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西方社會工作對循證實踐的反思正悄然興起。相關的反思性研究大致從邏輯—方法、權力—話語、管理—問責等三個維度展開。在邏輯—方法維度下,反思的重點集中在循證實踐證據邏輯與社會工作實務特質之間的沖突,標準化的循證實踐與實務場域實然結構之間的矛盾,對最佳證據的追求與理想證據可獲得性之間的挑戰;在權力—話語維度下,反思的重點是權力的非對稱性對社會工作循證實踐的挑戰,資源的競爭性供給與證據合法性的單向度建構,事務主義的行動策略與證據話語建構的主動放棄;在管理—問責維度下,反思的重點是新公共管理的“好服務”標準增加循證實踐的復雜性與模糊性,監管壓力與選擇性服務誘發循證實踐的異化風險,結果導向績效評估的盛行促使循證實踐評估范式的式微。基于這些反思,未來應深入研究循證實踐范式的社會工作化改造,在組織場域層面加強社會工作循證實踐研究,加強在公共服務改革背景下的社會工作循證實踐研究。
[關鍵詞] 社會工作" 循證實踐" 反思性研究
[基金項目]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城市社區治理中新興技術的應用機制研究”(編號為20CSH092)、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社會治理共同體視域下社區服務項目制研究”(編號為21CSH067)、2018年度華東政法大學科學研究項目“政府購買服務方式對基層政社邊界的再生產”(編號為18HZK020)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 張海,華東政法大學社會發展學院副院長,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社會學博士后,研究方向為政府購買服務、社會組織、社會服務、基層治理、社會工作學等;陳雨晴,華東政法大學社會工作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社會工作學。
[中圖分類號] C91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7672(2022)03-0044-16
社會工作中的循證實踐是一種將研究者的研究證據、社會工作者的專業技能、案主的獨特性三者有效整合的實踐范式。經過多年的發展,循證實踐已經成為西方社會工作領域中一種主流的實踐范式。但與此同時,隨著在社會工作研究與實務中的廣泛應用,循證實踐社會工作的規范性和有效性等也面臨一系列的挑戰。于是西方社會工作學界興起對循證實踐的反思性研究。本文從邏輯—方法、權力—話語、管理—問責三個維度梳理西方社會工作在專業方法、專業關系,以及專業服務管理中對循證實踐的反思性研究,這對更加審慎地評價循證實踐在社會工作中的應用具有重要意義。特別是在我國社會工作循證實踐仍處于借鑒階段的當下,系統地梳理西方社會工作循證實踐的相關反思性研究,有利于從我國社會工作的研究與實務發展的現實出發,加快我國社會工作理論話語體系和實踐范式的構建,進而推進我國社會工作專業化和科學化的發展進程。
一、 邏輯—方法維度下的社會工作循證實踐反思
社會工作的循證實踐取向最早可以追溯到瑪麗·埃倫·里士滿在《社會診斷》一書中對證據重要性的強調。她指出,在社會診斷過程中要認真處理證據,以減少不確定性和改善實踐,在使用自然證據的同時,要更廣泛地利用社會證據,從而促進人們制定專業標準。①此舉直接助推了社會工作專業方法的發展,并將專業的助人活動與一般的志愿服務相區分。她所提出的證據實踐,與1999年甘布里爾從循證醫學引入社會工作領域的循證實踐,都強調“證據為本”的重要意義。而二者的區別是,前者對證據的使用主要停留在對社會工作專業的證明或社會工作服務有效性的證明上;后者則在此基礎上,更強調證據的實踐指導價值,即通過將現有最佳證據納入實踐中,從而實現助人的目的。然而,隨著社會工作的發展,循證實踐的基本假設和證據邏輯同社會工作實務特質之間的矛盾凸顯,適切性和兼容性的挑戰日益增多。這引起西方社會工作學界的關注。
