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兆祥,司林波
(西北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7)
國際上,為解決相關領域具有時效性和前沿性的熱點科技創新問題,北美和歐洲一些國家政府、社會組織以及科技創新團體在傳統事前撥款機制(科研基金制)難以實現科技攻關技術目標的情況下,轉向使用屬于事后撥款機制的科技懸賞作為解決技術難題的突破工具[1]??萍紤屹p是指主辦方通過設置明確的科技目標與制度規范,以現金或非現金獎勵形式激勵競賽者的創新行為,以期實現或超越預設目標的科技獎勵模式[2]??萍紤屹p在國際范圍內的實踐由來已久,被正式納入制度層面的科技懸賞案例最早可追溯到1714年英國政府發布的航海經度獎。自第一次工業革命以來,受市場喜愛的罐頭食品、暢銷全球的人造黃油、魂牽學界的黎曼猜想、大膽探索的登月挑戰、潮流新興的自動駕駛等領域相關技術突破均是通過科技懸賞方式實現的。
隨著實踐經驗的不斷積累,學術界認為科技懸賞模式在不同應用領域均表現出相應優勢。美國國家研究委員會(National Research Council)的研究表明,科技懸賞在尋求技術突破的同時,還能夠實現關于科學、技術和社會層面的其它目標,如展示特定技術潛力或可行性、喚醒公眾創新意識和促進項目管理模式創新等[1]。Masters & Delbecq[3]指出,科技懸賞目標的實現為技術轉化提供了機會和可能,在某些情況下,項目的推行有助于引導專家聚焦特定科研方向并開展后續創新;Khan[4]認為,以科技懸賞為工具的科技攻關項目為相關研究領域關鍵問題解決提供了更多資金支持與資源分配。
在我國,2016年習近平總書記在網絡安全和信息化工作座談會中首次提出“揭榜掛帥”科技創新體制機制,即以科技產出成果兌現經費與預設獎勵。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發布的《“十四五”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中的名詞解釋》將“揭榜掛帥”解釋為以需求為牽引,以能夠解決問題為評價標準的新機制,讓有能力、有擔當的團隊承擔關鍵核心技術攻關等重點任務[5],其流程包括“張榜”“評榜”與“揭榜”3個關鍵環節?!敖野駫鞄洝本哂型黄乒逃锌蚣芎唾Y歷門檻的開放性特征,有利于引導專家和科研團體聚焦科技創新領域中的“卡脖子”問題,優質高效地實現創新性科研成果產出,在本質上與國外的科技懸賞模式具有高度一致性,均是為解決特定領域問題而部署的非周期性獎勵制度。因此,對國際范圍內的科技懸賞發展歷程與典型案例進行剖析,對于我國“揭榜掛帥”制度的有效實施具有一定啟發意義。
自“揭榜掛帥”科技創新體制機制提出和推行以來,全國各地積極將制度創新轉化為管理實踐,僅在2022年1月至7月,已有10多個省市區在當地科技管理部門的統籌和安排下,完成“揭榜掛帥”管理辦法、實施方案或技術需求征集工作。更有多個地區通過廣泛征集轄區內企事業單位技術需求,由當地科學技術廳(局)直接向社會公開“張榜”。本文收集已經完成技術征集的13個省、自治區科學技術廳和2個直轄市科學技術局官網發布的435個涉及29個國民經濟行業的“揭榜掛帥”項目,按照中國國家統計局執行的國民經濟行業分類標準(GBT 4754-2017),其項目重點分布行業如下(見圖1):A:農、林、牧、漁專業及輔助性活動;B:煤炭開采和洗選業;C:石油和天然氣開采業;D:有色金屬礦采選業;E:農副食品加工業;F:食品制造業;G:紡織業;H:造紙和紙制品業;I:石油、煤炭及其它燃料加工業;J:化學原料和化學制品制造業;K:醫藥制造業;L:橡膠和塑料制品業;M:非金屬礦物制品業;N:黑色金屬冶煉和壓延加工業;O:有色金屬冶煉和壓延加工業;P:金屬制品業;Q:通用設備制造業;R:專用設備制造業;S:汽車制造業;T:鐵路、船舶、航空航天和其它運輸設備制造業;U:電氣機械和器材制造業;V:計算機、通信和其它電子設備制造業;W:廢棄資源綜合利用業;X:電力、熱力、燃氣及水生產和供應業;Y:軟件和信息技術服務業;Z:專業技術服務業;AA:生態保護和環境治理業。由圖1可知,社會對于技術項目的需求大都集中于當前需要重點突破的“卡脖子”技術領域和我國戰略性新興產業升級中的關鍵技術領域。

