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龍、騎士和公主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片傳說中的大陸，大陸上有一個斯齊爾格泰爾阿津爾布城。城里住著一個傳說中的克莫依窩提來杜公主。有一天夜里雷電交加，第二天人們發現，公主的宮殿塌了，國王悲憤交加地向全大陸發出通告：有一只巨龍綁架了公主。

“誰能救回公主，我就把公主嫁給他！”國王莊嚴地宣布。

兩年后，龍堡門前。

“我乃別托孜格也爾乎沖克特斯闊城的正義騎士！投降吧！惡龍！”高大英俊的騎士手持光明圣劍，高舉火神之盾，對著龍堡城門上端坐的巨龍大喊。

“年輕人，你要來和我打架的理由是什么？”巨龍的聲音如遠山的洪鐘。

“因為你是邪惡的怪物，你綁架了美麗的公主，你……”騎士義正詞嚴地喝道。

“好了好了，又是這老一套。”巨龍不耐煩地打了個哈欠，“怪物？請問，什么是怪物？在皇家圖書館里，我每年都會認真研究世界上所有的統計年鑒，里面詳細地列舉了每年世界上所有的動物、植物甚至礦物。但是，很遺憾，統計數據里從沒有出現過‘怪物’。恕我直言，這個詞并不是一個經過政府、法律和科學認可的有嚴格意義的標準術語。”

“怪物就是……嗯……就是……不一樣……就是……”年輕的騎士說話開始結巴了起來。

“長得很怪？”巨龍懶洋洋地甩甩尾巴，“抱歉，根據現在流行的價值觀念，因為外觀相貌而對他人抱有歧視態度是錯誤的行為。比如：鴨嘴獸長得也很怪，但為什么它被劃分為動物而不是怪物呢？”

“嗯？這……”騎士猶豫了起來，目光也不那么堅定了。

“啊，你正在思考，很高興看到一個已經開始思考的年輕人。”巨龍展開翅膀，一下子遮蔽了半個天空，然后縱身一躍，落在了騎士之前，“今天心情不錯，看在你歷經了千辛萬苦的分上，咱們聊聊？”

巨龍的身軀像一座小山，把騎士頭頂的太陽擋得嚴嚴實實，騎士在巨龍的陰影里，仿佛無盡黑夜里的小小的燭光。

“順便說一句，”巨龍的眼神平和而又清澈，“按照皇家科學院最權威的生物學家文爾達教授的分類—我們，龍類，在生物學上屬于‘動物’，而非‘怪物’。”

“你……你確定？”騎士的聲音有些顫抖，但表情還算淡定。

“當然！你可以在皇家圖書館二樓生物學書架或者任何一所大學圖書館的生物學書架最顯眼的地方找到這本書—《動物分類大全》，國內發行超過了二十三萬八千冊。”

“哦……我不太愛看書……”騎士的臉紅了。

“沒什么，年輕人，不愛看書并不等于不愛思考，看得出來你還是很喜歡思考的—當然，也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見，比如另一位權威生物學家爾德孟教授，就認為既然龍可以思考，那么我們龍應該和人一樣，同屬于智慧生物。”

“什么？！”騎士的眼睛和嘴巴都張得老大。

“是的，年輕人，”巨龍彎下脖子，嚴肅地看著英俊的騎士，好像一個嚴厲的老師在盯著自己的學生，“按照現在的權威分類，我們，龍，要么屬于動物—注意，一片大陸上可能只有一只龍，所以根據《珍稀動物保護法》第一條：‘珍稀動物指每一千平方公里種群數量在二百只以下’的標準，我們當然屬于一級珍稀動物—要么屬于和人類一樣的智慧生物。那么，按照王國刑法，無論狩獵珍稀動物還是殺害智慧生物—也就是殺人，都是非常嚴重的犯罪行為，請問，你怎么看？”

“你……住口！你怎么可能是人，你……”騎士語無倫次地喊道。

“我怎么了？”巨龍漫不經心地擺擺尾巴，地上憑空刮起了一陣旋風，“是因為我沒有人的相貌？這一點我隨時可以做到。”

說著巨龍眨了眨眼，瞬間化作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然后又揮了揮手，變成了一個胖嘟嘟扎著沖天辮的孩子：“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化作任何一種人類形態。倒是你，我想問一問：在來的路上，你砍倒了幾百個僵尸，他們長得可都是人類的外觀，你為什么不認為他們是‘人’呢？”