(一) 循證實踐證據邏輯與社會工作實務特質之間的沖突
循證實踐設想了一種以科學為基礎的社會工作實踐范式,即利用現有的最佳證據來指導實踐決策。因此,循證實踐背后的證據邏輯或多或少是實證主義的②,目的是生產提供普遍真理的科學證據,是一種自然科學的學術邏輯。然而,如果不加批判地接受循證實踐的證據邏輯并將其直接應用到實踐中,就會發現其與社會工作實務特質存在沖突。沖突的焦點是,基于研究證據的學術邏輯與以案主為中心的實務特質是無法兼容的。因為社會工作實踐是一個反射性的、互動的、不可預測的過程,而不是常規的、技術—理性的過程。③一味地應用如此狹隘的學術邏輯,可能會犧牲社會工作的相關性和價值性①,使循證實踐陷入“為了循證而循證”的尷尬局面。
循證實踐還將社會工作與醫學等其他更有聲望的專業聯系起來,試圖將循證醫學的證據邏輯融入社會工作的實踐當中,給社會工作者在技術和概念上帶來相當大的挑戰,使他們被限制在循證實踐認為重要的標準里,但是可能并不解決對社會工作者其他重要的問題。②因為社會工作者將“人在情境中”視為他們實踐的核心,對問題的理解擴展到社會因素和環境因素方面。事實上,一些學者早在循證實踐被引入社會工作領域之初就強調,證據邏輯必須符合使用證據的社會環境規則,并主張運用證據的人(通常是社會工作者)有權進行談判。③決定社會工作者實踐的應該是方法與現實之間的聯系,而不是證據邏輯與行動本身的科學性。④在社會工作實踐過程中,一切行為的目的都應該是促進案主的改變。循證實踐只是其中的一種實踐范式,不能為了循證而本末倒置,忽視社會工作實踐本身的價值。
值得強調的是,這不是要否定循證實踐的證據邏輯對社會工作實務的價值,而是要警惕某些工作者“不加批判地”在社會工作實務中套用循證實踐。原因如下:(1)將循證方法論作為實踐的預設是有問題的;(2)來自行為主義和實證主義的循證實踐的潛在認識論基礎是有缺陷的,即過分追求證據的實證方法,將有可能使社會工作者處于技術理性的困境中;(3)社會工作者的認知過程(例如基于知識的實踐行動),特別是在決策和預測結果方面,不符合循證實踐的原則;(4)在實踐中使用證據并不像循證實踐支持者所說的那樣發揮作用。⑤
(二) 標準化的循證實踐與實務場域實然結構之間的矛盾
近年來,一種過分強調理性決策以及將證據付諸實踐的標準化趨勢⑥,通過越來越依賴各種手冊和評估工具的形式⑦,在社會工作循證實踐過程中得到加強。在確定循證實踐方案后,將其作為一套準則或標準直接傳遞給案主使用,或作為整體干預措施來傳播和實施(通常是通過培訓以及發放干預手冊)。⑧誠然,標準化的實踐措施雖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提高社會工作的專業水平,但是也可能會被手冊等標準化工具過度控制,從而引起去專業化的風險。①最常見的矛盾是,標準化的證據與程序同社會工作實務場域復雜性的沖突。社會工作循證實踐的實務場域是一個主體間互動的結果,除了案主、社會工作者以及其他利益相關者,還包括與他們相聯系的各種復雜外部因素、行為等。同時,證據本質上也是暫時的、發展中的,很難做到真正意義上的標準化。證據使用的變化可能是有計劃的,也可能是社會工作者沒有正確理解或闡述。②社會工作實務場域的復雜性,以及由復雜性衍生的特殊性和不可復制性,不僅給標準化的循證實踐造成困難,也使標準化證據和程序的專業效力大打折扣。
在普遍存在標準化實踐的社會工作領域,(大量的)工具、計劃和方法可能會使技術和程序問題掩蓋這些工具、計劃和方法幫助案主的目的。③循證實踐的目的不是檢驗理論,也不是生產證據,而是理解和應用特定環境中的實踐知識,從而更好地為案主服務。④這些反思產生了標準化的循證實踐同社會工作實務場域的另一個矛盾,即誰最有權力決定所謂“標準化”。社會工作服務所強調的“案主為本”“案主自決”,使社會工作的微觀實務場域不是“主客體”結構,而是“雙主體”結構。因此,社會工作實務中的循證實踐,不是社會工作者憑借自身專業權威就可以決定的。社會工作者在實踐過程中,需要注意對研究和證據進行系統評估,并不是所有的知識都構成了同樣有用的證據;在許多不同的研究設計和方法的組合中,只有經過實施、評估和整合,社會工作者才能找到真正適合案主的證據⑤。與此同時,服務對象的參與也至關重要。因此,循證實踐應被視為一個互動過程,而不是標準化的實踐工具。社會工作者不僅要考慮研究證據,也要考慮其他信息和知識來源,還要考慮實踐場域的特點,從而決定提供什么服務。⑥