圖1 我國部分揭榜掛帥項目行業分布Fig.1 Industry distribution of partial projects with open competition mechanism to select the best candidates in China
科技懸賞已被歐美國家廣泛采用,并在重大和關鍵領域科技創新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但我國當前對國際科技懸賞發展的研究成果較少。鑒于此,本文通過梳理國際科技懸賞發展歷程,對不同時代科技懸賞項目的特點、差異和側重點進行分析,揭示歐美科技懸賞的緣起背景、演進過程和發展變革;同時,選取21世紀以來國際上多個具有重大影響力的科技懸賞典型案例進行述評與分析,可為我國科技管理體制機制創新領域實踐的“揭榜掛帥”制度提供更多借鑒和啟示。
自18世紀初至今,世界各國政府、企業、社會組織和個人均有大規模設置、資助科技懸賞的歷史,其應用熱度和成果產出受到工業革命、戰爭及其它政府科研創新激勵政策的多重影響。近10年來,X獎基金會、內斯塔挑戰組織、歐盟委員會等組織在科技懸賞領域取得的巨大成就,再次擴大了科技懸賞的社會影響力。從發展史看,科技懸賞實踐在三百多年的發展中經歷了獨具特色的演進歷程,也沉淀了富有時代印記的經驗教訓。
(1)18世紀:注重需求實現。在第一次工業革命中,新興技術和新型設備在工業生產與資源利用方面表現出極大的提升效應,科學技術已成為創造財富的重要驅動力[4]。在該階段,歐洲多個國家迫切希望將更多新發明或創新技術盡快部署到實際應用中,為提升新技術轉化效率,有需求的組織和個人將目光聚焦到科技懸賞模式上,以期在獎金的激勵作用下,激發相關領域科研人員投身于目標技術需求(尤其是國家層面技術需求)的科研攻關[6]。如1714年7月,英國議會頒布了一項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法案,并基于該法案設立了具有懸賞獎勵性質的航海經度獎,以科技懸賞的形式向社會公開征集一種能夠精準測量海洋經度的相關技術[7]。不僅如此,歐洲主要工業國家如西班牙、荷蘭、葡萄牙等均在航海領域多個細分方向設立現金懸賞獎勵,用以刺激政府所期待的技術創新。值得指出的是,在此期間,法國通過制定具有完備制度保障的懸賞獎勵政策,激發了一批致力于創造發明的科學家,提高了學術機構的創新能力,促進了以低成本碳酸鈉制造工藝為代表的相關技術的陸續問世[8]。
然而,在初步探索階段,大多數科技項目懸賞制度保障措施并不完善,導致未能贏得獎項的參與組織或個人無法獲得任何技術研發投資回報,進而影響揭榜組織和個人的積極性。航海經度獎作為該時代科技懸賞領域的標志性項目,由于管理體系混亂和溝通渠道不暢,獎項贏家在達成懸賞目標40多年后才獲得相應獎勵[9]。此外,頻發的革命起義和人民運動也使得政府和獎項組織機構的信譽遭到嚴重打擊,大大降低了科研群體對懸賞獎勵收益的預期。雖然在該階段,由政府和國家機構設立的科技懸賞未能發揮其應有的激勵效應[4],但已有實踐經驗表明,在具備足夠權威和公信力的條件下,由政府和國家機構設置的科技懸賞能夠將學術界、科研團體的研究方向和科研興趣引至特定軌道。18世紀資本主義基于更高生產效率追求所嘗試的科技懸賞模式逐漸走進政府組織和私營部門視野,并引發了政府層面通過改良科技懸賞模式激勵科技創新的思考。
(2)19世紀:逆向選擇顯現。18世紀末期,英、法、美等國家為進一步保障發明人的科學技術創新權利,在專利法領域取得重要進展。雖然專利法的建立和健全促使19世紀資本主義世界開啟了通過專利權獲得市場收益的先河,但在激勵、保障創新成果過程中,相關政府和組織卻未及時認識到隨著專利權的確立,科技懸賞激勵效果也在被削弱[6]。在實現科技懸賞目標的同時,也能夠通過專利申請享受一系列由專利權帶來的市場收益,使得當時的懸賞贏家往往能從市場交易中獲得遠超懸賞獎勵的收益,直接導致科技創新和技術發明團體忽視已經發布的懸賞獎項,而轉向通過獲得專利權和市場收益作為資金來源[4]。