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華明
(長江大學圖書館 湖北 荊州 434023)
隋煬帝是一位頗具爭議的帝王,他繼承了強盛的隋朝,卻成為亡國之君。國內外關于隋煬帝的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學者撰寫了數部隋煬帝的傳記1韓國磐:《隋煬帝》,湖北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胡戟:《隋煬帝新傳》,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袁剛:《隋煬帝傳》,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郭志坤:《隋煬帝大傳》,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國外學者也撰寫了隋煬帝的傳記。如[日]宮崎市定:《隋の煬帝》,人物往來社刊1965年版。[美]熊存瑞,毛蕾、黃維瑋譯:《隋煬帝:生平、時代與遺產》,廈門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寫作了大量學術論文,對隋煬帝與隋朝速亡等問題進行了研究2冀英俊:《建國以來隋煬帝研究述評》,《中國史研究動態》2013年第一期,第13~23頁。。以往的研究簡單地將隋煬帝定位為暴君形象,有臉譜化的傾向,而對于隋煬帝的政策與隋亡的關系缺乏系統的解讀,因此仍然有繼續深入的空間。
大業十四年(618)三月江都兵變,隋煬帝被殺,隋朝的統治實質上結束3趙翼認為:“其實天下共主一日尚存,終當稱其年號,則大業十四年不可沒也。”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77頁。。前輩學者注意到江都兵變蘊含的矛盾4按,李文才認為江都兵變不是單純的士兵嘩變,而是長期以來隋朝內部離心因素的爆發(李文才:《隋末“江都之變”新探——兼論隋短祚而亡的主要原因》,《人文雜志》1995年第一期,第95~97),何德章先生認為江都兵變是由于隋煬帝任用江淮人導致的江淮人與關隴人的矛盾引起的(何德章:《江淮地域與隋煬帝的政治生命》,《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一期,第89~95頁)。,但是對兵變發生的深層次原因以及兵變與隋煬帝統治政策的關系仍需進一步探討。本文將從江都兵變反映的隋朝內部矛盾入手,討論隋煬帝用人政策中存在的猜忌疏遠關隴貴族,信任重用江淮近臣,進而分析隋煬帝與關隴集團、關隴本位政策的關系,以期對隋朝速亡問題作進一步深入的研究。
大業十二年(616)七月,隋煬帝離開東都洛陽,開始最后一次巡游江都。大業十三年(617)十一月,李淵入長安,立代王侑,改元義寧。“二年三月,右屯衛將軍宇文化及,武賁郎將司馬德戡、元禮,監門直閣裴虔通,將作少監宇文智及,武勇郎將趙行樞,鷹揚郎將孟景,內史舍人元敏,符璽郎李覆、牛方裕,千牛左右李孝本、弟孝質,直長許弘仁、薛世良,城門郎唐奉義,醫正張愷等,以驍果作亂,入犯宮闈,上崩于溫室,時年五十”1魏徵:《隋書》卷四《煬帝紀下》,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93頁。。
對于江都兵變,有幾個問題需要注意:一是兵變軍隊為隨駕南巡江都的關中驍果;二是兵變者為以宇文化及、司馬德戡為首的關隴集團將領;三是兵變中被殺的大臣多為隋煬帝寵幸的江淮近臣。江都兵變反映了當時隋朝的內部矛盾。
首先,兵變軍隊為隨隋煬帝南巡江都的關中驍果2按,江都兵變后,隨宇文化及北上的還有陳智略率領的嶺南驍果一萬馀人、張童兒率領的江東驍果數千人,后皆叛歸李密(魏徵:《隋書》卷八十五《宇文化及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891頁)。他們沒有參加兵變,而是事后被裹挾北上。,他們多為關中人,久在江都,思鄉心切,隋煬帝卻無意北返,這是兵變發生的直接原因。“是時李密據洛口,煬帝懼,留淮左,不敢還都。從駕驍果多關中人,久客羈旅,見帝無西意,謀欲叛歸”3魏徵:《隋書》卷八十五《宇文化及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888頁。。李淵襲據長安,隋煬帝更不敢返回關中。“十一月丙辰,唐公入京師。辛酉,遙尊帝為太上皇,立代王侑為帝,改元義寧。