俊。陸勇再三催債無果，遂要求轉讓倪俊的學區房抵債。

倪俊央求道：“事出意外，這錢肯定少不了的。我兒子后年就上小學，學區房萬萬動不得。”但是，陸勇的態度很強硬，一點面子也不給。倪俊說：“我倆這么多年的交情，你難道不能寬限些日子？”

陸勇回答，延期付款也行，但要重新打借條。還強調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倪俊被迫重新出具了一張42萬元的借條，不僅壘高了債務，續期的半年間還要以月利3.5%計息。

半年的續期借貸再次屆滿，而倪俊仍然沒有拿到應該結算的材料款。這次，陸勇放了狠話，必須以房抵債，并表示會按市場價值退還部分款項。倪俊說：“我不否認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但之前的房產抵押約定，沒有到房管部門進行備案，不能算數，你去法院打官司解決！”陸勇也吼了起來：“你給我下套是不是！到了法庭那個利息就沒了！”此后，陸勇在微信、短信上發送威脅、恐嚇信息給倪俊，兩人積怨越來越深。

2018年10月中旬的一個夜里，倪俊水暖器材店的卷簾門被破壞，從跡象上看，像是人為所致。倪俊覺得自己從沒有得罪過什么人，一定是陸勇干的，遂報案。民警沒有排查到任何指向陸勇的證據。然而，倪俊卻堅持他的想法，決定雇人狠狠教訓陸勇。

但是，雇用誰充當打手合適呢？倪俊思來想去，想起一個人。他在橫縣老家至交好友的兒子周凱。周凱年方20歲，身高185厘米，體格魁梧，秋季剛剛入學北海市某學院。新生報到時，周凱的父親帶兒子去學校，順道看望了倪俊，并當面拜托倪俊給予照應。之后，周凱到水暖器材店借過好幾次錢，倪俊每次都給他100元，并說不用還了。周凱口口聲聲說，會知恩圖報，倪俊覺得不妨一試。

2018年10月28日，倪俊打電話約周凱到自家吃午飯。這天是周末，午后1點，周凱滿臉疲憊地進了門，還說：“叔叔，我打了通宵的游戲，來晚了。”然后匆忙吃了午飯。

倪俊正要開口說事，周凱卻已支支吾吾起來：“倪叔，能不能借給我3000元？”倪俊問：“你有什么急用嗎？”周凱吞吞吐吐，告訴他自己欠了小額貸款，對方派人到學校堵他，限期3天清賬，經過苦苦央求，追債人才同意先還3000元。倪俊趁機說：“叔叔有仇家，你能不能出手相幫？”他還表示，如果不愿意，也不勉強，但也不會拿錢出來，“想想，你欠著驢打滾的高利貸呢，怎么解決？”倪俊邊說邊拍了拍周凱的肩膀。周凱連忙問，怎么個幫法，倪俊說：“對方身材矮小，你動動拳腳就行，幫叔叔出出氣，把他打成殘疾。”

周凱猶豫著不出聲，倪俊又問：“你說話啊，幫還是不幫？”周凱硬著頭皮問：“如果被警察查到，我吃了官司怎么辦？”倪俊讓他放心，“天知地知，哪個曉得是學生干的呢？”并承諾事后給他6.5萬元的報酬，周凱點頭答應了。

倪俊叮囑道：“只能打傷，千萬不要把人打死。”當即從手機里調出陸勇的照片發到周凱的微信上，并附上住址等信息。

周凱外表人高馬大，但他從小性格怯懦，根本沒有膽量去動手行兇。自從上了大學，他夜晚在網吧通宵達旦打游戲，白天翹課躲在學生宿舍睡覺。為了購買游戲裝備和日常消費，他向小貸公司借了1萬元，哪知，僅僅1個多月，借款本利就翻到2萬多元。小貸公司派了兩個人找他追債，看到其中一人的手臂上有文身，他當時就嚇傻了，連忙答應3天內先還3000元。他打電話給父親謊稱學校要求繳費，父親卻說：“你奶奶住醫院了，我正四處找錢呢。”

情急之下，周凱向倪俊借款。倪俊卻提出幫忙“報仇”的要求，雖然這能解決燃眉之急，但他也顧慮重重，又覺得這是賺錢還債的唯一機會。于是，周凱決定將“任務”轉包給萬平。

萬平也是網吧的常客，他生于1985年，曾經因搶劫罪和故意傷害罪坐過兩次牢。萬平并不知道經常在一起打游戲的周凱是在校大學生。

有一次，兩人吃夜宵時，萬平吹噓自己過坐牢的黑歷史，聲稱自己經過大風大浪，在北海市沒有他擺不平的事兒。周凱接到倪俊下達“任務”的次日，就請萬平吃燒烤、喝啤酒。趁著這位“社會哥”高興，周凱說：“有個叫陸勇的人，得罪了我的老板，老板想請人打他出出氣。”