例如,法國發明家希波利特·梅格·穆里埃斯(Hippolyte Mège Mouriès)在贏得拿破侖三世發布的尋求“廉價黃油替代品科技懸賞”后,不僅于1869年在法國境內獲得關于該技術15年保護期的專利權,隨后更是在美國、英國和奧地利等國申請了多項專利。盡管目前未有確鑿證據表明梅格本人是否投資人造奶油市場化項目,但其確在荷蘭和美國將相關發明專利權出售并改進相應專利產品,使得人造黃油商業化量產成為可能,并在后續相當長的時間內證明了人造奶油的潛在價值[3]。不僅如此,19世紀60年代前后,美國制造行業一家公司提出對廉價非象牙量產型臺球技術的科技懸賞,但時值為1萬美元(現值約500盎司黃金)的懸賞從未被兌現[10],原因并非在于其技術難點無法突破,而是該技術的實現者約翰·韋斯利·凱悅(John Wesley Hyatt)選擇獨自創業和注冊專利,并從中獲取數額巨大的市場收益[4]。
盡管有學者認為19世紀科技成果的集中爆發可能與政府和相關組織進一步加大科技懸賞政策力度有關[11],但也有部分學者認為由于科技懸賞獎勵難以兌現,科技懸賞政策力度的加大并非激勵技術突破的關鍵誘因[12]。19世紀逆向選擇的發生,表明在一些情況下,當發明人掌握著更為充分的市場信息,尤其是當發明人潛在收益不只包括懸賞獎勵時,發明人更有可能做出逆向選擇行為,從而導致科技懸賞計劃流產。因此,要提升科技懸賞的吸引力,應在懸賞項目中加入組織方特有的非現金獎勵形式的激勵要素。
(3)20世紀:獎勵模式創新。由于受19世紀科技懸賞效果不佳、兩次世界大戰及冷戰陰霾的負面影響,科技懸賞在20世紀80年代之前的國際科技創新領域影響式微,除在軍事和非商業領域有少量懸賞項目發布外,在其它領域少有系統性的科技懸賞發布。20世紀八九十年代科技懸賞重新興起,獎勵項目設置覆蓋電氣、汽車、廣播電視、農業機械、家用電器、高性能材料等民用商業領域[13]。尤其是預先市場承諾(Advance Market Commitment)和“金胡蘿卜(Golden Carrot)”概念作為激勵要素層面的創新,極大程度上發展了科技懸賞激勵模型,并產生了極具市場吸引力的激勵效應。作為該創新模式的典型成就,1993年由冰箱制造商聯合會(Consortium of Refrigerator Manufacturers in Collaboration)與美國環境保護署(U.S.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Agency)聯合發起的美國超高效冰箱計劃(U.S. Super-Efficient Refrigerator Program)不僅使新冰箱節約了25%~50%的能耗,更是吸引了全美24家公用事業公司共計3 000萬美元的預先市場承諾份額,該計劃用15年為市場供應了約25萬臺節能冰箱,節約能源超過10億千瓦時[14]。
美國超高效冰箱計劃的成功實踐表明,政府帶動企業或非營利性組織實施聯合科技懸賞項目具有一定可行性。在聯合立項過程中,聯合承辦的企業或社會組織對于領域內的民用技術和執行標準有來自生產一線的深入認識,政府和國家機構則在市場宏觀政策調控需求和評審權威性等方面有更加顯著的統籌優勢。將預先市場承諾納入懸賞激勵包的嘗試不僅凸顯了政府作為懸賞項目組織方與贊助方的獨特優勢,豐富了激勵要素,亦證明科技懸賞可以承載需求側管理。“金胡蘿卜”模式就是政府通過預先兌付部分研發成本而降低銷售價格,從而加速前沿技術從試驗到商業應用落地的典型案例[15]。
(4)21世紀:關注綜合效應。隨著工業4.0時代的到來以及基于管理科學、行為科學與計算機科學相結合的現代管理學的充分發展,科技懸賞在全球范圍內激勵技術攻堅和創新的效果顯著提升?;ヂ摼W普及為科技懸賞帶來更便捷的信息傳播渠道,使得政府和各類社會組織發布的技術需求項目得以在極短時間內被超越地理位置限制的廣大科研團體所知曉,眾多社交媒體和溝通平臺為具有技術需求實現能力的組織和單位提供了極為便捷的資訊獲取平臺[12]。信息通暢在為科技懸賞運行提供便捷的同時,也能進一步擴大由相關懸賞所帶來的社會效應[16]。例如,旨在“為人類造福”的X獎項(X PRIZE)[17]和“為社會貢獻積極影響”的納斯塔挑戰(Nesta Challenges)[18],這些項目代表了科技懸賞在21世紀重視社會效應的新風向。尤其是受到2019年以來新冠肺炎疫情的影響,國際經濟、地區生產和技術需求等層面對于具有高時效性的“科技懸賞”尤為青睞。