“那是因為他們沒有，呃，沒有……智慧。”騎士的聲音弱了下來。

“哈，很高興我們開始接觸事物的本質了，那么，年輕人，在你的心里面，什么樣的生物是‘人’？”巨龍凝視著騎士，停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現在很多人家里已經有了沼澤王國的地精工程師們制造的掃地機器人，他們可以做成人類的外觀，能和人類對話，能聽從人類的命令去做家務—那么，這些機器人是人嗎？你聽說過哪個國家的法律把它們視為人類的嗎？”

“沒，沒有。”

“是啊。很顯然，只具有人類的外觀并不能被認為是人。但是要說智慧，我已經活了兩千多年，閱讀過這片大陸上所有的書籍……” 巨龍的臉上不知什么時候出現了一副眼鏡，顯得更是好脾氣的樣子，“順便說一句，我的興趣是研究科學，國內頂尖的科學期刊《皇家科學院學報》里幾乎每一期都有我公開發表的論文，我還是十五個國家的國家科學院通訊會員—這算不算擁有智慧？”

“這……”

“啊，你迷茫了。是啊，我可以擁有人類的外觀，我甚至比人類中最有智慧的人都更有智慧，那么，我是不是‘人’？”巨龍平靜地追問道。

“但你，你吃人，所以……”

“吃人？吃人是非常嚴重的指控，但是，因為吃人，所以不是人？這種邏輯并不成立。”巨龍嚴肅地皺起了眉毛，“如果我的記憶無誤，一年前南部城市就曾經有個罪犯因‘食人罪’被法院判處死刑。但請注意，即便被判處死刑，他也沒有被剝奪人類的身份—他聘請了律師，經過了法庭辯論和陪審團的審判，并且司法部門保證在他被囚禁和審判期間維護了他最基本的人權—請注意，是‘人權’。所以，‘因為吃人，所以不是人’的說法在法律意義上并不成立—好吧，即便你認為我應該依法被處死，那么，法官和陪審團在哪里？我的律師又在哪里？我的訴訟權利如何保障？你有執法的證件嗎？你為什么認為自己可以代替法院、代替法律，甚至可以代替劊子手來判處和執行我的死刑？”

“你，你哪有什么人權？！你根本就不是人類啊！你自己難道不清楚嗎？”騎士大叫道，臉漲得通紅。

“很遺憾，這樣的話我們的分類就是動物，而作為動物，尤其是食肉動物，吃人并不是邪惡的事，這是我們的本能。我們僅僅是恰好食用了最容易捕捉的獵物而已—上星期的報紙上還刊登了西部森林里獅子吃掉四個旅行者的新聞，但有關部門也只是提醒大家不要去森林里旅游，并沒有認為獅子吃人是邪惡的。”

“但是……”

“但是我有智慧，所以你認為‘有智慧的動物不該吃人’，對嗎？那么，既然大家都有智慧，我想問一句：你說我吃人，有什么證據？國王的告示也僅僅聲稱我綁架了公主，而沒有提到我吃人—那么，你憑什么認為我吃人？僅僅是因為捕風捉影的道聽途說？那么可曾有法律部門的通緝令？可曾有被吃者的家屬向你哭訴？可曾有目擊者在現場對我指控？可曾有被害人的衣物或骨骼在我的住處被發現？僅僅因為我和別人長得不一樣，僅僅因為我的體形巨大外觀丑陋，我就一定是邪惡的？”

“你……你當然是邪惡的，你綁架了美麗的公主！”騎士像是給自己鼓勁一樣拼命地擺了擺頭，大聲喝道。

巨龍卻依然很平靜：“綁架？這又是一個嚴重的指控。請問，你怎么知道公主不是自愿的？”

“什么？！”

“刑法上所謂‘綁架’的概念是：將一個并非自愿的人強行帶離某個地方;而我其實并沒有這樣做，所以‘巨龍綁架公主’只是你自己先入為主給自己灌輸的概念。是啊，一只巨龍憑什么讓公主跟它一起走呢？所以必然是綁架。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巨龍和公主是朋友呢？”巨龍微笑道。

“怎……怎么會？”

“為什么不會？人們相信獨角獸會保衛心底最純潔的人，相信鳳凰會被最美妙的琴聲所吸引，那為什么龍和人類，而且還是一位偉大的公主，不能成為朋友？為什么不能是她想要來我這里做客？為什么不能是她要求我帶她游覽整個王國？為什么不能是她僅僅因為無聊，想要讓我載她在天空飛翔？”