上起宮丹陽,將遜于江左”4魏徵:《隋書》卷四《煬帝紀下》,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93頁。。《資治通鑒》亦稱:“帝見中原已亂,無心北歸,欲都丹陽,保據江東,命群臣廷議之,內史侍郎虞世基等皆以為善,右候衛大將軍李才極陳不可,請車駕還長安,與世基忿爭而出。”5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八五《唐紀一》,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5886頁。《隋書》中與虞世基忿爭的是酒泉趙才6魏徵:《隋書》卷六十五《趙才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541頁。。《資治通鑒》作李才,未知何據7按,李淵曾賜予投降的將領李姓,以示籠絡。如羅藝賜姓李氏,改稱李藝。但未見趙才被賜姓的記載。且《資治通鑒》卷一八三大業十二年(616)七月諫止隋煬帝巡游江都時記載為趙才。。山東士族門下錄事參軍衡水李桐客也反對移都丹陽,被御史彈劾。趙才與虞世基的忿爭進一步凸顯了從駕關中將士與江淮近臣的矛盾。
其次,兵變組織者為關隴集團將領。司馬德戡、裴虔通等人夾在“勢不還矣”的隋煬帝與“莫不思歸”的關中驍果之間,處于“進退為戮”的兩難處境。關中形勢的發展也使從駕關中將領害怕被性格猜忌的隋煬帝牽連誅殺。“我聞關中陷沒,李孝常以華陰叛,陛下收其二弟,將盡殺之。吾等家屬在西,安得無此慮也!”8魏徵:《隋書》卷八十五《宇文化及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888~1889頁。李孝常以華陰叛降李淵事亦見于《舊唐書》,“華陰令李孝常以永豐倉來降”9劉昫:《舊唐書》卷一《高祖紀》,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頁。。李孝常二弟即參與兵變的李孝本、李孝質。
再次,兵變是組織者以隋煬帝猜忌關隴貴族,寵幸江淮近臣為借口煽動從駕關中驍果進行的。司馬德戡等人使許弘仁、張愷“入備身府,告識者,言‘陛下聞說驍果欲叛,多醞毒酒,因享會盡鴆殺之,獨與南人留此。’弘仁等宣布此言,驍果聞之,遞相告語,謀叛逾急”10魏徵:《隋書》卷八十五《宇文化及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889頁。。司馬德戡等人煽動驍果使這種矛盾被激化。
最后,江都兵變中被殺的大臣,除了宗室與侍衛大臣外,多為隋煬帝身邊的江淮籍近臣。“三月丙辰,右屯衛將軍宇文化及殺太上皇于江都宮,右御衛將軍獨孤盛死之。齊王暕,趙王杲,燕王倓,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行右翊衛大將軍宇文協,金紫光祿大夫、內史侍郎虞世基,銀青光祿大夫、御史大夫裴蘊,通議大夫、行給事郎許善心皆遇害。……光祿大夫、宿公麥才,折沖郎將、朝請大夫沈光,同謀討賊,夜襲化及營,反為所害”1魏徵:《隋書》卷五《恭帝紀》,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01頁。虞世基之子虞熙,不愿舍棄父親獨自逃離,與弟柔、晦爭先請求先于父親而死,與虞世基一起被殺害,參見《隋書》卷六十七《虞世基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574頁。。其中虞世基、裴蘊、許善心均為江淮人,事后企圖同謀討賊反為所害的麥才、沈光也是江淮人。此外,左翊衛大將軍來護兒、秘書監袁充、梁公蕭鉅及其子等江淮人也被殺2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八五《唐紀一》,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5892頁。來護兒之子楷、弘、整,皆遇害,參見《隋書》卷六十四《來護兒傳》,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517頁。。
江都兵變蘊含的矛盾,主要是統治階級的內部矛盾,即關中將士與江淮籍受寵弄權的上層人物之間的矛盾,并不是針對所有江淮人。虞世基對隋煬帝隱瞞農民起義軍的真實情況,抑制諸將功勞,鬻官賣獄,賄賂公行,“朝野咸共疾怨”3魏徵:《隋書》卷六十七《虞世基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574頁。;裴蘊“善伺候人主微意”“引致奸黠,共為朋黨”4魏徵:《隋書》卷六十七《裴蘊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575~1576頁。;袁充獻媚于上,“帝每欲征討,充皆預知之,乃假托星象,獎成帝意,在位者皆切患之”5魏徵:《隋書》卷六十九《袁充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613頁。。在隋煬帝欲割據江東的廷議中,虞世基、袁充等人又極力贊成移都丹陽,更引起關中將士的不滿。