科技懸賞在21世紀重新成為一項引人注目的課題,學界和工業界通過將其納入管理學范疇,不僅希望以此促進某一領域科學技術突破,更期望通過其效應和原理研究促進整個國家及區域創新能力提升[1]。近20年來,政府和各類社會組織將科技懸賞嵌入科學管理系統,通過對項目需求和細分學科的深度剖析,運用先進的管理決策、綜合計劃、組織運籌、有效激勵、信息溝通和標準控制等概念、手段與工具,充分發揮了科技懸賞的實效性、科學性、合理性、引導性與激勵性優勢[19]。此外,隨著通信技術的迅速普及,互聯網促使科技懸賞的廣告效應和品牌效應進一步放大,進而提升了科技懸賞的引導效應[20]。因此,重視綜合社會效應的科技懸賞制度在增進人類福祉、推動生產進步和促進社會發展等方面存在著無限可能。
為以更廣闊的視角、更全面的統計數據分析近20年國際領域科技懸賞項目發展狀態,本研究在國際權威數據庫(ABIINFORM Collection、Academic Search Complete、Directory of Open Access Journals、Ebook Central、Gale Onefile News、ProQuest Central、Dissertations & Theses Global)中以創新(Innovation)、競賽(Contest)、引導(Inducement)、挑戰(Challenge)、獎勵(PrizeAwardReward)、獎杯(Cup)為關鍵詞,搜索2000年1月1日-2022年7月10日發布的與科技懸賞主題相關的學術文獻、會議論文、書籍著作、官方文稿、新聞報道,共得到124項涉及15個國民經濟行業的科技懸賞項目數據。與中國不同的是,國際科技懸賞設置范圍主要聚焦于專業設備制造、航空航天及相關設備制造、軟件與信息制造、環保等領域,表現出明顯的行業偏好(見圖2、圖3)。

圖2 國際上部分科技懸賞項目行業分布Fig.2 Industry distribution of partial inducement prizes worldwide

圖3 中國部分“揭榜掛帥”項目與國際上部分科技懸賞項目行業分布占比Fig. 3 Industry distribution of partial projects with open competition mechanism to select the best candidates in China & inducement prizes worldwide
2000年以來,隨著科技懸賞項目應用熱度的逐步提升,部分來自美國、英國和歐盟的政府官員及社會組織高管,如美國國家科學院、美國國防高級研究計劃局、美國工程院和醫學院、歐盟委員會、英國內斯塔挑戰組織、卡內基梅隆大學、康奈爾大學、哈佛大學創新科學實驗室等,普遍認為懸賞獎設置原則、組織授權和激勵機制是當代科技懸賞的基本構成要素[19]。
本研究從收集到的124個國際科技懸賞項目中選取6個資質高、時間跨度長、側重點不同、完成項目多、影響力大的典型案例,以設置原則、組織授權和激勵機制3個科技懸賞基本構成要素為切入點進行分析。其中,第一類是側重于坐標設計的項目,涉及全球健康、市場拓展、科技前沿、社區利益、能源和環境等問題,如長期在英國社會中產生較強影響力的內斯塔挑戰,以及項目運行時間跨度長達7年、累計發放獎金超過800億歐元的地平線2020項目;第二類是重視充分授權的項目,包括自2011年起以面向內部科技懸賞為主的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懸賞項目,以及設立于2020年旨在快速響應并解決COVID-19全球大流行、面向全球科研團隊開放的疫情聯合競賽項目;第三類是致力于分級激勵的項目,包括2012-2015年連續設立并吸收全美數百個大學參與的美國康奈爾杯,以及于2010年設立并完成超過400個科技懸賞項目的美國聯邦政府挑戰項目。本文對以上3類科技懸賞項目的具體運行模式進行分析。