事實上,社會工作循證實踐一直存在兩個陣營。一是強調實踐應該基于最佳研究證據的實證主義陣營,也被稱為“強硬版”的循證實踐;二是認為服務對象應該被賦予更積極角色的建構主義陣營,也被稱為“柔軟版”的循證實踐。⑦為了證明社會工作服務的科學性和有效性,當前西方社會工作學界似乎更推崇基于最佳研究證據的實證主義陣營,這在一定程度上助推了依賴干預手冊等定量工具的標準化循證實踐。然而,在“強硬版”循證實踐面臨發展瓶頸的當下,或許“柔軟版”的循證實踐更值得被推崇。因為其削弱了方法論的嚴謹性①,承認案主的主觀能動性,同時也對定性研究更具包容性,②社會工作者可以通過提供不同干預措施效果的信息,協助案主做出選擇,而不是將標準化的干預手冊強加在案主身上。
(三) 對最佳證據的追求與理想證據可獲得性之間的挑戰
長期以來,循證實踐都被看作為社會工作提供專業知識的科學保證,而最佳證據作為核心要素,其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在借鑒循證醫學以及循證心理治療診斷方式的基礎上,社會工作循證實踐提出循證金字塔,并規定了證據等級。其中,系統評價、隨機對照實驗等屬于高級別的證據;準實驗研究、隊列研究、案例研究等屬于一般級別的證據;專家意見、團隊經驗等屬于低級別的證據。③然而證據等級只是最佳證據的理想型,諸如系統評價、隨機對照實驗等高級別的證據在實踐場景中往往是難以實現的。極致化追求最佳證據,可能會導致“偽循證實踐”現象。例如,社會工作者為了獲得高級別的證據,在實踐過程中嚴格按照隨機對照實驗的步驟開展循證實踐,可能會逐漸偏離服務對象的需求。雖然這樣的循證實踐在程序上是符合要求的,但是在服務成效上卻是無意義的。
如果將循證金字塔的證據等級作為最佳證據的唯一評判標準,那么能夠滿足證據標準的研究往往是有限的,現有的證據可能是片面的、不完整的或與案主不太相關的,因為科學證據的要求越高,實踐過程中的靈活性就越小。④值得慶幸的是,近年來西方社會工作學界主張在服務過程中為案主提供經驗上有效的證據,以此來減輕案主的痛苦和改善生活狀況。最佳證據并不一定是隨機對照實驗等高級別的證據類型,在實踐過程中也并不一定要按照循證金字塔的證據等級,能滿足服務對象需求的證據才是最佳證據。⑤這也就意味著,社會工作循證實踐需要一個更堅實的證據基礎。然而研究表明,循證實踐在決策方面以及以案主為中心方面的證據嚴重缺乏或沒有得到足夠重視。⑥這為實踐過程中的理想證據(滿足案主的需求,從而協助其解決問題的證據)的獲取帶來了挑戰。
從社會建構主義的視角和相關的方法論來看,極致化追求最佳證據使社會工作者忽略了這些證據應有的價值。事實上,最佳證據的意義不是不言而喻的,而是依賴行政慣例、組織行為與文化背景等多重因素的復雜建構過程。①此外,一些學者根據亞里士多德的知識三位一體(知識、技術和實踐)以及弗利弗杰格關于實踐知識的觀點,提出基于實踐的知識(經驗證據)是一個更好的選擇,它有更大的潛力來加強知識在社會工作實踐中的應用。因為經驗證據是基于價值的、有語境依賴的、對權力關系敏感的、以實踐經驗為基礎的②,比起研究證據更易獲得,也更能適應實踐過程中的復雜情形。在理想情況下,最佳證據應是從實踐經驗中獲得的證據與從研究中獲得的證據相結合。③
二、 權力—話語維度下社會工作循證實踐的反思
