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期話題:
童話最初來源于民間,當作家有意識地為兒童創作成為主流,民間故事和人文傳統里的許多要素都被童話吸收了。對于中國的讀者和創作者來說,童話這種體裁天然帶有舶來品的意味。近年來,許多童話作家嘗試將本土的民間故事和人文傳統融入原創童話,創作出別具一格的作品。怎么看待童話作家的這種主動積極的變化?如何讓童話更好地傳達我們的人文傳統和民族精神?
立足民間文學的根柢,繼承并創新
胡麗娜
兒童文學研究學者
如何以童話的藝術形式更好地傳遞人文傳統和民族精神,一直是伴隨著本土童話發展進程的重要議題。五四前后,在安徒生、格林童話等域外經典影響下,葉圣陶、郭沫若、張天翼、陳伯吹等人走上兒童文學的創作道路之始,就致力于探尋適宜于中國文化土壤的童話風貌。他們將視線投向民間,搜集、整理、改編各地的童謠、民間故事和傳奇,努力將優秀傳統的質素融入作品。
陳伯吹在20世紀80年代,對自己半個多世紀的創作進行了總結與反思。他剖析自己在創作上走了“彎路”,“舍本逐末、棄近求遠地走進了狹隘的胡同”,沒有寫出中國氣派、中國作風的兒童文學作品,其原因在于過度傾心于西洋的文學與兒童文學,有意識地以西方經典兒童文學作品為學習藍本。系統省思之后,他指出歐洲較早、較著名的童話作家的輝煌碩果,都生發自民間文學的根柢,作品流傳不衰的秘訣在于對本民族民間文學遺產的充分吸收,及在此基礎上的藝術加工和推陳出新。
當代童話作家對于民族資源的吸收和轉化進入了更為自覺地創新階段。在兒童本位立場的堅守下,以文學性、趣味性對傳統資源予以批判性闡釋與現代化創造。如熊亮、蔡皋、周翔的系列創作,在圖畫書領域多維度地對民間資源進行藝術探索,彰顯了中國美學特質。同時,周靜的《天女》、“鴨蛋湖系列”,湯湯的《水妖喀喀莎》,陳詩哥的新作“牛糞書系列”等,也都讓我們看到了作家獨特的靈性與才情和對傳統素材別具一格的現代發展。
離地一尺的故鄉
周" 靜
兒童文學作家
很久以來,人們的日常生活是有神仙相伴的。老人們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于不可見處,有神明的眼睛在閃閃發亮。我們都是神明的孩子。在那些看不見的目光中,人們心中有了一套行為的準則。
這個看不見的神明世界,存在于故事里,存在于生活的細節中,是我們精神家園當中離地一尺的故鄉。這個故鄉發源于那個神話的時代,人們用敬畏之心開疆拓土,群策群力,用漫長的時間一點一點建設而成。
這是一個民族的心靈史。
可惜,這項文學傳承,就像那些帶著體溫的手工藝一樣,被擠兌到了角落里。于是,這個離地一尺的故鄉變得若隱若現。我看到它并想以自己的方式將它呈現出來。于是,我以“鴨蛋湖”系列童話開始了這個領域的創作。“鴨蛋湖”是從我腳下的大地上、從漫長的時間中、從民俗生活的細節里生長出來的。它來自于我短暫卻古老的記憶。
融入我們人文傳統和民族精神的童話,是作者給予自己的精神慰藉,也是為這個故鄉砌下的磚瓦、雕刻的花窗。我希望,這些故事,當一個人—一個孩子或一個成人讀過的時候,會記起那藏在我們基因中的、關于故事的古老傳承,喚起他們心中那若有若無的一絲熟悉感。這樣,基于在不同的想象中共同建立的故鄉就會跨越距離和時間,成為真實的存在。這個真實,是想象的真實,更是文化的真實。
中國神話中的情感密碼
葛" 競
兒童文學作家
童話的外在自由而變化無窮,想象的香氣彌漫,給現實打開一道透氣的窗;而童話的內在則是從人們的心靈里生長出來,是每個人與兒時的自己對話。童話的虛幻恰恰對應著一種刻入內心的真實。
每個中國孩子都是聽長輩講的神話故事長大的,那些故事仿佛是種在幼小心靈里的一顆種子,伴隨著人的成長,種子便生根發芽,開花結果,融入了血脈。作為中國的童話作者,自然而然地會把這種真情實感帶入自己的創作。同樣,中國讀者需要這樣血脈相連的作品,這樣的作品才能走進他們的心靈。
正因為童話的象征意義,創作時作者需要更深入的思考,才能有準確的表達。這里有對中國文化與中國人情感的深刻理解和體會,有對中國人特有敘事方式的熟練運用,還有對中國神話題材的了解和積累,更要找到恰如其分的講述切入點。當我寫《永遠玩具店》的時候,就找到了中國玩具這個小而美的載體。玩具本來是孩童手邊的小物,卻承載了中國童年的溫暖情懷,包含了親情與友情、陪伴與期待等多重含義。許多民間玩具背后既有神話故事,又有民間傳說,還有民風民俗,我想用小小的玩具來書寫屬于中國人的大愛,那些深厚綿長卻羞于表達的愛,那些無條件也無所畏懼的愛,那些充滿犧牲精神忘我的愛,那些能穿透時間與生死的永恒之愛。
中國神話中藏著中國人特有的情感密碼,需要童話作家們破解它,帶著現代的中國孩子走進這座燦爛美妙的文化寶庫。
走上舞臺的中國童話
石" 帆
兒童文學作家
我小時很愛聽故事。故事有兩種,外國的故事有異域的光彩,大多用“在一個遙遠的地方”開頭;中國故事一般用“從前”開頭。這些“從前”的故事,聽起來很親切,往往與我仰望的天空星辰、鞋底沾到的泥土花草有關。
我想,這就是中國童話的魅力,它就在我們腳下的這片泥土里生長,和每個中國孩子喝同樣的奶水,吃一樣的鹽巴長大。這是一種血緣上的親近,更是文化上的認同,同時也是中國作家的寫作責任。
作為一個作者,我也深知以中國文化為背景的童話寫作的艱難。把創作放入古典中國的語境中,實現沉浸感是困難的。但是反過來講,中國作家講中國故事,理應最得心應手。這是我們生活的世界,我們的寫作可以自然而然地生發于此。中國的文明延續不斷,我們今天的文字、語言,還是五千年前的那棵文明樹上結的果實。這種歷史和傳承是鮮活的,是極其寶貴的。
中國童話是不是可以嘗試中國繪畫的質感,比如工筆畫的細膩,水墨的寫意?中國童話是不是可以借鑒中國手工藝的傳統,讓文字實現某種精細和火候的把握?中國童話是不是可以抵達中國文化的精神內核,比如思想的深邃、寬廣,甚至物我兩忘的境界?
如果說在過去的三十年,隨著中國走向世界,各種文化符號潮水般涌入中國兒童的內心,那么,在接下來的三十年里,當中國逐漸站到世界舞臺中心,我們還要繼續講述西方的超人、魔法師和半獸人嗎?我相信,中國孩子的根不在于此,中國作家的眼界一定也不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