江都兵變的軍隊為關中驍果。驍果是隋煬帝在大業九年(613)招募的軍隊,后來成為隋煬帝的禁軍,待遇優厚。“九年春正月丁丑,征天下兵,募民為驍果,集于涿郡。……辛卯,置折沖、果毅、武勇、雄武等郎將官,以領驍果”,八月“甲辰,制驍果之家蠲免賦役”6魏徵:《隋書》卷四《煬帝紀下》,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83、85頁。。由于驍果的募兵性質,歷史學家對驍果是破壞了府兵制7按,谷霽光注意到大業元年(605)隋煬帝巡游江都的宿衛以十二衛兵為主,大業十二年(616)、十三年(617)卻以驍果為主了,他認為將驍果列入禁軍,破壞了內外宿衛的平衡。谷霽光:《府兵制度考釋》,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14頁。,還是補充了府兵制8按,與谷霽光不同,氣賀澤保規看到的是隋煬帝將驍果納入了府兵的指揮體系,他以沈光為例探討了驍果的應募與豪俠性格,并聯系到西魏的廣募關隴豪右,將驍果與西魏的鄉兵集團做比較,認為驍果制是府兵制發展史上的一環。參見[日]氣賀澤保規:《以驍果制為中心論隋煬帝時代的兵制》,《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7年第一期,第94~103頁。,有不同的看法。無論如何,驍果作為一種與府兵制不同性質的軍隊,打破了隋朝軍隊原來的結構。
江都兵變蘊含的關中將士與上層江淮近臣的矛盾是兵變發生的重要原因,而這一矛盾與隋煬帝的統治政策密切相關。以下將從重用江淮近臣、疏遠關隴集團貴族的用人政策以及親近東都和江都、舍棄關中和長安兩個方面來分析隋煬帝對關隴本位政策的破壞。
陳寅恪先生提出,西魏、北周、隋、唐前期統治集團都奉行關隴本位的政策,“其皇室及佐命功臣大都西魏以來此關隴集團中人物”9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234頁。按,對關隴集團存在的時間下限,學界有不同的看法。韓昇通過對隋文帝用人政策的分析,認為關隴集團在隋代已開始有動搖、瓦解的趨勢(韓昇:《隋文帝傳》,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56~289頁)。黃永年懷疑到唐初關隴集團是否仍然存在(黃永年:《關隴集團到唐初是否繼續存在》,《文史探微:黃永年自選集》,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69~182頁)。。既然如此,下面分析隋煬帝的用人政策是遵循還是破壞了這一規則。
隋文帝楊堅本是北周大臣,其父楊忠是西魏府兵十二大將軍之一、關隴集團重要成員。隋文帝在北周宣帝暴崩后取得輔政地位,進而取代北周建立隋朝。隋文帝雖然也任用李德林、薛道衡等山東士族和裴蘊、許善心等江南士族,但仍然以關隴集團為主,高颎、蘇威、楊素相繼為宰相。可見,隋文帝基本堅持了以關隴集團貴族為主的用人政策。
隋煬帝的用人政策與隋文帝不同。何德章先生指出隋煬帝重用江淮人10何德章:《江淮地域與隋煬帝的政治生命》,《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一期,第89~95頁。。芮沃壽認為:隋煬帝組建了聽命于自己的顧問集團,“那些在核心集團中成為最有權勢的人是南方人”1[英]崔瑞德編:《劍橋中國隋唐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24頁。。從虞世基、裴蘊、袁充等人的籍貫來看,基本上都來自江淮地區,也可以叫做南方地區,這里我們稱之為江淮人。虞世基,會稽馀姚人,“帝重其才,親禮逾厚,專典機密,與納言蘇威、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黃門侍郎裴矩、御史大夫裴蘊等參掌朝政”2魏徵:《隋書》卷六十七《虞世基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572頁。。