隨著福利國家危機和新自由主義興起,社會服務的供給責任被重新界定,社會服務供給中的權力關系也發生重要轉變。社會服務不再是政府主導的福利性服務,而是被重組和私有化,這為購買和提供社會服務提供了條件。④在此背景下,社會工作服務的資助主體變得更加多元化,供給模式的項目化程度和機構化程度也越來越高。循證實踐已經不再是單一的社會工作專業活動,它有“更軟”和“更硬”的版本,并開始滲入政策聲明和基于實踐的指導方針。⑤也就是說,循證實踐范式不僅必須包含當前最佳證據、案主需求以及臨床狀態和環境,也應該包括機構、社會和政治等因素,以便考慮個人之外的環境優勢和障礙,從而建立有效的和符合社會背景的服務方案和政策。⑥因此,現階段對社會工作服務有效性的建構不完全來自專業的證明,而是一場多元主體在多維政治話語體系中的博弈,這也成為西方社會工作學界對循證實踐進行反思性研究的一個重要維度。
(一) 權力的非對稱性對社會工作循證實踐的挑戰
隨著福利服務的社會化,社會工作服務的資助主體也變得多元,并且卷入一個更為復雜的權力結構之中。為了在確保服務質量的同時降低成本,政策制定者、服務購買方、機構管理人員等也開始倡導通過循證實踐的方式來保證服務的有效性。社會服務機構越來越多地呈現一種“泛循證實踐”的趨勢。但是,參與社會工作服務的各個權力主體具有不同的出發點和目標,使循證實踐的證據話語體系變得更加復雜,進而使“泛循證實踐”與理想的循證實踐范式之間的差異越來越明顯,即遵循循證實踐的目的,不只是確保專業的有效性,也有可能是響應實踐決策中更大透明度的要求,或是響應資助者和立法者對社會服務規劃的要求。① “泛循證實踐”范式的形成與流行,削弱了社會服務機構、社會工作者的話語權威,是西方社會工作服務供給體系中,各類主體權力非對稱性的典型表現。即使社會工作者為了保持職業操守而含蓄地質疑“泛循證實踐”的有效性,提倡運用現有的最佳證據來滿足決策透明度和成本效益的要求。②然而,由于懸殊的權力關系,他們的質疑往往得不到回應,因而依舊只能按照資助者和立法者所要求的方式進行實踐。
此外,權力的非對稱性使循證實踐在當今社會很大程度上是反應性的。許多實踐都以融入主流為導向,追隨職業可接受性的潮流。在這種潮流中,社會工作普遍的價值觀并沒有很好地發揮作用。盡管社會工作的社會控制職能反映在“服務人們”“評估他們的需求”的話語中,“賦權”一詞也被廣泛使用,但是在實踐過程中仍然需要符合專業外部的各種要求、行政慣例和法律規定等。③例如,美國藥物濫用和精神健康服務管理局、美國醫療保健研究和質量局以及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等美國聯邦機構倡導通過循證實踐將研究結果轉化為社會政策。④雖然這些手段以看似中立的科學技術取代政治,達到將政治從政策和實踐中去除的目的,但實際上是運用一系列復雜的工具來指導政策和實踐,從而在科學的偽裝下模糊了權力關系。⑤
(二) 資源的競爭性供給與證據合法性的單向度建構
在資源稀缺的環境中,社會服務資源采用一種競爭性供給的模式,循證實踐被用作改革社會工作服務的理由。⑥在這種競爭性供給模式中,資源的實際擁有者往往對證據體系有絕對的掌控。在證據的合法性建構中,由資源關系演化出的以權力為基礎的建構方式占據主導地位,而以滿足案主需求的服務為基礎的建構方式、以社會工作專業理念與方法為基礎的建構方式等則在證據合法性建構中逐漸式微。在循證實踐的旗幟下,公共服務的購買者和私人服務的購買者正在生成滿足某些特定需求的案主的證據清單,這些清單中被批準的做法和干預措施將是獲得資助的唯一標準。①社會服務機構和社會工作者只有采用資源供給主體所認定的循證實踐模式,才有機會獲得服務資助或開展某些服務項目。②決定循證實踐的證據基礎不再是專業本身,而是資源。
在迎合資源供給主體的證據邏輯過程中,循證實踐可能會面臨消解的風險。為了獲取服務資源,社會服務機構和社會工作者開始篩選滿足資源供給主體證據清單要求的服務項目,使社會服務機構的項目多樣性下降,從而偏離社會工作循證實踐的目標。這種做法可能會導致以下兩種后果:第一,規模較小的社會組織或為少數群體服務的社會組織將被有能力和有資源實施循證實踐的規模較大的社會組織兼并;第二,許多規模較小的社會組織將會消亡(只有少數組織可能靠慈善支持才能生存下來)。③只有在資金不局限在特定服務項目,而是致力于更大服務目標的情況下,循證實踐的目標才有可能實現。④