“但，但你不可能這么好心！即便你跟她交往，肯定也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為什么不能是好心？僅僅是因為我丑？說實話，作為龍，我綁架一個公主對我有什么好處？用來吃？”巨龍翻了個白眼，搖了搖頭，“抱歉，公主們都太瘦了，也許對人類來說這叫迷人的身材，但容許我站在食肉動物的立場評論一下：作為食物，她們實在是不夠格的，肉太少了。”

“你—”

“不要著急，我只是打個比方。其實龍并不喜歡吃人，我們只是長了一副你們看起來會吃人的樣子而已。”巨龍擺擺手，“—或者，我可以綁架公主用來勒索贖金？哈哈，這倒是人類經常干的事情。但我城堡里的財富可以買下整個大陸，而且如果我真的想要什么財寶，以我的法力，直接去搶會更省事得多—或者，你以為我的立場和你一樣，想和公主結婚？哈哈哈哈……”

“有什么可笑？你這樣丑陋的大爬蟲，有什么資格對美麗的公主有非分之想？我要伸張正義！”騎士有點兒生氣地喊道。

“不，我不是笑這個想法;而是笑—你方才還在強調龍類和人類的巨大區別，那么你應該認識到—我們是不同的物種，也應該有不同的審美觀，人類眼中的美人在龍的眼里并不一定就是美麗的。說到這里，你見過這位公主嗎？你憑什么就認為公主一定是美麗的？”

“這……她……她是公主……她……”騎士的聲音越來越小。

“是的，‘美麗’似乎一直和‘公主’聯系在一起，似乎公主天然就應該是美麗的，所以她應該和營救她的英俊勇士結婚？但，為什么？憑什么？東部王國的公主已經八十歲了，目前仍是單身，你愿意和她結婚嗎？當然，這是特例。那么，群島王國的公主年齡和你相當，目前確實被大漩渦的海怪綁架，你愿意去救她，和她結婚嗎—我見過她，她長得這個樣子。”

巨龍說著，變化出了另外一副相貌。騎士一眼看過去，直接嚇得往后退了兩步，厭惡地別過臉去。

“啊，你的表情出賣了你。”巨龍笑道，“你自詡是正義的，正義難道也是看長相才會實現的嗎？你作為正義的代言人，難道不應該站在無知之幕后面，幫助所有需要幫助的人嗎？請誠實地告訴我，正義的使者。”

“我，如果需要，我會去幫助她，但……但結婚需要兩個人真實相愛，應該……尊重個人……個人意愿……”騎士的聲音低沉下來，羞愧地辯解道。

“所以，你不愿和這位你認為丑陋的公主結婚？那么，你又憑什么認為我這里的公主，她就一定是美麗的，她就一定會嫁給你？如果她認為你丑陋呢？如果她已經有了自己所愛的人呢？如果她根本就不想和任何人結婚呢？是啊，國王曾經說過可以。但國王就可以干涉她的感情嗎？你剛剛還說結婚要尊重個人意愿，她又不是一件物品，國王想送給誰就送給誰。”

“不不不，我并不是為了美色，我是為了見義勇為，為了……正義……”騎士連忙轉移話題，“即便你沒有綁架公主，但你剛才說過，你城堡里的財富可以買下整個大陸—這些錢都是哪兒來的？你肯定做了許多邪惡勾當！”

“年輕人，人類和龍的活動空間是不同的。我的家族已經延續了十萬年，我們游歷過世界最遠的邊界，我們巡視過海底的深淵，我們探索過地下最隱秘的礦脈;我們搜集財寶的范圍你們根本無法想象，而貧瘠的人類王國即便積累幾億年也不可能有這樣的數目。這些都是我祖輩的遺產，我們用了十萬年的時間和整個世界的空間來進行搜集和積累。當然，你可以選擇不相信，你可以將我打敗，然后據為己有……”巨龍繼續微笑著說道。

“不！我不是要據為己有，我是要替天行道！我是要劫富濟貧！”

“劫富濟貧？你是要把它們分給王國的居民嗎？這似乎是個實現正義的好主意。但你有沒有想過：黃金，或者說，錢，為什么值錢呢？因為稀少，所以珍貴。如果黃金也像洪水一樣泛濫的話，錢也就不值錢了。如果一個超出了目前整個世界已知財富數額幾十倍的寶庫砸向市場，到時候，錢就會變成最不值錢的東西，黃金就會變得像石頭一樣無人問津。而你，正義的勇士和你的劫富濟貧，就是這洪水一般通貨膨脹的始作俑者。恭喜你，年輕人，你將導致整個世界經濟秩序乃至社會秩序的崩潰和毀滅……”