裴蘊,“擢授御史大夫,與裴矩、虞世基參掌機密”3魏徵:《隋書》卷六十七《裴蘊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575頁。。袁充,“超拜秘書令,親待逾昵”4魏徵:《隋書》卷六十九《袁充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613頁。。其他江淮人也得到隋煬帝重用。柳辯,“煬帝嗣位,拜秘書監”“與同塌共席,恩若友朋”5魏徵:《隋書》卷五十八《柳辯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423頁。。諸葛穎,“煬帝即位,遷著作郎,甚見親倖”6魏徵:《隋書》卷七十六《諸葛穎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734頁。。虞綽、虞世南、庾自直、蔡允恭等“常居禁中,以文翰待詔”7魏徵:《隋書》卷七十六《虞綽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739頁。。這些都是隋煬帝重用的江淮文人。
另一方面,隋煬帝對關隴集團貴族卻是猜忌的。大業三年(607)七月,隋煬帝在榆林接見啟民可汗,“丙子,殺光祿大夫賀若弼、禮部尚書宇文弼、太常卿高颎。尚書左仆射蘇威坐事免”8魏徵:《隋書》卷三《煬帝紀上》,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70頁。。高颎、賀若弼、宇文弼為隋文帝朝關隴集團老臣。楊素雖然為隋煬帝立下大功,卻也難免被猜忌。“素雖有建立之策,及平楊諒功,然特為帝所猜忌,外示殊禮,內情甚薄”“素寢疾之日,帝每令名醫診候,賜以上藥。然密問醫人,恒恐不死”9魏徵:《隋書》卷四十八《楊素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292頁。。蘇威兩次被隋煬帝免職。大業之朝,“隋室舊臣,始終信任,悔吝不及,唯弘一人而已”10魏徵:《隋書》卷四十九《牛弘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310頁。。
隋煬帝對關隴集團貴族的疏遠和猜忌還體現在對李渾、李敏、李淵等人的態度上。“后帝討遼東,有方士安伽佗,自言曉圖讖,謂帝曰:‘當有李氏應為天子。’勸盡誅海內凡姓李者。述(宇文述)知之,因誣構渾于帝”“于是誅渾、敏等宗族三十二人,自馀無少長皆徙嶺外”11魏徵:《隋書》卷三十七《李渾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120~1121頁。。李淵也被隋煬帝猜忌。“會有詔征高祖詣行在所,遇疾未謁。時甥王氏在后宮,帝問曰:‘汝舅何遲?’王氏以疾對,帝曰:‘可得死否?’高祖聞之益懼”12劉昫:《舊唐書》卷一《高祖紀》,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頁。。
隋煬帝的用人政策在大業八年(612)進一步明確。九月己丑詔對“自三方未一,四海交爭,不遑文教,唯尚武功。設官分職,罕以才授,班朝治人,乃由勛敘,莫非拔足行陣,出自勇夫”的現象進行了批判,并規定“自今已后,諸授勛官者,并不得回授文武職事”13魏徵:《隋書》卷四《煬帝紀下》,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83頁。。
勛官是隋文帝采后周之制設立的,自上柱國至都督,“總十一等,以酬勤勞”14魏徵:《隋書》卷二十八《百官下》,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781頁。;隋煬帝即位,置九大夫、八尉,“以為散職”15魏徵:《隋書》卷二十八《百官下》,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794頁。按,關于北周隋唐的散官和勛官制度,可參看陳蘇鎮《北周隋唐的散官與勛官》,《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二期,第29~36頁。但是陳蘇鎮的研究也有與史料不符合處。他指出勛官是唐朝的制度,戎秩為上柱國等將軍號,但隋煬帝大業八年(612)九月己丑詔中已經出現“勛官”的稱呼,而隋煬帝更制戎秩為建節等八尉。。以軍功獲取勛官,進而獲取文武職事官,本是關隴集團貴族入仕的常態。關隴集團起源于府兵制的軍事組織體系,具有濃厚的軍事色彩。翻閱西魏、北周、隋代諸人傳記,少驍武、便弓馬、善騎射的記載隨處可見,尚武風氣濃厚。“周代公卿,類多武將”1魏徵:《隋書》卷四十六《張煚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261頁。。隋文帝時期就存在“于時刺史多任武將,類不稱職”的情況,柳彧奏劾杞州刺史和干子,“干子竟免”2魏徵:《隋書》卷六十二《柳彧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482頁。。武將任職地方官不稱職的情況雖多,但被奏免卻是個別情況。大業八年(612)九月己丑詔對西魏北周以來“唯尚武功”的社會風氣進行批評,并做出勛官“不得回授文武職事”的規定,對以軍功立身的關隴集團貴族是極為不利的。