盡管行政慣例可能會使資源供給主體認定的循證實踐方式看上去是可接受的,但是這與循證實踐的實際定義并不一致。這種將資金與特定項目聯系在一起的循證實踐做法是不負責任的,甚至是不道德的。如果資源供給主體只資助符合特定證據標準的服務項目,那么由基層人員設計或針對邊緣群體的項目將越來越難以獲得政府和基金會的財力支持。⑤因此,社會服務機構和社會工作者需要真正了解循證實踐的目標與實踐過程,并將其與付款人和治療管理列表相區分。⑥循證實踐應該是一個直接與案主或案主系統互動的過程,而不只是資源供給主體的單向度建構過程。
(三) 事務主義的行動策略與證據話語建構的放棄
長期的資源緊張與自上而下的行政壓力,使社會工作服務機構在堅持專業話語和尋求服務資源之間苦苦掙扎。起初,在獲取服務資源的過程中,社會服務機構和社會工作者曾試圖向資助方證明循證實踐的有效性,但是迫于生存的壓力,社會服務機構和社會工作者主動迎合資助方的證據偏好,按照資助方要求的方式進行循證實踐。①此外,許多社會服務項目不是根據案主的需求開展的,而是國家或地方政府出于行政體制改革和政府職能轉型的需要發起的自上而下的服務項目,從一開始就承擔著政治任務。②事實上,無論是為了獲取資源還是應對行政壓力,社會服務機構和社會工作者在實踐過程中的行動策略都不再是基于專業價值的行動邏輯,而變成以完成任務為目的的事務主義。這種事務主義的行動策略可能會導致循證實踐成為地方政府、社會服務機構以及社會工作者證明服務成效與自身成績、爭取資金支持和上級認同的技術工具,從而偏離循證實踐最初的目標。
作為一種助人的專業與職業,社會工作應兼顧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循證實踐亦是如此。然而,在資源與行政的雙重壓力下,社會服務機構和社會工作者忽視了社會工作價值理念及其背后的文化基礎,主動放棄對證據話語的建構。事務主義的行動策略將循證實踐困在工具理性的框架內,將其納入常規化運作的技術官僚框架內進行系統化的管理。在當代的技術官僚主義的影響下,不同政府部門和利益相關者認為,良好的實踐是由研究提供的,研究是由嚴格有效的方法支撐的。因此,他們一直是循證實踐的主要推動者。③例如,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瑞典政府通過建立全國知識管理委員會逐步實現了其進行循證實踐的改組目標。這一進程是由政府主導的,目的是在問責制、有效性和知識管理等方面為衛生和保健系統帶來秩序④,卻忽略了個體層面的迫切需求。同時,該進程沒有把作為街頭官僚的社會工作者放在重要位置,也沒有把他們納入旨在改變其知識基礎和工作領域的干預過程。⑤
此外,有影響力的證據總是由精英比如學者、慈善家創造的,而不是由社會服務機構、社會工作者或社區成員自己創造的。這與社會工作專業自決的基本價值以及西方幾十年來旨在讓基層行動者參與計劃、政策制定和實施的社會政策直接矛盾。與其說是主動放棄對證據話語體系的建構,不如說是從未將他們納入建構的證據話語體系內。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保守派和自由派都認為,更接近社區的政策行為者——非營利組織和社會工作者——應該有權對服務對象群體和地方的不同需求做出回應。①也就是說,社會工作者應當參加證據話語體系的建構。然而,根據瑞典一項基于2009年至2016年的循證社會服務調查研究,研究人員、專業人員和服務對象等對社會服務領域未來知識發展的影響力似乎很有限。②
三、 管理—問責維度下的社會工作循證實踐反思
20世紀后半葉,隨著新公共管理主義和社會服務評估浪潮的興起,政策制定者和公共服務資助者在減少私營部門支出的同時,對社會服務成效的問責也得到了加強③,并開始尋求新的組織模式和管理技術以提高效益。這種以績效為重點的環境也激勵了社會服務機構和公共服務管理者采用循證實踐并利用證據證明其服務技術的有效性。④誠然,引入循證實踐在一定程度上是對政治、金融和問責等相關壓力的回應。⑤但在問責的壓力下,尋求將循證實踐引入社會服務機構的管理人員可能會在收集和使用各種類型的證據(不只是定量數據)方面面臨諸多壓力。⑥隨著循證實踐從專業邏輯、服務邏輯延伸為管理邏輯時,證據的種類會變得更加復雜,證據邏輯在這個過程中逐漸變成證據監管,這對社會服務機構來說無疑是一種挑戰。