“不……怎么會這樣，我只是想讓大家過上好日子。”

“你的想法很好，高尚的年輕人。但不知你有沒有發現：起碼在一定范圍內，很多人已經過上了好日子。”巨龍哈哈大笑起來。

“什么？”

“你有沒有發現：從京城到我的城堡，這一路上有多么繁華—生氣勃勃的小鎮、琳瑯滿目的商品、熙熙攘攘的酒館、賓客云集的旅社、蜂擁而來的勇士、魔法師和煉金術士、皓首窮經的學者和科學家，甚至有來自遙遠大陸的商人和旅游者……而僅僅兩年前，這一路上還是一片寂靜的荒野，除了茅草和烏鴉，連個鬼影子都看不到……”

“等等，你是說—這都是因為你？”

“沒錯，就是因為我。”巨龍說著，挺直了腰身，帶著無法掩飾的驕傲，“我也曾化作人形沿途游覽過。這一路上，叫‘屠龍’的小鎮就有十幾個，以龍命名的酒店數不勝數，商店里擺滿了龍的模型，孩子們的帽子上豎著龍形的犄角，每個地方都想方設法創造著和龍有關的話題，游吟詩人們創造著各種和龍有關的歌曲和戲劇，旅行社在全大陸宣傳著和龍有關的特色旅游……”

“天哪……”

“是的，是我的存在，使得這個土地貧瘠、人民窮困的國家一夜之間富裕了起來;是我的存在，使得這個國力衰微、不受重視的國家一夜之間成為世界的焦點;是我的存在，使得這個資源匱乏、人才凋零的國家一夜之間成為學術、情報和商品交流的中心—畢竟在這個大陸上，人類的視野中已經有一千多年沒有出現過龍了。”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騎士若有所思地低下了頭。

“是的，年輕人，如果你能殺了我，會成為屠龍的勇士，天選的英雄，但是，然后呢？這個國家還會有什么？還會剩下什么？這個被打回原形的國家和人民又會怎么看待你？就算你將來迎娶了公主當了國王，你有什么方法讓這個國家富強起來？你有沒有想過，國王的公告發出兩年多了，為什么王國的軍隊一直按兵不動？人們需要的是實實在在的致富方法，而不是沽名釣譽地亂逞英雄。”

騎士頹然坐在了地上，用手里的光明圣劍劃著眼前的地板縫隙說：“那么，國王又為什么會發那樣的通告？為什么還說要把公主嫁給最勇敢的騎士？

巨龍瞬間化成了一個銀發及腰的美麗少女，微笑道：“這個問題重要嗎？人民得到了實惠，社會得到了發展，科技得到了進步，市場得到了繁榮，有沒有公主，又有什么意義呢？”

“有沒有？”騎士滿臉驚詫，“你說的‘有沒有’是什么意思？難道，難道這一切都是……”

“不不不，我可什么都沒說哦。”少女吐了吐舌頭，笑得更加燦爛和溫柔，“也許，我是說也許，也許根本就沒有什么傳說中的美麗公主，她只存在于人們的想象之中。不，也許根本連巨龍都沒有，所謂巨龍只不過是國王重金聘請地精做出的一個大模型。不，對了，也許不是地精，而是某個魔法師，為了自己的魔法研究，用他精湛的技藝制造出一個巨龍的幻象。哦，不不不，也許，這個所謂公主，本身就是一條巨龍，是被王后收養的巨龍的后代……到底哪個是真的，我也不知道啦，只能最終由你來決定嘍—當然，你也可以堅持自己原來的看法—在一個雷電交加的夜晚，有一只巨龍，綁架了公主……”

兩年后。

“瞧一瞧看一看啊！光明圣劍火神之盾大甩賣啊！一個只要九十九金幣啊！”離龍堡不遠的禾木鎮的夜市上，一個胖胖的女巫守著一個小地攤，對著熙熙攘攘的人群賣力地吆喝著。

英俊的騎士站在地攤旁邊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就轉身在旁邊的小吃攤上買了兩串糖葫蘆，遞了一串給身邊銀發及腰的少女，兩人拉起手，笑著擠進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伴隨著身后女巫激情澎湃的吆喝聲—“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啊！各位勇士騎士魔法師，飆血大甩賣啊！建功立業機會難得啊！有一只巨龍綁架了公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