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偉偉/圖
下午第三四節課是本學期的家長會時間,從第二節課上課開始,季小荷就一直坐立不安。
她并不是擔心家長會,而是擔心來給她開家長會的人。
爸爸媽媽都是醫生,每天都忙得腳不沾地,往常家長會都是爺爺或奶奶過來,可是這一次……
驟然響起的下課鈴擾亂了季小荷的思緒,她還沒來得及收拾好書包,就聽見教室外傳來一波抽氣聲。
季小荷剛抬頭就看見了正向教室走來的一身休閑裝的青年。他看上去二十多歲,頭發是微微的自然卷,一張臉上劍眉星目,正氣凜然。他經過的地方,有不少同學一臉崇拜地望著他。
季小荷輕哼一聲。
關于那個青年的本性,她再了解不過了。因為他叫季然,是季小荷的小叔叔,也是她在一個多月前,剛見了第一面的人。
關于這個小叔叔,季小荷是從小聽著他的光榮事跡長大的:從他十五歲那年考進了全國一流大學的少年班,讀物理專業,到二十歲出頭的年紀就博士畢業,再到……他二十三歲那年,毅然決然地去西南山區支教,一去就是四年。
因此,當爸爸說小叔叔要回家了的時候,季小荷高興地在床上打了幾個滾,滿心期待地想和這個傳說中又酷又聰明的小叔叔來一個世紀大會面。可現實卻是殘酷的……
此刻的她頂著周圍一堆艷羨的目光,不太情愿地把季然拉進教室里,硬邦邦地說道:“這里就是我的座位,你坐這里就行了。小叔叔,你在這兒開家長會吧,我先回家了。”
“等我開完會,帶你一起回家吧。”
季小荷著急擺脫這個“大魔王”,立刻搖了搖頭,說:“我跟同學一起走就行了。”
季然聞言嘆了口氣,遺憾道:“本來還想順路帶你去吃比薩餅的。”
“……那好吧,我等你。”
這個世上沒有人會懂季小荷的感受,當初在萬分激動地打開家門,以為要見到一個男神時,卻看見這個男神剛消滅完最后一顆她珍藏已久的巧克力。
并且在她還愣在門口時,季然便走過來,用還沾著巧克力碎屑的手捏了捏她的臉蛋,笑瞇瞇地說道:“你就是小荷吧?長這么大了啊,我是你的小叔叔。”
那一瞬間,季小荷仿佛聽見了自己心碎的聲音。自那以后,她和季然之間最常發生的交流就是爭搶零食。
季然也曾談興大發,給她講有關數學的各種小故事。
其中有一個叫“兔子永遠追不上烏龜”的故事,講的是龜兔賽跑,烏龜在前,兔子在后,可無論兔子跑得多快,都追不上烏龜。因為兔子每次跑到烏龜之前所在的地點,烏龜已經又前進到了新的地點,周而復始,兔子一直只能到達烏龜的前一個起點,永遠追不上它。
季小荷聽完只覺得,季然的邏輯異于常人。
這一次季然來幫她開家長會,她很害怕他在家長會的提問環節又問出什么奇奇怪怪的問題,所以一直提心吊膽。
好在一切順利。
晚上回家后,季小荷慢吞吞地從書包里掏出了一個盒裝的巧克力蛋糕。這是她在等待季然開家長會的時候買的,想著送給他作為謝禮。
季小荷拎著蛋糕站到季然的房間門口,敲了敲門,卻沒人回應。她推門進去,發現季然不在里面,映入她眼簾的是正前方攤在書桌上的一本相冊。
她不由自主地湊過去翻看了兩下,看到相冊里面都是季然在西南山區支教時拍下的照片。
依山傍水的村落,紅色磚瓦搭建的學校,藍得發亮的天空,學校周圍綠草如茵,季然和一群孩子蹲在樹蔭下拍了張合照。
照片上的季然看上去既陌生又熟悉,熟悉的是他嘴角揚起的溫暖如春風的笑容,陌生的是他臉上那份無憂無慮的快樂。
季小荷默默地將相冊擺回原樣,放下蛋糕,從季然的房間出去時,突然聽見了隔壁房中奶奶陡然拔高的聲音:“你這才回來多久,又要走了?你就不能在這里找一份工作穩定下來嗎?”
空氣靜默了片刻,隔壁傳來了小叔叔低沉的聲音:“西安那里的實驗室急缺人手,而且能去那個實驗室工作也是我一直的夢想。對不起,爸,媽……”
自從得知季然過不了多久就要離開之后,季小荷的心情就變得很復雜。
季然很快發現了季小荷的不對勁,但沒有詢問她原因,只是問她下個星期的兒童節有沒有什么打算。
季小荷最終決定跟季然一起去市中心的科技館——這是距離季然的世界最近的地方。
兒童節這一天,科技館里人群熙攘,每個展品前都圍著不少人。季小荷難以擠進去看清公示板上對于展品科學原理的介紹。好在她有一個精通此類知識的小叔叔。
季然的聲音好聽得堪比配音演員,再加上季然支教了幾年,鍛煉出了把復雜的科學原理講得深入淺出又有趣的能力。不一會兒,他們周圍就擁過來不少聽“專業解說”的人。
季小荷心想,她家小叔叔果然是最厲害的人。
等這邊的展品都看完,季小荷想拉著季然去下一個展館時,忽然從不遠處傳來一道驚訝的呼喊聲:“季老師?”