大業八年(612)九月己丑詔對勛官任職事官的資格做出限制的目的是要偃武修文,“庶遵彼更張,取類于調瑟,求諸名制,不傷于美錦”3魏徵:《隋書》卷四《煬帝紀下》,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83頁。。隋煬帝一方面規定勛官“不得回授文武職事”,另一方面提倡文教,創立科舉制,重用文臣。這些政策必然引起關隴集團貴族的不滿。
隋煬帝對在平定楊玄感叛亂和解雁門之圍兩次大戰中立有軍功的將士吝嗇官賞,創立戎秩相應付,又名額很少不能遍除;這與大業八年(612)九月己丑詔限制軍功勛官的性質是一樣的。“帝性吝官賞,初平楊玄感,應授勛者多,乃更置戎秩:建節尉為正六品,次奮武、宣惠、綏德、懷仁、秉義、奉誠、立信等尉,遞降一階。將士守雁門者萬七千人,至是,得勛者才千五百人,皆準平玄感勛,一戰得第一勛者進一階,其先無戎秩者止得立信尉,三戰得第一勛者至秉義尉,其在行陳而無勛者四戰進一階,亦無賜。會仍議伐高麗,由是將士無不憤怨”4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八二《隋紀六》,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5807~5808頁。。限制軍功勛官的政策引起廣大將士的憤怒和怨恨,也為江都兵變埋下了伏筆。
隋煬帝朝五貴,其中宇文述、蘇威為關隴集團貴族,裴矩為山東士族,虞世基、裴蘊為江南士族。從五貴的結構來看,江南士族勢力已經超過山東士族,與關隴集團分庭抗禮。至大業末年,隨著宇文述去世、蘇威被免職為民、裴矩明哲保身,朝中用事者只剩下虞世基、裴蘊兩位南人。權力結構的平衡局面被打破,江淮近臣的話語權加大,關隴集團的話語權縮小,南人與北人的矛盾也隨之激化。筑宮丹陽的廷議中的趙才與虞世基的忿爭,就是這種矛盾加劇的表現。江都兵變是權力結構失衡背景下內部矛盾激化的產物。
陳寅恪提出關隴本位政策,指出宇文泰別樹一幟,以關中地域為本位,融冶胡漢為一體5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20頁。。北周、隋唐均田制和府兵制的重心均在關隴與河東,尤其是關中,因此,隋唐兩朝均建都關中6按,王仲犖統計了唐代的折沖府,指出直到唐代關隴、河東折沖府的數量仍然占全國總數的四分之三強。參見王仲犖:《隋唐五代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2頁。。隋煬帝不僅在用人政策上猜忌和疏遠關隴集團貴族,而且在地域上也舍棄了關隴本位,親近山東和江淮近臣,從而加劇了統治集團內部矛盾,加速了隋朝滅亡。
隋煬帝對山東和江淮的留戀以及對關中的舍棄,體現在他統治的十四年間多居住于洛陽和江都,而在京師長安的時間最少。據學者統計,隋煬帝在位近五千天,其中巡行、親征占去了二千零五十天,車駕滯留東都凡九次一千六百五十天,作為首都的西京長安凡五次二百三十天,江都凡三次一千一百馀天7牟發松:《論隋煬帝的南方文化情結——兼與唐太宗作比》,《文史哲》2018年第四期,第77~92頁。。
仁壽四年(604)七月,隋文帝駕崩,隋煬帝即位,十一月駕幸洛陽,下詔營建東都。大業元年(605)三月丁未,令楊素、宇文愷營建東京,戊申下詔稱:“綱紀于是弗理,冤屈所以莫申。關河重阻,無由自達。朕故建立東京,躬親存問。今將巡歷淮海,觀省風俗”“辛亥,發河南諸郡男女百馀萬,開通濟渠,自西苑引谷、洛水達于河,自板渚引河通于淮”1魏徵:《隋書》卷三《煬帝紀上》,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63頁。。
隋煬帝在隋文帝去世后僅僅四個月即駕幸洛陽,營建東都,顯然是不符合儒家禮法的,所謂“山陵始就,即事巡游”2魏徵:《隋書》卷四《煬帝紀下》,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94頁。。盡管隋煬帝以觀省風俗、整頓吏治、關心民間疾苦作為兩項大型工程的借口,但這樣的理由是站不住腳的。隋煬帝在即位之初就急于離開關中、營建東都、修建大運河,一方面反映了隋煬帝對山東和江都的眷戀,另一方面則是對關中的舍棄。這是與北周隋唐的關隴本位政策相背離的。