(一) 新公共管理的“好服務”標準增加循證實踐的復雜性與模糊性
新公共管理理念是從私營部門獲取的一系列想法,這些想法挑戰傳統的政府模式,支持市場和商業原則,通過新的領導理念、目標導向、分散生產和評估以監控結果,從而提高效率和服務質量。⑦因此,新公共管理視角下的“好服務”,在滿足案主需求的同時,還要考慮投入成本、實際產出、服務流程、管理策略等方面的因素,即社會服務的帕累托最優是多變量的。這也導致循證實踐在實際服務過程中的運用遇到了許多困難:一方面,如果按照循證實踐自身的邏輯來開展服務,并不足以滿足新公共管理對“好服務”的要求;另一方面,受到新公共管理的影響,循證實踐逐漸迷失自身的目標與價值,對“好服務”的判斷標準開始變得模糊,進一步增加了循證實踐的實施難度。
隨著新公共管理的發展,西方各國政府越來越強調社會服務機構要開展循證實踐①,表面上為循證實踐的開展營造了良好的制度氛圍,從而提升社會工作服務的質量。然而,政策制定者開展循證實踐的目標是建立一個成本更低、效率更高的政府,制訂更有效的社會方案,從而減少官僚約束。②因為在相關政策證據的生產中,官僚主義不僅影響對問題的界定,還會影響績效及其有效性的標準。值得注意的是,科學和政治之間的相互依賴是有代價的。科學在政治事務中的作用越大,越不能保持客觀性,而客觀性正是其政治價值的來源。③這種套著循證實踐的外殼,實際上遵循管理主義內在邏輯的做法,不僅會阻礙循證實踐的發展,還會導致循證實踐話語權的式微。
基于當前社會工作服務中存在的科學主義與管理主義的雙重話語聯盟,西方學界將近年來對“好服務”證據的日益強調與新公共管理的興起聯系起來,對循證實踐是否符合案主的最佳利益表示懷疑。④因為吸收了“科學管理”的理念,面對面的社會工作正在迅速減少,而基于常規技術功能和控制的行政工作正在增加。批評者認為,新公共管理視角下“好服務”的標準使循證實踐忽視了社會工作者的專業知識(經驗和判斷力),并可能破壞傳統的專業實踐。⑤社會工作者不僅要在解釋如何將循證計劃轉化為實踐方面發揮作用,而且要在向管理層提供計劃有效性經驗的反饋方面發揮重要作用⑥,從而促進真正意義上的循證實踐在社會服務管理中的發展。
(二) 監管壓力與選擇性服務誘發循證實踐的異化風險
在當前以成效作為驅動的時代,越來越多的服務資助者和管理人員要求提供證據來證明公共資助服務的有效性,在削減成本的同時,改善服務。①然而,監管科學的特點是政府和行業的參與,以及在復雜的制度和有限的時間約束下,面對政策相關知識的壓力,有時還可能會面臨一些迫在眉睫的危機。②因此,相對于循證實踐以案主的需求為中心的實踐理念,監管科學更加強調短時間的服務效率。針對管理困境提出的解決方案,管理者都被要求收集和評估此方案的適當性的證據。通過對最佳證據的收集和批判性審查,以及對看似合理的選擇的系統考慮,管理者被認為比他們的同行做出更少偏見、更知情、更透明的決策。也就是說,管理者可以通過使用循證實踐的方式在機構層面創造一種類似自然科學的實證主義文化來提高組織績效。③矛盾的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即使他們面對這些有關的證據,在做出管理決策時也絲毫不會受到這些證據的影響④,監管所帶來的壓力遠比循證實踐本身的科學效力大得多。
社會工作者需要使用標準化的干預方案對待每一位服務對象,同時由一些沒有受過社會工作培訓并且可能不認同社會工作專業價值觀的人士來管理。⑤這種標準化循證實踐干預方案,可能會導致社會服務機構與社會工作者為了完成績效指標而對服務內容和服務對象進行選擇。而選擇性服務對專業知識的行政限制與循證實踐的兩個關鍵組成部分即案主的需求和社會工作者的專業技能直接相沖突。⑥社會服務機構在監管壓力下采納證據進行選擇性服務,而不是運用證據來滿足案主的需求,可能會進一步邊緣化弱勢群體,降低社會工作的專業價值,從而導致循證實踐的異化。⑦