萬平問事情做到什么程度，有多少好處，周凱回答把對方的手臂打殘廢，1萬多元的報酬。萬平搖搖頭：“你太小看我了，傷到這個程度，至少要5萬元。”周凱謊稱請示老板，立即閃到馬路邊，撥了一通電話，轉身就和萬平把價格講到3萬元。隨后，周凱將陸勇的照片及個人信息通過微信發給了萬平。

其實，有過兩次案底的萬平，并不想以身犯險再去坐牢，但他也舍不得放棄掙錢的機會。于是，他根據周凱提供的信息，直接找到陸勇。

萬平說：“有人雇了我，要拿下你的胳膊。”

一開始，陸勇懷疑萬平是故意恐嚇自己，萬平擼起衣袖，露出了右膀上的文身，說：“10年前，我被別人雇用把人打成了重傷，前年剛被釋放，不想再進去了。”他還說，自己準備上演一出苦肉計，需要陸勇配合，以便向雇主交差。陸勇追問，“雇主是不是倪俊？”

萬平說，道上有道上的規矩，我不方便透露，但沒聽說過倪俊這人。

陸勇當時剛剛檢查出結腸癌，正準備住院，因而暫時把追債擱置下來，現在得知有人雇兇要對付自己，他也顧不得追究了，遂按照萬平的要求，進行配合。

2018年11月3日，萬平專門殺了一只雞，將雞血潑在陸勇的右膀臂上，陸勇躺在地上不停地呻吟。萬平邊指揮著他擺拍，邊用手機拍了視頻發給周凱。周凱立即轉發給倪俊。倪俊信以為真，按照事前約定，他分別于2018年11月5日、11月6日，分兩次共將6.5萬元轉賬到周凱的銀行卡。周凱將其中的3萬元酬勞通過微信轉給萬平。

2018年11月17日，倪俊終于追回了80多萬元的材料款。他聽聞陸勇正在住院，決定不跟他清賬。

而此時，周凱已經從萬平口中得知倪俊與陸勇的債務糾葛緣由。而他在倪家吃飯時，聽到了倪俊與妻子的對話，得知倪俊的資金問題也全部解決了，周凱于是動上了邪念。

隔了一周的星期六，周凱再次到倪俊家吃飯。他謊稱：“那個姓陸的已經打聽到學校，知道我們是老鄉，還揚言要槍殺倪叔。”周凱邊說邊哭喪著臉，為了倪叔的事，他都不敢到學校。倪俊聞聽此言猛吃一驚，他心想，陸勇這人是說到做到。于是，倪俊立即表態，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他讓周凱趕緊擺平陸勇。周凱提出，上次動手，陸勇已經看見自己，直接滅掉對方有難度。他可以請“鐵桿”哥們兒萬平出手。周凱講述了萬平的劣跡，陸勇也覺得他是合適的人選，遂讓周凱出面談報酬。

萬平答應周凱找幫兇殺死陸勇，要價18萬元。隨后，周凱告訴倪俊需要酬勞35萬元，經過討價還價，最后商定報酬34.5萬元。2018年11月29日上午，倪俊將34.5萬元轉賬給周凱。當天下午，周凱分給萬平18萬元。

這一次，萬平仍然沒有真的想動手，他找到過去的獄友金強。金強與陸勇年齡相仿，外表也有幾分相似。經過“血淋淋”的化裝，也看不出金強與陸勇的差別。于是，萬平如法炮制，制造了陸勇被槍擊頭部致死的假象，拍下照片發給周凱，周凱再將照片轉發，倪俊感到如釋重負。不久，還真傳來陸勇的死訊。

2018年12月3日晚上，周凱又與萬平在一起喝酒，酒喝到興頭上，萬平說：“我看中了一塊地，想租下來開洗沙場（出產用于建筑的黃沙），我們一起干，包賺不賠。”周凱同意入伙，兩人湊了湊手里的錢，還差21萬元。萬平提議，由周凱出面，向倪俊借款，表示按規矩支付利息。