季小荷循聲望過去,發現有道身影正撥開人群朝他們這里走來。那是一個看上去大概十七八歲的男孩,在確認了季然的身份后,男孩露出驚喜的神色,說道:“季老師,好久不見!我是寧揚,您還記得我嗎?”
季然笑了笑,帶他們去了樓下的一家冷飲店。在季然去前臺點飲料時,季小荷好奇地看向這個季然在支教時帶過的學生。
寧揚主動跟她聊起了季然。
“季老師講課很有意思,還喜歡給我們延伸各種小故事。他說,培養對于一門科學的熱愛,比學會做一門學科的題目更重要,所以后來上大學時我選了數學系。”
聽到這里,季小荷突然想起了什么,問道:“他有沒有給你們講過那個‘兔子追不上烏龜’的故事?”
寧揚點點頭,說:“有啊,這是數學史上有名的‘芝諾悖論’。”
“芝諾悖論……”季小荷喃喃地念著這四個字,為自己之前的無知感到羞愧——因為季然的想法和自己的不同,所以沒經考究,就固執地認為季然是錯的。
回家后,在進自己的房間前,季小荷突然叫了季然一聲:“小叔叔。”
“嗯?”
季小荷鼓起的勇氣在季然回頭的瞬間又泄了大半,她咽下原來想說的話,揚起笑臉道:“謝謝你陪我過兒童節。”
季然將在六月下旬離開。在他離開那天,季小荷發燒到三十九度,反反復復地沉入夢境。
夢里,季小荷回到了她三四歲的時候,季然在讀大學,假期回來,替忙得在醫院打轉的哥哥嫂子帶孩子。其實那時的季然也還是個大男孩,哪里會帶孩子。他倆整天一大一小相對而坐,他念著書,季小荷眨巴眨巴眼睛聽得認真,卻不時爬到他身上摔得東倒西歪,被他拎著雙臂抱起來晃啊晃。原來很久之前,她就和季然見過面了,季然還照顧過她,只不過她當時年紀太小忘記了。
季小荷接著又夢到兒童節那天寧揚曾對她說:“季老師平時看著為人溫和內斂,可其實對親近的人,他也很外向的。”
所謂的外向,在她這里的表現形式就是跟她搶零食吧?
其實他們都一樣。
因為從小鮮有父母的陪伴,和爺爺奶奶之間的代溝也很大,季小荷的童年生活一直很孤單。
誰也不知道,那天見到季然時,埋藏在她那份埋怨之下的喜悅。她不知道要怎么跟這個傳說中的小叔叔好好相處,但她又那么想和他親近,所以才每天和他各種拌嘴。
季小荷醒來時,媽媽淚眼婆娑:“小荷,是爸爸媽媽不好,沒能照顧好你。”
季小荷伸手幫媽媽擦去眼角的淚花,搖了搖頭。這一場病,讓她想通了一些事情。
一個人的一生,可能很長,也可能很短,但時間永遠不是衡量人生價值的標尺。就如同她家小叔叔年紀雖輕,可生命的重量卻超過了這世上的很多人。
無論是去西南支教,還是去西安的實驗室,他都是在追尋一個夢想。教書育人,是在傳授知識;實驗研究,是想發展科學。他一生為科學奔波,并樂此不疲。
可是啊,人生還存在很多無奈,面臨很多選擇。小叔叔追尋夢想,常年無法回家,但不代表他不關心爺爺奶奶;爸爸媽媽行醫救人,經常無暇陪她,也不代表他們不愛她。
只是凡事總是很難做到兩全,他們已經盡力了。
季小荷朝媽媽露出一個理解的笑容,余光卻瞥見了站在門口的季然。
季然走了進來,揚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含笑說道:“一天不見,就不認識我啦?”
話音剛落,季然就被季小荷抱住了腰:“小叔叔,你是不是不走了?”
季然身體微僵,說:“這兩天刮臺風,我暫時走不了了。”說著,季然話鋒一轉,笑道:“所以小荷要快點兒好起來,不然你的布丁就要被我消滅光了。”
尾 聲
小叔叔真正離開,是在七月初的一天。
季小荷去學校領完成績單,回到家中,剛推開門,就發現不大對勁:玄關處,季然的鞋子不見了;客廳里,原本靠墻放著的大行李箱也消失了;洗手間里,擺放季然洗漱用品的地方空空如也。
季小荷放下了特意買來的,季然最愛吃的那款巧克力,怔怔地望著他疊放整齊的床鋪發呆。
他走了,就像兩個月前,他悄無聲息地來。
季小荷想,等季然下次回來,她應該已經成長到能坦率地表達心意了。那時,她一定要對他說,兒童節那天晚上她沒能說完的一句話——
小叔叔,其實,我一直都很崇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