(1)側重坐標設計的科技懸賞項目。地平線2020(Horizon 2020)系列科技懸賞是由歐盟委員會牽頭創立的科技創新計劃,該計劃為確保發布的各項科技懸賞能夠精準傳遞技術需求方的實際需要,主辦方制定了一套具有明確導向性、針對性和綜合性的懸賞目標設置原則。歐盟委員會研究與創新總局前任官員Barbara Kowatsc指出,在地平線2020工作計劃中,用于確定在特定科研項目中是否使用科技懸賞模式解決相關問題的原則主要涵蓋4個方面:第一,該項目是否具有建立交流與溝通渠道的可能,以保證吸引足夠多的競賽者參與;第二,該項目能否在明確、合理的時間節點實現,而非具有模糊性和極大的不確定性;第三,該項目能否在解決方案選擇中提供足夠的寬度與深度,以保證獲得多樣化的解決方案和方法;第四,該項目能否制定充分客觀的檢驗標準,以評判參與者的產出成果(見圖4)[19]。

圖4 地平線2020系列懸賞坐標設置原則Fig. 4 Principle for setting inducement prize of Horizon 2020 series project
來自英國的內斯塔挑戰(NESTA Challenges)組織在籌備內斯塔獎(NESTA Prize)系列科技懸賞的長期實踐中,始終關注解決英國乃至歐洲社會發展的熱點問題,精準定位科技懸賞設置坐標是其重要特色。時任該組織執行董事的Tris Dyson指出,內斯塔挑戰組織在確定項目是否需要以科技懸賞模式運營時主要依據5項基本原則:第一,該項目能否設置明確的目標;第二,項目能否為潛在競賽參與者帶來益處;第三,懸賞目標和懸賞獎勵是否能吸引足夠多的參賽者;第四,項目實施能否加速相關科研領域發展進步;第五,項目結束后獲得的解決方案是否具備商業價值。不僅如此,由于該組織具有征求民意的組織目標和獲得英國政府贊助的財務背景,因此在匹配相關科技懸賞項目設置原則時,調研預期產出和成果是否會對英國社會產生更廣泛的影響也在考量之中(見圖5)[19]。

圖5 內斯塔挑戰系列懸賞坐標設置考量因素Fig.5 Considerations for setting inducement prize of Nesta Challenge series project
(2)重視充分授權的科技懸賞項目。美國聯邦政府下轄的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被認為是北美乃至世界上最重要的醫學研究中心之一。自2011年《美國競爭法》通過后,國立衛生研究院科技懸賞項目設計廣泛采用了“賦權松綁”的管理模式,即研究院主要對項目設立方向與目標把關,而將具體實施方案與獎勵措施等權利和流程賦權給相關子部門。通過設置項目挑戰經理職位,由各研究所主任根據實時工作狀態和組織情況自主委派科技懸賞項目所需人員,按照部門實際需求聘請項目主任、預算專家、政策顧問和信息專家組成競賽團隊。挑戰團隊自身有權力在調研后決定懸賞獎勵形式(現金或非現金獎勵)與規模、懸賞開放程度(部門內部、跨部門或對外開放)以及懸賞項目完成后的進一步安排[21]。值得指出的是,通過對競賽參與者進行充分授權,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設立的45個科技懸賞項目全部獲得成功,并發放了超過1 300萬美元的現金獎勵和其它形式的懸賞獎勵[19](見圖6)。

圖6 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授權范圍Fig. 6 Scope of authorization of the National Institutes of Health
近年來,受大數據技術和全球疫情聯合攻關模式的啟發,X獎基金會在整個疫情聯合競賽項目(Pandemic Alliance Competition)中開創了基于聯合競賽社區和數據民主化的信息訪問權限松綁模式,該模式被稱為X獎實驗室(XPRIZE Labs)。聯合競賽社區是一個為實現疫情聯合競賽項目目標而建立的資源共享和需求交流社區平臺,每個團體均有訪問、調用與合并相關數據的權限。根據X獎基金會官方網站信息,在實施數據民主化授權模式之前,有99%的可用數據處于完全未被使用和分享的狀態,導致大量機會錯失與重復性工作,該項目通過基于數據民主化思維的數據協作模式,高效化解了“死數據”問題[17]。因此,該模式為相關領域專家提供了值得信賴的信息來源,從而能夠在充分利用可信數據的環境下設計解決方案并開展模型演算(見圖7)。