但周凱有點擔心，倪俊恐怕不會答應。萬平說，倪俊如果不答應，就以揭發其雇兇殺人相威脅。

第二天，周凱直接找到倪俊說：“倪叔，我和別人合伙開洗沙場，差21萬元，你借給我吧，利息照付。”倪俊吼道：“你小子還有完沒完？不借！”周凱耷拉著臉回道：“實話跟你說吧，就是萬平提出借錢的，他放了話，如果不借，就到公安告發倪叔雇兇殺人。”倪俊肺都氣炸了：“人不是我殺的，你們嚇唬誰呢，告訴萬平那小子，事情如果敗露，我頂多坐幾年牢，他是死罪，你也跑不了。”周凱表面上服軟說：“我也勸了他，他說自己是蹲過大獄的人，亡命之徒。”倪俊愣怔了一會兒，說：“算你們狠，但要先寫書面借據，一個月歸還，利息就不要了。”

2018年12月18日，倪俊通過銀行卡、微信、支付寶分三次轉賬21萬元給周凱。

湊齊了資金，萬平立即租下了場地，并購置螺旋洗沙機等設備，費用已經花去大半多。他們沒想到的是，開辦洗沙場并非具備場地、設備和工人等條件那么簡單。還需要好幾個部門的許可，其中，環境測評至關重要。而經過測評，萬平租賃的場地周邊已經有其他建設規劃，根本不適宜開辦洗沙場。

萬平傻了眼，租賃的場地派不上其他用途，白交了一年的租金。與生產設備的廠家協商退貨，人家不予理睬。

還款期限屆滿，萬平、周凱已經把錢用光了。倪俊打電話、發微信向周凱催債，得不到回應。于是，他將此事告訴了周凱的父親。周父急忙趕到北海市，在學校附近連續蹲守了三四天，才遇見了兒子。他狠狠抽了周凱幾記耳光，勒令還錢，否則斷絕父子關系，再也不會給生活費和學雜費。周凱的父親說：“就當從沒有生下過你這個逆子！”

周凱去找萬平商量，萬平再次提議利用倪俊雇兇報復陸勇的事情，威脅恐嚇倪俊，讓他打消讓周凱還款的念頭，“順便再跟他弄些錢用用”，萬平又打起了壞主意。

2019年1月15日，萬平專門租賃了寫字樓，讓門窗加工店的工人在室內做了隔斷，還請人做了字牌，將寫字樓偽造成公安機關的審訊室，并指使他人穿上假警服，周凱戴著手銬，被押在“審訊室”。然后，由穿著警服的人對周凱進行“訊問”，“訊問人員”嘴里叼著香煙，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

萬平拍了照片，通過周凱微信發給了倪俊，聲稱周凱幫助倪俊雇兇殺死陸勇的事已被警方查獲，如果倪俊支付36萬元，可以私下解決此事。倪俊收到微信后，覺得周凱被審訊的照片破綻百出，應該是周凱與人合伙自導自演的騙局。

他雖然已經把上次的“被殺死的陸勇”照片刪除了，但還有點印象，起了疑心，覺得他們可能是在演戲，遂迅速找人打聽，很快得到陸勇是因腸癌死亡的信息。倪俊意識到自己一直被騙。

倪俊故意在微信上表示：“只要能夠私了，我愿意出這筆錢。”他讓對方發送銀行卡號信息，收到的果然是周凱的銀行卡號，再次證實周凱是騙局的導演之一。但倪俊也不想把事情鬧大，遂打電話給周凱的父親，告知他整個事情的經過，說：“只要你兒子負責把全部的錢退出來，這事就算過去了。”

周父聯系了兒子后，萬平和周凱方知露出了馬腳。他們也無錢可退，決定跑路。

2019年1月29日，倪俊報警。5個月后，萬平、周凱被抓獲歸案。萬平歸案后，揭發了另案嫌疑人非法儲存槍支、彈藥的犯罪線索，并配合民警將對方抓獲，警方認定萬平具有立功表現。

案發后，周凱的父親代兒子退回贓款人民幣19萬余元，萬平的親屬代為退回贓款人民幣5萬元。

2021年4月，北海市海城區檢察院對周凱、萬平提起公訴（倪俊另案處理，目前尚未判決）。經過公開審理，法院認定，周凱接受他人雇兇，故意非法剝奪他人生命，出于意志以外原因未能得逞，構成故意殺人罪（未遂）。另伙同萬平，以非法占有為目的，虛構事實，詐騙他人36萬元，構成詐騙罪。萬平虛構傷害和殺人的事實，詐騙他人21萬元，構成詐騙罪。

2021年6月2日，北海市海城區法院作出一審判決，周凱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五年;犯詐騙罪，判處有期徒刑二年，并處罰金人民幣3萬元。數罪并罰，決定執行有期徒刑六年，并處罰金人民幣3萬元。萬平犯詐騙罪，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并處罰金人民幣5萬元。判決后，周凱、萬平不服提出上訴，2021年7月5日，北海市中級法院終審維持原判。（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