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峰（組詩）

吳素貞

冥想帖

夕陽像狐貍一樣躍過石壁

把僅剩的火焰點燃叢林

晝夜的分割線

拖著長長的尾巴，一群鳥遁入

像無限運動

——什么樣的人世，才配得上這樣的暮色

那個躺在石頭上的人

嚼著野花

在一明一暗的天幕里

持續著諸神般的笑容

暴雨前夕

火車拉過悶雷般，這碾壓

把整個秋天推向窗前

一種窒息的熱浪

一種近乎瘋狂求生的翻擺

（桃樹、柚子樹露出發白的葉背）

天氣暴怒和人無異

經脈突兀，像一只無形的大手

觸摸高樓墻壁

和顫抖的土地

街道低沉，我傾聽著雷霆

霹靂……

閃電所至的光芒，猶如追捕

此刻，除了季節在無形搬遷

還有廊檐下一只黑鳥

它的婉轉，那樸素悠揚的歌聲

不斷打磨著

那愈來愈白的水線

孤峰

其實是一塊巨石

它所傳遞的情緒仍沒有學會

和解：寸草不生，斷壁燃燒著火焰

時間在它身上留下太多的彈坑

只有吊嗓子的麻雀

時不時伸出圓溜溜的腦袋

我與它相視一個下午，斑駁的底色

和孤獨

是一樣的

云朵飛在我們的頭頂，像古代的鶴

下山時，我應該告訴它

風定后

樹木會變換姿勢，山下的雛鳥

往風小處飛

你苦修的肉身

裂開的縫隙，對它們也是一種慈悲

落葉

秋天給每片葉子加冕

這么深沉的寓意，葉子落地時

才總是那么輕

向下，向下……我撿起

兩片玉蘭樹葉

它們已經接近大地的顏色

它們已經是大地的一部分

陽光穿過它們破洞的身體

那黑暗里

仍在流動的金色

——某種高貴

我們理解一片葉子落地

就是生命的終結

但此時，它們在我手心

一片葉子，除了把光陰的細爪

埋進身體

還會悄悄藏起它們的皇冕

秋風一吹，山坳里

樹蔭下，那些堆積的落葉

像極了一座座皇冠的博物館

黎河落日

一瞬間，美學變得具體：

金色滾動，我看見的轍痕

是一條粼粼的波光，它那么耀眼

仿佛因為承重

而變得欣喜，雀躍

時間在黃昏天平上，壓得很低

金色滾過，每滴水的精神氣象

宛如一塊舊銅

烏青泛光

它們都已身負銘文

在火的余溫中露出

遠古的祝福

——我該怎樣記錄我的母語

又該如何告訴你

落日與一條河流的契約

這是我的母親河，時間在這里

停留，又無限延長

讓我一低頭，便看見星空遼闊

那被祖先一一祝福了的命運

寒鴉

直至站成夜色的一部分

暗夜下沉，所有的黑

都以它為圓心

仿佛黑色的液體

正一點點滑向玻璃

人間的燈火次第點亮。它站在高處

——人間是值得站在高處眺望的

站了一個下午

我們都成為一個黑點

不同的是：它又將背著

暗夜飛行

而我，感謝它若有若無的光

像某種善

不斷從高處抖落

枯坐

一個人坐久了，就會成為風景

比如：獨釣寒江雪

一塊石頭聽經時間長了，就會

生出感慨

比如：水中月影鏡中面

而如果，有一個人，一個人

一直就在這石頭下枯坐

萬籟寂靜。那他——

就會成為一塊石頭

一個閉口不語的人，心里一定

藏著發緊的風雪，一定比一塊石頭

還重

夢境

萬丈深淵止于一個趔趄

汗水滲入枕芯。醒來

臉上仍有恐懼的痕跡

仿佛夢中的我為了將我

搖醒而打了個趔趄

記不清的情節。是的

許多被生活遺忘的，夢

在不知情的狀態跟進

或倒退

如果跌入深淵，夢的外延

是否就是

睫毛上仍然濕潤的霧氣

——那是我們無法觸碰的世界

時間在那里失效

我在凌晨三點驚醒，像個被夢

退回來的復制品，需要擰緊發條

重新校正時間

需要一圈一圈認真跑，以證明

夢中的悲傷、恐懼

都已是拋在身后的舊時光

龍虎山問道

最后巨石選擇做一只虎。在龍虎山

一只虎

一顆道心

這中間的距離，要滅了多少殺心

燭火，斷多少條不歸路

它閉口不提。在相當于靜止的狀態里

我讀到了一頭巨獸

與一只螻蟻的戰爭

這又相當于問道，一個人短暫的沉思：

云在青天水在瓶

道也博弈于一顆螻蟻的心臟

觀海

第一次如此眺望，每一次眺望

都是如此。它可以

將憤怒鋪平水面，也將海鳥的翅膀

深深埋在水下。這獨有的藍

深淵的亮點，我看見恐懼的源頭

夢想和神話的發端

當我一個人坐在礁石上

聽著濤聲拍打，沖刷

我相信，每一個走失的人

迷失航線的船都走在時間之外

他們看見的大海，美麗的夜晚

沉淪的半個月亮

與我此時看見的有著驚人的相似

我們驚嘆它古老、狂放

認可人類的渺小和眼淚，卻無法

理解它如何把時間壓在身下，人馬座

電掣的速度仍還在海面上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