圖7 疫情聯合競賽項目民主化信息平臺Fig. 7 Data democratization platform of Health & Pandemic Alliance, XPRIZE
(3)致力于分級激勵的科技懸賞項目。美國康奈爾杯將賽事資源與項目機會引入科技懸賞項目,將現金激勵模式發展成為綜合分級激勵體系。由于參與該科技懸賞項目的大學競賽團隊對于以一次性現金獎勵作為主要激勵要素的模式不敏感,在經過充分調研與設計后,主辦機構發現大學生在畢業就業創業機會、學術名譽、團體聲譽和科研機會等方面有著較高的需求與關注度,因此項目組織部門在激勵制度與獎項設置中進行了有針對性的創新。主辦方通過以機會驅動的獎勵形式設置了多維度獎項,用以調動潛在競賽參與團體的報名熱情和創新意向。在最終獎項評選環節,除設置10 000美元的終極現金獎外,該懸賞賽事還設置了“群眾選擇獎”“媒體獎”和“創業獎”等額外獎項與榮譽稱號。除獎勵大獎獲得團隊外,還為最具人氣團隊、最具潛力團隊和技術商業化團隊帶來更多非現金獎勵和潛在投資機會[22-25](見圖8)。

圖8 美國康奈爾杯評審與獎勵體系Fig. 8 Evaluation and reward system of Conell Cup, USA
分級激勵除在獎項頒布環節體現外,美國聯邦政府挑戰(Challenge.Gov)主辦方還嘗試在評判流程與標準中設置分級激勵。根據官方信息,主辦方在設置的一系列懸賞獎項中采用基于獎池的權重分級和技術競賽階段分級評價激勵制度,由聯邦政府與地方組織部門官員和領域專家組成評審團,將整個懸賞項目劃分為一個或多個階段,在每個階段設立由基礎至進階的多個并行相關的科研目標,而非單一指標。此外,組委會還根據不同目標的重要性設置分級權重,并對每個子階段排名靠前的競賽者予以獎勵,從而保證參與者的科研積極性,使其前期投入不會因為“贏者通吃”而蒙受重大損失[26](見圖9)。

圖9 美國聯邦政府挑戰評審流程示例Fig. 9 Example of the review process of United States Federal Government challenge program
(4)不同科技懸賞項目模式的共性與差異。上述案例在獎項設置原則、組織授權和激勵機制等方面均形成了自身的獨特風格,但并未改變科技懸賞模式的本質,即由主辦單位有針對性地預先設置具有客觀標準的獎項,以激勵特定領域的原創性技術成果和重大技術突破(見圖10)。

圖10 不同科技懸賞項目模式的共性與差異Fig.10 Commonalities and differences of the mentioned inducement prizes patterns
以上案例對科技懸賞存在著深層次共性認知:一是通過向社會公開發布科技懸賞,主辦方可以在較短時間內集中科研隊伍和研發資源,以競賽的方式快速實現具有科學、生產或社會價值的任務目標;二是科技懸賞項目具有目標期望優先級、目標多元性、任務相關性、利益均衡性、目標層次性及項目動態性等基于組織價值觀和創新發展需求的核心特質;三是項目主辦方變革傳統科技創新模式是為激發社會公眾項目參與意愿、提高競賽參與者激勵水平,以吸引更寬、更廣、更深層次領域的相關人才和資源,最終產出遠超組織預期的科研成果。
以上6個案例在科技懸賞制度創新方面的差異性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環節優化差異。地平線2020項目和內斯塔挑戰項目在懸賞坐標設置環節加入符合組織文化的原則,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和疫情聯合競賽項目在項目參與團體授權環節根據自身領域研究問題進行了變革,美國康奈爾杯和美國聯邦政府挑戰項目對懸賞產出評價體系進行優化,并對參與者設置了較高水平的激勵。二是關注重點差異。地平線2020項目和內斯塔挑戰項目主要關注懸賞設置坐標對最終成果的影響,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和疫情聯合競賽項目重點關注項目授權對懸賞參與者創新行為的影響,美國康奈爾杯和美國聯邦政府挑戰項目則重點關注評審模式與方法對競賽參與者的激勵效用。
