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梗
對于信奉地心引力的現代人來說,他的飛有一種病態的偏見——仿佛在天上,他一邊行醫,一邊挖著一條下水道。有很長一段時間,當自然和超自然的律法被一條條繩子吊上來,他只相信繩子陳述的事實,而將律法當成某種能引起饑餓感的食物,投放給鷲或鷹隼。
他制造神跡,但有些神跡,他會借由一縷刺目的陽光或一陣微風,在樹葉上顯現,但很快,當樹葉翻轉身子,露出長著絨毛的另外一面,神跡便即刻遁走,消失不見——這也是我們極少在有限的物質世界中看見他飛翔的原因。教科書似的傳說和神話,像一層層厚重的云,遮蔽了我們曾經擁有靈視的眼睛。
但我們依然能感覺到他在我們頭頂飛翔——就像在夜晚,我們在曠野中行走,看不見高空中的大鳥,卻總能聽見它們翅膀摩擦的聲音——他把我們的幻覺撕開一個口子,奇異的事物涌進,我們目睹到一個新鮮、變形又陌生的世界。
就算蒼涼,也需要秋風吹拂的落日和山河做背景,這樣你就能得到暫時的享樂——在一簇天竺蘭的音樂中。早上是干凈的;再沒有云朵或天池上的水,能釀造出你眼里的閃電——盡管它們曾以喜劇的角色,一度架空了整個世界……
你開始以片段或部分的方式,修訂人們的記憶——因為你已關閉了“整體”。安生的邏輯、空無理應得到的犒賞以及永和九年那場不散的宴飲,都是燈火在你心中結痂的緣由——空間不再對你有約束力,因為死亡只是一個名分;而還鄉,愈來愈成為時間多余的修辭。
你用一朵花追憶某人;或者以一根飛速下墜的井繩,安慰投井的木桶;又或在一次大型的失散派對中,尋找補贖的罪愆,都不會對你的眷戀帶來實質性的補償。
開關的拉線已拽斷,天井漏下的光洗舊了蝙蝠的嘶叫——可以拉出那只時光的抽屜了:除了一堆銹蝕的記憶障礙物,不會有什么,能帶給你短暫的愉悅。
心境的差異性渴望同構——真正的蒼涼,從來不需秋風吹拂的落日和山河做背景。
他們被帶到一個廢棄的院子。那里面堆滿年代不一顏色各異的磚石。他們被命令臨摹這些磚石里面的風雨——經年累月,不能停輟。
院門敞開著,通往曠野、河流和不遠處的廣場。他們像院門口被卸掉腿腳的石獅子,被拖進院子,強制臨摹著磚石里面的風雨——從不會起身離去。
院子里的廢棄物有如蓬勃的荒草,幾乎遮覆了他們的勞作。啊多少月亮的鼓聲還未敲響,就永遠喑啞;多少呼吸尚未臨摹到紙上,已隨風而逝……
然而,無論何時,無論你在什么地方,只要留意,就會聽見他們的臉上和身體中,已長出了磚石般滾動的風雨——仿佛在日晷的轉動中,他們的臨摹已悄悄從外界遷移到了內心。
我有幾個段落,中心思想是什么?——倘若我是一篇文章的話。
但顯然我不是一篇文章。因為我沒有段落,也沒有思想——尤其是中心思想。
墳墓停在路上,不時被我腦袋中的某個詞——譬如祖父、祖母或父親——推著,像一個個皮球朝前滾動。
這些墳墓是段落嗎?——它們朝前滾動的時候,能將我的身體編排為一篇傳統的記敘文嗎?
或者,后來當人們翻閱我的時候,被誤讀的部分將成為他們總結出的,我這篇散佚之文的中心思想嗎?
我喜歡充滿善意的迷宮。我喜歡劈面相遇的激情。我喜歡“糾正沖動的原則”——糾正,但不沖動。我喜歡放生一根曾絆倒我的稻草,看它歡快地在水面上游弋——也許,它會搭救一個偶然的落水之人。
如果有五個人,我喜歡其中三個攀上山頂,站在天空身邊,聆聽星辰布道——我喜歡我是另外兩人之一,逡巡在大地邊緣,看護漫游的燈火,守望天空肅穆的大教堂。
我喜歡窗戶把一粒燈火的孤獨打磨得爐火純青。我喜歡落單的思想和年代。我喜歡咯出內心的詞語像吐酒。我喜歡動產勝過不動產。我喜歡小丑——他的表演有如神助,一下子就扯去了人類最后那塊遮羞布。
我喜歡一支筆口吐蓮花,也喜歡另外一支筆草蛇灰線,伏延千里。在大地旋轉的齒輪上,我喜歡緊咬住沉默——我喜歡這沉默的況味——它像齒輪噬嚙著我。我喜歡狂追落日,呼喚群山——大地在身后飄飛起來,像披在我肩背上的一襲大氅。
僅僅十年不到,我們就從地下轉移到了線上,又從線上飛身一躍,站到了空中。
——我們是職業銷售人。
我們銷售的產品五花八門,無所不包。從物質的,到精神的;從俗世倫理,到宗教信仰;從加勒比海漫長的海岸線,到尼亞加拉大瀑布……只要能賣出去,只要能賺錢,我們便像亢奮的公雞一樣不分晝夜地叫喚——云朵就是這樣被我們的吆喝聲震穿,漏下了一場又一場雨。
啊集裝箱。
啊遠洋貨輪。
啊燈火通明的地下倉庫。
我們在泥濘中搬運欲望。我們被欲望和利潤搬運著。我們兜售自己,我們把自己一截一塊一注一條賣出去。我們躲進烏云。爾后再仿冒、假造一個新的自己,開啟另外一個銷售模式。
巨大的期貨市場。有“兩位策士的話/得到公眾傾聽。一位日夜不停地/喊:‘買!’另一位更有見地,/他說‘賣,賣掉你們的寧靜。’”*
*:引自R.S.托馬斯詩歌《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