總的來說,循證實踐與新公共管理有許多共同的特點,兩者都遵循理性主義,強調管理人員和專業人員在實踐過程中以標準化處理的方式運用證據⑧;近年來監管領域內循證實踐的知識也正在增加。在某種程度上,新公共管理的原則與社會工作價值觀形成對比。⑨因此,管理人員和社會工作者仍然需要了解在不同的環境中,哪些措施是真正有利于促進循證實踐,從而更好地提高社會工作服務的質量。①
(三) 績效評估結果導向的盛行促使循證實踐評估范式的式微
社會服務評估是以證據為本的實踐活動,與循證實踐有內在的契合性,因為評估貫穿循證實踐的全過程。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西方國家對社會服務與公共資源的需求快速增加,公共管理者為了確保經濟效益,在政治上做出正確的選擇,要求社會服務評估必須圍繞效率做出專業性的判斷,結果導向的評估由此興起,而結果導向實際上也是一種管理導向。②盡管人們后來對結果導向評估模式進行了反思,采用過程導向和整合導向的評估模式,但是由于資源與權力關系的不平等,政府和利益相關者在評估社會服務時,仍然堅持結果導向的評估模式。
隨著福利多元主義與新公共管理的興起,社會服務評估不再僅僅是由國家的(政府和公共管理部門)和跨國家的參與者(在歐洲是歐盟委員會)引起的,社會服務機構也對它產生了促進作用③,循證實踐評估范式開始發揮作用。然而,政府和公共管理部門等服務資助方對社會服務機構依舊充滿不信任,評價社會服務機構的績效被視為至關重要的,有人甚至認為評估的控制功能優于其他功能。④由此,結果導向的績效評估開始盛行。而在績效評估中,與實踐直接相關的績效評估指標往往注重服務的數量,而不注重質量,被一些批評者視為忽視了購買“最佳價值”服務和最大化服務質量之間的矛盾。⑤這種以績效為重點的社會服務評估是典型的管理主義評估范式,它不僅會誘使評估者過分偏好績效證據,而忽略了對其他證據的關注和收集,而且使結果導向的績效評估實踐與循證實踐中對案主需求、對證據的有效性、對實踐的效果等的全過程評估范式之間產生差距,可能會破壞傳統的專業實踐,進一步強化社會工作中的績效管理主義精神。
事實上,評估社會工作服務,無論是正式的還是非正式的,一直是循證實踐重要的部分,并在整個服務過程中持續進行。需要注意的是,此類評估的性質由專業標準、機構期望以及服務對象的需求所決定⑥,以確保社會工作服務的有效性和專業性。在新公共管理時代,工具理性似乎比價值理性更有價值⑦,理性實證主義和技術官僚主義更注重結果導向的績效評估,損害社會工作所依賴的社會科學視角。①因為科學管理將科學方法用于管理,作為增加利潤的基礎。這種認為社會服務是理性的管理行為,并可以簡化為實證主義計算的說法,完全忽視了對個人信仰、資金困境、政治、公眾意見和關鍵利益相關者、社區和服務對象群體的愿望等其他因素的考慮。②顯然,結果導向的績效評估將社會服務簡化成了“資源投入—服務產出”的實踐過程,忽略了利益相關者意見以及社會環境的各類復雜因素。因此,績效是社會服務量化產出的標識,績效水平的高低等同專業有效性的高低。這與循證實踐的目標背道而馳。然而迫于問責的壓力,社會服務機構和社會工作者不得不進行妥協,將以績效為重點的結果導向社會服務評估運用到服務評價中,進而導致循證實踐評估范式的式微。
四、 研究展望
西方社會工作學界反思循證實踐的核心脈絡是隨著循證實踐從研究邏輯向實務邏輯、管理邏輯的不斷延伸而展開的。正是這種“邏輯的蔓延”,使參與循證實踐的權力主體越來越多,這些主體希望以“循證化”的方式表達自身的利益訴求,從而證明自身利益訴求的正當性。由于這些主體的要求不同,因而循證實踐的基本假設受到了挑戰。社會服務機構和社會工作者發揮自身的實踐智慧,形成了多樣的“泛循證實踐”模式。在社會工作服務中,實施循證實踐是一個縮小科學與實踐之間差距的問題,也是一個關于資源分配與權力(政治)的問題。③
(一) 對循證實踐范式的社會工作化改造仍待進一步深入