隋煬帝窮奢極欲,先后三次巡游江都。岑仲勉指出,隋煬帝為揚州總管,“前后十年,以北方樸儉之資,熏染于江南奢靡之俗,重以北塞寧晏,府庫充實,遂沉湎而不能自拔,《通鑒》言帝‘好為吳語’,即位之后,三幸江都,可相證也”3岑仲勉:《隋唐史》,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8~29頁。。
大業元年(605)八月,“上御龍舟,幸江都”“冬十月己丑,赦江淮已南。揚州給復五年,舊總管內給復三年”4魏徵:《隋書》卷三《煬帝紀上》,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65頁。。隋煬帝第一次巡游江都,規模宏大,給復揚州及舊揚州總管統內,大有衣錦還鄉的意味。至大業二年(606)三月啟程返回東都洛陽。第一次巡游江都,首尾耗時九個月。
大業六年(610)三月,隋煬帝第二次巡幸江都宮,“夏四月丁未,宴江淮已南父老”,六月“甲寅,制江都太守秩同京尹”,七年(611)“二月乙未,上升釣臺,臨揚子津,大宴百僚”“乙亥,上自江都御龍舟入通濟渠,遂幸于涿郡”5魏徵:《隋書》卷三《煬帝紀上》,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75頁。。此次巡幸江都,長達一年。
大業十二年(615)七月,隋煬帝最后一次巡游江都。各地農民起義愈演愈烈,隋煬帝滯留江都,直至大業十四年(618)三月江都兵變被殺。隋煬帝三次巡游江都,他的生命也終結于江都。
隋煬帝對關中的舍棄還體現在關系隋朝生死存亡的幾個關鍵時刻,隋煬帝都不顧大臣提出的返回京師長安、深根固本的建議,堅決舍棄關中,投向東都和江都。
大業十年(614)十月,隋煬帝從遼東回到長安,十一月,“帝將如東都,太史令庾質諫曰:‘比歲伐遼,民實勞弊,陛下宜鎮撫關內,使百姓盡力農桑,三五年間,四海稍豐實,然后巡省,于事為宜。’帝不悅。質辭疾不從,帝怒,下質獄,竟死獄中”6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八二《隋紀六》,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5800頁。。
大業十一年(615)八月,突厥圍隋煬帝于雁門。九月甲辰,始畢可汗解兵去,“丁未,車駕還至太原,蘇威言于帝曰:‘今盜賊不息,士馬疲弊,愿陛下亟還西京,深根固本,為社稷計。’帝初然之。宇文述曰:‘從官妻子多在東都,宜便道向洛陽,自潼關而入。’帝從之”7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八二《隋紀六》,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5807頁。。隋煬帝沒有聽從蘇威的建議,而是聽從宇文述的意見,轉向洛陽,此后也并沒有經潼關返回長安,而是留在了東都。實際上是隋煬帝不愿意返回長安,宇文述順應隋煬帝的意圖而進言,“及圍解,車駕次太原,議者多勸帝還京師,帝有難色”8魏徵:《隋書》卷六十一《宇文述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467頁。。
大業十二年(616),隋煬帝不顧群臣反對,開始最后一次巡游江都。七月,“江都新作龍舟成,送東都;宇文述勸幸江都,右候衛大將軍酒泉趙才諫曰:‘今百姓疲弊,府藏空竭,盜賊蜂起,禁令不行,愿陛下還京師,安兆庶。’帝大怒,以才屬吏,旬日,意解,乃出之。朝臣皆不欲行,帝意甚堅,無敢諫者。建節尉任宗上書極諫,即日于朝堂杖殺之。甲子,帝幸江都”“奉信郎崔民象以盜賊充斥,于建國門上表諫;帝大怒,先解其頤,然后斬之”“至汜水,奉信郎王愛仁復上表請還西京,帝斬之而行。至梁郡,郡人邀車駕上書曰:‘陛下若遂幸江都,天下非陛下之有!’又斬之。”1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八三《隋紀七》,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5813~5814頁。