(1)高效的引導效應。科技懸賞項目在國際上的廣泛應用表明,政府、企業和相關組織通過精準設置科技懸賞目標,使相關領域專家團隊將研究重點轉向行業、產業最迫切的技術需求和科研難題上,能夠在較短時間匯聚較強的科研隊伍,以高質、高效、高性價比的成果兌現科研技術成果目標[13,15]。不僅如此,科技懸賞在發布、宣傳和運行過程中還會帶來顯著的社會效益,有利于在社會層面將公眾注意力與基層輿論關注點引至當前迫切需求的創新領域,同時激發民眾的集體創新意識,使科研創新活動具備強有力的社會輿論支持。
(2)明確的設計原則。隨著現代管理學理論與應用的發展,設置獎勵坐標被認為是項目成功的關鍵影響要素。首先,項目設置應盡可能地降低各個條線、不同部門及參與人員的溝通成本,并吸引潛在申請人加入[12,15]。其次,獎勵設置期限也應該在所有核心部門交叉論證,以保證項目成本不會被過度地消耗或浪費。此外,一些來自北美的權威機構認為,目標設置應該盡可能保證解決方案的多樣性,促使結果達到甚至超出預期。部分歐洲學者指出制定客觀標準檢驗體系也是項目成功的關鍵。
(3)復合的影響要素。在由歐洲、北美官員與專家參與的會議交流中,學者們指出科技懸賞項目的最終結果(科研產出水平及標準)已被證實與目標選擇、制度設計和組織管理能力密切相關[19]。研究目標的有效性、激勵制度的兼容性、項目實施的綜合效應、獎勵形式的針對性、政策機制的保障性及競賽受眾的核心需求等都是影響懸賞項目成效的重要因素。通過試點和實驗,證實與查清各個要素與最終目標間的相關性和交叉效應是判斷關鍵影響因素的有效方法。
當前,我國科研管理與科技創新體制機制主要是在改革開放后,為解決科研水平不高、創新力量薄弱等問題而設立的,在一定程度上受當時科研環境的制約,由此發展而來的體制機制在現階段出現一些缺陷,制約了我國科技創新與技術突破發展。具體體現在:一是科研資源分配不均衡,一些不合理的規章制度或方向指南制約了相關領域與單位的研究效率,抑制了科研團體與個人的積極性[27]。二是科研管理計劃體制模式僵化,通過完成一輪計劃、籌備一輪計劃、啟動一輪計劃的往復性模式,規定并組織相關科研團體在特定計劃框架內進行科學研究,限制了科研主體主觀能動性的發揮,阻礙了有能力、有潛力的科研人員發展[28]。三是評價制度和激勵機制不完善,科研活動在立項、激勵、管理、評審、驗收過程中存在一系列障礙[29]。中國的“揭榜掛帥”制度與國際上的科技懸賞制度在本質上具有一致性,即打破了傳統“伯樂相馬”的上崗機制,轉為“能者賽馬”的競爭機制。作為一種獨具特色的科研管理制度與科技創新理念,該模式不僅能夠確保組織目標的實現,而且能夠減少競賽流程中的偏見效應,為專家與專業團隊的物質和精神需求創造更好的施展空間,在很大程度上激發其積極性和創造力。國際科技懸賞的典型經驗對我國“揭榜掛帥”制度的高效落實具有如下啟示:
(1)明晰目標,精準設榜。在具體管理實踐中,明確“設榜”原則、厘清“設榜”目標是絕大部分北美與歐洲國家科技創新組織共同關注的第一要素。例如,內斯塔挑戰組織致力于以推動社會發展為目標,X基金會謀求快速的疫情應對方案,歐盟委員會期望保持并提高歐盟科研創新水平等。大量國際案例證明“精準設榜”是確?!敖野駫鞄洝敝贫瘸晒Φ年P鍵。
因此,有重大科技創新和攻關需求的政府部門、社會組織和企業在實施以“揭榜掛帥”為重點的科技創新管理模式時,首先應深度調研項目預期產出成果、后續影響與懸賞榜單設置間的聯系,夯實精準設榜的項目基礎;其次,項目主辦方應聯合技術需求方和贊助方明確并細化榜單設計原則,在懸賞目標、內容細節和預期成果方面達成一致;再次,在榜單設計中通過定量與定性相結合的方式,在規定期限與項目條件下,向揭榜人、競賽團隊和所有關聯方明確說明期望交付的成果或服務的具體要求。
