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牧的詩

遲牧

武漢：地鐵四號線

橫絕揚子江而去。巨蛇之軀，

扭動人群中輕盈的亮部

和燃燒的鳥鳴，在地下隧道里飛。

將噪音悉數葬于起皺的暗處，

轉手就把新故事移植到城市哺乳的

一日三餐，和早班晚班中。

防護門，硬質的玻璃體，

長出水的骨頭，被一部舊電影

反復播放。其中生死悲歡，

和她二十多年里

重疊母親的命運有幾多相似。

想起昨夜，爬上窗臺，

她以一株藤蔓繾綣的姿態

發思古之幽情。隨即又忖度起

未來人類穿越回德意志的輕佻欲望。

循電梯剖腹產到地面之上，

她幾乎快要被翱翔的方式所遺忘。

滿目山河，大雪紛飛，

背后那扇門割斷了往昔迢迢，

從武漢火車站尾隨而來的芳草綠。

倏忽而過的藝術品，櫥窗里

僅僅剩下一小框肆意連接的記憶。

卻無比精準地框住了她

年輕時掃雪的樣子。

沒有一點兒聲響唐突，褫奪掉

永遠屬于她的純白，

以及雪地里臨摹唐書的枯枝。

仿佛現在，她真的可以慢慢穿越

到世界的另一端——

地鐵四號線，終點站：柏林。

超時空營救

寒冬凜冽，節日將至

阿基米德的猜想散落在桌面上

夜晚把她困住，加班

為了使光變成身體快樂的法則

整座樓一瞬間全餓了

空虛，僅剩她孤獨懸置于風中

還有人往電梯里攀升

在食物鏈上準備好要說的臺詞

他們都感應到求救聲

一頭大象在動物園里不吃不喝

但誰都無法逃離游戲

大數據也被榨取成空浮的能指

他仿佛目睹了法令紋

在她鼻梁的兩側折翼，倒計時

她因忘記自己的前世

是一只鳥而哭泣：工作又出錯

追趕著訂單的配送員

正在奔向她，將外賣掛到門口

撥通電話，雪般喘息

“您需要撬動的地球已經送達”

浮塵之愛

只要身體尚未溢出就好，春日結晶的晚宴。

小小的滿，杯中物散發出這個時令滋養的

暗香：從青■之末降生，她像晴，又像雨。

微風剔透的語氣將她如一粒梅子般升華到

月下枝頭，作彼此飲酒途中最柔潤的部分。

故事娓娓的留白，輕于光影下漫卷珠簾的

她的素手;仿佛稍不留意，金雞菊就將從

香薰營構的平原上謝落，幼獸似的戲弄掉

嚴肅命題里易稀釋的力度。醉是不可能的，

那太沉重，因人生漫長而流于敷衍。所以

這軟霧朦朧一片，需由敏感的器官來實現

一個作為故事的南方：在未然與必然之間。

半空中她自顧自地長滿細雪，閃進林中路，

再慢慢移步畫框，變成歲月靜物的女主人，

始終輕握著靈魂的調音器，酒杯與上弦月。

而整座城市在夜色下漫過她，微微暈濕的

背影與夢的結晶。在不同的岔口和她對飲，

一杯清水最后多情到一壺濃酒里，并借此

靈動地浮游在世界的表面：茫茫的宇宙塵。

可她從不說話。她安靜得如此平常且重要。

道中阻雨

生活表面的堵塞，希望之歌變慢

我們都嶙峋了許多，像一群勘破

紅塵的鸚鵡。泅渡者紛紛，試圖

潛入空山，又在學舌之余被攔截

無數光恣意生長，纏繞城市顆粒

它正挪動斑駁的食道，在枝杈間

明滅。發現了消化酶臃腫的分解

病樹前頭更陳破的舟船瞄準了你

烏云卻嘹亮地合攏，復數著龐大

恍若所有建筑也揮動起暴戾之鉗

人群中有多少裸露的傘，就可能

有多少鋒利的距離。有時候清醒

過于沉迷不亞于一次嚴重的事故

出門無傘，滿是雨水澆鑄成孤憤

你保有的冷寂之詞。你暫時閑置

躲進水果鋪潮濕的眼眶，和時間

在角落里陷落的橘子之秋，以及

舊式獼猴桃的臉。難道呼吸一場

沙啞的雨，對于它們身體的非難

喉嚨就會質地疏松而光滑流暢嗎

你突然焦慮半份新鮮與完整也好

尚可被談論和遴選，在一只胃里

是的，我們都身處其中，水果們

連碎裂的雨水也是天空的咀嚼物

必須在汽笛散亡前重新上路，看

那些從路面亮起的雨多像蒲公英

所有的苦難同腐爛抑或如此輕盈

起舞，只因孤芳自賞耽誤了行程

夜游神

在睡意滂沱之際，是水的信子

不可名狀尖叫起來。為保持精準的刀口

午夜，黑色毒液持續將一切聲響剖解

并消食。譬如西風生吞高枝后，救護車

警笛也陷落于雪后車禍的腹中

不得不變得清醒，暗中詢問

又閉眼。恍若一只雛鳥的夜盲癥

空氣因焦慮而失明。預謀已久的敲山震虎術

兩秒一次。試探，策反整棟大樓的顱骨

牙齒，以及蒙面人詰問的語詞

思緒單調時，你恍惚于虛空。吊燈寂靜

想起流亡的爬行生涯，風化盡虛構

冷血刺客。開關。最后瞄準你的

只是一只快速拍打，又收縮還原的手

你變得亮起來。漂泊中坐起，大聲呼吸

樓頂上，一團廢棄的冰孤獨著失眠

裸泳的月光正將其燃燒。滲透

一條縫隙因憐憫之情而敞開，它像一個念頭

咬傷你。水，滴落。那些理想殘片拼貼于

雪冬的回聲。重新眠于一堵蛇體的空墻之內

你哭泣，宛如某個寒冷句子里唯一溫暖的

漸漸融化的動詞。愛

——“世界還是愛我的。”

水，仍紛紛揚揚地在對岸走著

天亮后，城市也將獻出自己多聲部的唱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