隋煬帝自稱最不喜人諫,形成剛愎拒諫的行事風格2按,芮沃壽認為隋煬帝的行政風格不同于以往的帝王,他不喜歡傳統的大臣勸諫模式,而是要組建完全聽命于自己的核心顧問集團。參見[英]崔瑞德編:《劍橋中國隋唐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24頁。。大業十二年(616)最后一次巡游江都,他態度堅決,連續有五位官員勸他返回京師長安,都被拒絕,囚禁一人,連殺四人。忠臣義士欲扶大廈于將傾,卻因隋煬帝的昏暴而殞命。此次巡游江都,雖然史稱“宇文述勸幸江都”,實際上仍然是隋煬帝本人的意圖,“是歲,至東都,述又觀望帝意,勸幸江都,帝大悅”3魏徵:《隋書》卷六十一《宇文述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467頁。。
以上三次大臣勸諫隋煬帝鎮撫長安,本是隋煬帝改弦更張、恢復統治秩序的機會,但都被他堅決拒絕了。隋煬帝如此態度堅定地拋棄關中,不愿意回到長安,堅持巡幸,特別是最后一次巡游江都,徹底葬送了隋朝4按,何德章先生認為隋煬帝堅持最后一次巡游江都,是基于當時形勢做出的正確的決定。參見何德章:《江淮地域與隋煬帝的政治生命》,《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一期,第89~95頁。。
隋煬帝猜忌關隴集團貴族的用人政策以及親近山東、江淮、舍棄關中的地域政策,歸結起來就是對隋朝立國之本的關隴本位政策的背離,其原因值得探討,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隋煬帝對江都的依戀之情,與他長達十年的揚州總管經歷緊密相關。開皇十年(590)十一月,江南叛亂平定,隋文帝以晉王楊廣為揚州總管,鎮江都,每歲一朝。至開皇二十年(600)太子楊勇被廢,楊廣從江都回到長安。隋煬帝出鎮江都長達十年之久,期間除了每歲一朝、隨駕封禪泰山以及北征突厥外,隋煬帝基本都在江都。十年的江都生活經歷,使隋煬帝與江南結下親密的關系,也使他與江淮地域結下深厚的情緣,而與隋朝立國根本的關隴集團和關隴地域日益疏遠。
如果再往前追溯,隋煬帝自幼就出鎮,很少在長安居住。開皇元年(580)隋文帝禪代之初即以楊廣為并州總管,時年十三歲。從十三歲離開長安,此后二十年間輾轉于并州、淮南、揚州等地。從心理學上來說,十三歲至三十三歲,正是人生價值觀形成的關鍵年齡段。隋煬帝自幼年到青年有近二十年的外鎮經歷,對關隴和長安的感情自然是不會很深厚的。
其次,隋煬帝對長安的疏遠,與術士章仇太翼的鼓惑也有密切的關系。“章仇太翼言于帝曰:‘陛下木命,雍州為破木之沖,不可久居。又讖云:“修治洛陽還晉家。”’帝深以為然”5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八〇《隋紀四》,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5720頁。。章仇太翼的木命之說成為隋煬帝不愿久居長安的重要原因,而且讖緯巧妙地將隋煬帝的晉王爵位與西晉舊都洛陽聯系起來,為隋煬帝營建東都洛陽提供了理由。
再次,隋煬帝不愿久居長安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他殺害父親隋文帝和兄長太子楊勇等人后內心恐懼,無法再留在長安。對于隋煬帝是否殺害隋文帝,史書有不同的記載。“太子謀之于素,素矯詔追東宮兵士帖上臺宿衛,門禁出入,并取宇文述、郭衍節度,又令張衡侍疾。上于此日崩,由是頗有異論”1魏徵:《隋書》卷四十八《楊素傳》,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288頁。。《資治通鑒》正文從《隋書》,而在《考異》中列出記載文帝被害的其他史料2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八〇《隋紀四》,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5709~5710頁。按,胡三省注釋引用《考異》列舉了兩種不同于正文的記載:趙毅《大業略記》記載隋煬帝令楊素、張衡進毒藥,“素等既入,而高祖暴崩”;馬總《通歷》記載楊素“令張衡入拉帝,血濺屏風,冤痛之聲聞于外,崩”。。張衡“臨死大言曰:‘我為人作何物事,而望久活!’”3魏徵:《隋書》卷五十六《張衡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393頁。《通鑒考異》的兩條史料和張衡臨死前的大言加深了隋煬帝弒父的歷史形象。王鳴盛認為隋文帝被弒4王鳴盛撰,黃曙暉點校:《十七史商榷》卷六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899、903頁。。