從目前關于循證實踐在社會工作服務領域適用性的討論來看,核心的質疑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在社會工作服務中,推廣循證醫學中的證據為本的實踐范式,應該充分關注醫學同社會工作的實務差異和場域差異。忽略這些差異,將造成循證實踐在社會工作中的適用性障礙。二是在社會工作服務中,循證實踐中的證據邏輯,不僅是研究邏輯,也是實務邏輯和管理邏輯。我們必須充分關注社會工作研究、社會工作實務和社會工作管理的特質差異,對既有的證據邏輯進行完善。否則,現有的循證實踐范式將無力在復雜的實務工作和管理實踐中發揮應有的指導作用。因此,從邏輯—方法角度來看,對循證實踐范式的社會工作化改造仍需完成以下三個方面的基礎性工作:一是對社會工作循證實踐中的證據類型、證據質量與效力等級、證據標準化處理程序等做進一步研究。其重點不是指導社會工作研究者和實務工作者如何獲得最佳證據,而是說明根據相關工作的需要,何種類型、達到何種標準的證據是足夠說明問題的。二是系統比較醫學的循證實踐和社會工作的循證實踐,客觀評價將循證醫學的證據邏輯引入社會工作領域的適切性,進而形成更符合社會工作特點的循證實踐范式。三是應充分比較社會工作研究、社會工作服務和社會工作管理對循證實踐的差異性要求,從強化循證實踐的指導作用出發,對社會工作研究、社會工作實務、社會工作管理的循證實踐范式進行有針對性的區分化建構。
(二) 加強在組織場域層面對社會工作循證實踐的研究
社會工作循證實踐在邏輯—方法層面遇到的挑戰仍屬于技術性困境,而在權力—話語層面遇到的挑戰則更為復雜。事實上,現有的西方社會工作對循證實踐的反思,旨在強調循證實踐的貢獻,鼓勵社會工作從一個權威為本的專業轉向另一個專業,即一個將實踐嚴格地建立在科學研究基礎上的專業①,但是這并不如預想的那么容易。重要原因是社會工作實務和社會工作管理中的權力關系結構比預想的復雜,而且社會服務供給結構也常變化。在這個層面上,循證實踐更多體現的是話語權的爭奪,而起決定作用的并不一定是建立在科學研究基礎上的專業權威。因此,從權力—話語角度來看,只有將循證實踐放在組織場域中進行研究,才能解決實踐的困境。組織場域是指由那些聚集在一起的組織所構成的一個被認可的制度生活領域。這些組織包括重要的供應者、資源與物品的消費者、規制性機構,以及其他提供相似服務與產品的組織。②具體的研究內容大致可包括以下三個方面:一是對社會工作服務中的組織場域進行特征分析,對組織場域中不同主體的權力關系、互動結構和話語權分配模式進行討論,并就其對社會工作循證實踐的影響進行說明。二是研究社會工作服務中的“泛循證實踐”,分析“泛循證實踐”存在的正當性及其可能帶來的影響,從而理清社會工作服務中權力話語的建構機制。三是分析社會工作機構和社會工作者在應對復雜組織場域和不同權力訴求中,對社會工作循證實踐的態度,以及采取的變通策略。
(三) 加強在公共服務改革背景下的社會工作循證實踐研究
以新公共管理為理念的公共服務改革對社會工作服務的發展產生了直接和深遠的影響。新公共管理以產出導向、績效導向替代傳統的投入導向,并強調管理的質量應依據實際產生的績效來衡量。相應地,政策調控也應按照績效和效果的預期目標來進行。在這種理念中要考慮到的是,管理行為的目的不僅在于實際操作,也在于實現符合政策預期目標的效果。①新公共管理主義推動的公共服務改革,強化了服務產出和服務成效證據在公共服務評價中的重要性,為社會工作的循證實踐在公共服務管理中的應用創造了條件。但是,社會工作循證實踐同目前的公共服務管理模式并不完全兼容。因此,要加強社會工作循證實踐研究:從公共服務改革的現實需求出發,強調社會工作循證實踐的價值,從而為社會工作循證實踐的推廣提供認識基礎;通過對社會工作循證實踐的兼容性改造,滿足公共服務評估的工具性需求,從而加強以證據為本的實踐在公共服務管理中的應用;以社會工作循證實踐為核心范式,制定公共服務數據標準,分析既有公共服務數據,從而為公共服務的決策咨詢提供科學依據。
(責任編輯:肖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