從宏觀層面看,精確設榜的有力實施有助于項目快速落地、技術高效孵化。此外,明確的榜單目標也有助于組織和領導者高效制定管理戰略與策略,從而實現彎道超車,解決“卡脖子”技術難題,在領域內眾多競爭對手中形成獨特競爭優勢。從執行層面看,“精準設榜”的準確落實可以使組織和個人規避管理盲區,明確工作優先級,有助于決策者、管理者與執行者明確發展目標,提高組織凝聚力,減少冗雜規則,激活目標導向,激發生產與管理中的創新精神。
(2)調研需求,綜合激勵。在大量科技懸賞項目設計中,精準定位符合競賽參與者關鍵需求的激勵要素,并制定長期穩定且多樣化的激勵辦法,持續以高水平的激勵狀態調動競賽團隊創新積極性,一直以來都是各國主辦方關注的焦點。例如,在授權環節,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以組織者和參與者的雙重身份共同商討競賽設置方式,倚靠最了解競賽復雜度與難易度的專家參與,通過授予其恰當的自主裁量權,從松綁互信角度激勵懸賞參與團隊和個人的創新意識,有效提升了決策的時效性、科學性。在評價環節,康奈爾杯項目緊密聯系大學生競賽隊伍的核心需求,以多角度評獎方式保證參賽隊伍不放棄、不掉隊,保證他們以最大的熱情投入創新活動。
中國“揭榜掛帥”制度應設置系統性競爭、評審與獎勵機制,將長期目標與短期目標相結合、物質激勵和精神激勵相結合,科學設計一系列具有明確導向的激勵方式和激勵目標,從而形成系統化、數據化、可迭代的管理方案,使各項激勵制度有效貫穿整個“揭榜掛帥”項目全工作流程。不僅如此,在項目設計與執行過程中,還應結合技術領域特點和組織文化,為競賽隊伍和個人賦權松綁,同時縮短流程審批鏈條長度,提升管理效率,從而為組織者和參與者在瞬息萬變的項目環境中科學決策、有效運行創造有利條件。
上述舉措為激發組織科研活力、創新能力和積極性創造了理想的環境,從而在解決“卡脖子”技術難題時,可以使擁有正確認識的個體和項目團體在恰當時間合理調配資源,以達到或超越組織預設目標,并使科學決策高效運轉,進而帶動關鍵信息高速流動,進一步激活和提升組織、個人工作效率與積極性,使激勵要素成為激發組織、團隊、個人潛能和活力的重要組成部分。
(3)以制為綱,完善保障。無論是歐美國家的科技懸賞制度,還是中國的“揭榜掛帥”制度,在實際管理和運營中,由于組織環境和技術的復雜性,出現突發狀況的可能性較大,受各種因素的影響也不可避免,因此在項目立項、執行和驗收的各個環節,加強制度建設是項目成功的重要保障。歐美國家科技懸賞經驗清晰反映出以制度為綱、以機制保障的重要性,通過加強制度建設、突出激勵機制的實效性,狠抓執行落實,有效保障了懸賞項目的成功運行。
我國在實施“揭榜掛帥”項目前,應制定并優化項目在不確定性狀態中平穩運行的項目管理制度體系,不斷完善項目激勵機制、制約機制和流程管理等保障支持體系。落實以制為綱的關鍵在于主辦方應該將制度規范作為提高“揭榜掛帥”項目運行效率和降低管理隨意性的重要倚靠。在管理實踐中,相關制度管理細則和標準操作流程是確立項目規則的必要條件,也是在技術攻關過程中統一全員思維意識和決策行為的重要綱領。因此,完備的保障支持體系是“揭榜掛帥”創新思想落地的堅實基礎,也是“揭榜掛帥”項目高效運行的重要條件。加快攻克各項“卡脖子”技術難題,關鍵在于保障體系的出色設計與良好運行。
本文對國際科技懸賞的應用與發展歷程進行歸納總結,運用類型學分析法,聚焦美國、英國和歐盟科技懸賞實踐,通過對側重坐標設計、重視充分授權和致力于分級激勵的3類科技懸賞典型案例進行分析,歸納國際科技懸賞項目的特點和經驗。借鑒國際科技懸賞的經驗,我國“揭榜掛帥”科技創新模式在應用層面需要注意不同項目間的條件差異和內在規律,而不能對成功項目進行簡單移植或復制。在項目設計前應充分調研,挖掘其它項目成功或失敗的關鍵點,結合自身發展與集體需求,以靈活多樣的方式設置符合組織自身特點與國情民情的“揭榜掛帥”項目。盡管失敗的科技懸賞項目并非都是因為對其它項目模式的簡單復制,但是每一個成功的科技懸賞項目背后都有對自身需求的總結和對已有實踐的復盤。雖然西方學界近年來才逐漸將研究視角重新聚焦于本領域,但通過對不同領域科技懸賞案例模式與流程進行剖析,可以洞悉科技懸賞屢獲成功的普遍規律,從而使每個具有相關需求的組織均能在科技懸賞與“揭榜掛帥”項目設計和運營中有跡可循、發展迭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