胡戟認為隋煬帝弒父的證據并不充分5按,胡戟指出對在仁壽宮中有沒有發生陳夫人反抗隋煬帝調戲一事存疑而不遽下結論為好,認為仁壽宮之變是楊素和張衡擅自做主殺害了隋文帝,隋煬帝對此雖然默認了,但心理始終不能保持平靜,日后誅殺了楊素和張衡,并通過多種方式追思隋文帝。參見胡戟:《隋煬帝新傳》,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9~55頁。。宮崎市定也對隋文帝被弒說提出質疑6[日]宮崎市定:《隋代史雑考》,《史學研究》第七十二期,昭和三十四年(1959)四月。[日]宮崎市定:《隋の煬帝》,に附録,人物往來社刊1965年版。大陸有中譯本,[日]宮崎市定著,楊曉鐘、孟簡、魏海燕譯:《宮崎市定說隋煬帝——傳說的暴君與湮沒的史實》,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165~182頁。。不過史書對隋煬帝殺害廢太子楊勇父子記載卻是明確的7魏徵:《隋書》卷四十五《房陵王勇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238~1239頁。。
最后,在關系隋朝命運的關鍵時刻,隋煬帝不顧大臣返回長安的勸諫,堅持巡游江都,既是因為出鎮江淮的經歷使他將江都視為龍興之地,也可能是因為他已經被蜂起的起義嚇壞了,想要竄身于江南以躲避中原戰亂。李密說翟讓曰:“昏主蒙塵,播蕩吳越。”8魏徵:《隋書》卷七十《李密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627頁。魏徵說:“煬帝魂褫氣懾,望絕兩京,謀竄身于江湖,襲永嘉之舊跡。”9魏徵:《隋書》卷七十“史臣曰”,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636頁。隋煬帝還派人筑宮于毗陵、會稽。實際上隋煬帝與親信在爭奪太子之位時已有割據南方的打算,“王有奪宗之計,托衍心腹,譴宇文述以情告之。衍大喜曰:‘若所謀事果,自可為皇太子。如其不諧,亦需據淮海,復梁、陳之舊。’”10魏徵:《隋書》卷六十一《郭衍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470頁。
或許,在隋煬帝看來,江都才是他的故鄉和安身之地,關中和長安不過是兒時的早已淡忘的記憶。畢竟,隋煬帝青年時代的十年是在江都度過的,也是從江都發展并奪嫡的。隋煬帝拋棄了關中和長安,猜忌和疏遠關隴集團貴族,也就等于拋棄了關隴本位政策。根本已失,雖欲割據江南而不可得。江都兵變,死于亂臣之手,也是他命運的歸宿。
宇文化及敗亡后,裴虔通等江都兵變參與者投降唐朝。貞觀二年(628),裴虔通、牛方裕、薛世良、唐奉義、高元禮等“以宇文化及之黨,皆除名,徙于邊”11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二《太宗紀》,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9頁。。唐太宗君臣經常引隋煬帝亡國之痛為鑒戒,虞世基亦以“無一言以諫諍”而不能免其責12吳兢編,王貴標點:《貞觀政要》卷二《論求諫第四》,岳麓書社1991年版,第61頁。。
陳寅恪先生認為武則天由于不屬于關隴集團,為了消滅唐室勢力的統治需要,遂實行破壞關隴本位政策之工作,長居東都洛陽,崇尚進士文詞之科,破格任用山東和江南士族,破壞府兵制1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235頁。按,陳寅恪對武則天的地域集團分析模式為后來的學者繼承和發展。萬繩楠認為武則天將關隴集團和山東集團全部鏟除,任用新的進士階層(萬繩楠:《武則天與進士新階層》,《中國史研究》1994年第三期,第93~98頁)。與陳寅恪的地域集團分析模式不同,胡如雷則使用階級分析模式,從已樹立牢固勢力的貴族統治階級與新興地主階級之間的權力爭奪的角度來看待圍繞武則天立后開展的政治斗爭(胡如雷:《論武周的社會基礎》,《歷史研究》1955年第一期,第85~96頁)。。隋煬帝雖然出身于關隴集團,其所行營建東都、開創科舉、重用南人、征募驍果等事卻與武則天相似。對于隋煬帝以關隴集團家族之出身而行破壞關隴本位政策之舉動這一反常歷史現象,從隋煬帝在心智成長的關鍵年齡段出鎮并長期居住于山東和江淮,遂在心理上對關隴集團和關中地域逐漸疏離,或可獲得合理的解釋。隋煬帝在用人政策上重用江淮近臣、疏遠關隴集團貴族,在地域上舍棄關中和長安、長居東都和江都,破壞了關隴本位政策,引起關隴集團貴族的不滿,江都兵變最終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