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漓揮寺壁，閑適寫短札

唐朝滅亡后（公元907年），中國歷史隨即進入了五代十國時期。在這短暫的五十余年中，中原王朝頻繁更迭，社會急劇動蕩，文藝事業也快速地衰頹下去，書法作為文藝的一支，既無法全面繼承唐代書學的輝煌成就，自然也談不上有所發展前進了。然而就是在這樣一片凋敝的社會現實下，誕生了一位彪炳史冊的天才藝術家——楊凝式。

楊凝式在書法史上向來被認為是銜接唐宋書風的標志性人物，也就是說，一方面，唐代的書法風尚在他身上得到了一縷延續，不至于完全斷絕；另一方面，由于他獨特、卓越的藝術創造，宋代許多書法家都從他那里獲得了寶貴的靈感和啟示，受他的影響很深?？梢哉f正是他的出現，給黯淡的五代書壇增添了一抹亮色，五代也因此沒有被書法史徹底遺忘。

不瘋魔不成活

天才總有一些異于常人之處，楊凝式也不例外。史載楊凝式其貌不揚，甚至有些丑陋，身材矮小細弱，而且“腰大于身”，實在是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樣。但是他極為聰穎，富有文采，擅長詩文歌賦，且精通書法，很得當時人的推許，享有很高的名望。唐末，楊凝式進士及第，在朝廷的史館任職，是食“唐祿”的官員。唐朝覆亡后，相繼占據中原的五朝君主都想籠絡他，紛紛給予他重要的官位。楊凝式雖然尊奉儒家綱常倫理，重視操守氣節，不想在身后留下惡名，但生逢亂世，身不由己，懾于毀家滅族的風險，不得不與君主們使些虛與委蛇的手段，隨便敷衍應付一番。這當中的手段以“佯狂”最為人所知，他因此也得了一個“楊風子”（“風”通“瘋”）的諢號。不過，既然是“佯狂”，那便是裝瘋賣傻、掩人耳目的權宜之計，既能保全自身不受侵害，又能曲折地傳達出不愿與當權者合作的孤傲和風骨，但也未嘗不透露出迫不得已的苦楚和辛酸。

楊凝式因為“風”的外在表現，向君主托言患有“心疾”，得以閑居洛陽。在此期間，他的文學和書法才能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釋放。洛陽有為數不少的佛寺、道觀，楊凝式經常遨游其間，遇到山水勝景便流連嘆賞，吟詠歌詩。但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其實是他的“題壁”書法。題壁，即以墻壁為載體，在其上揮毫作書，這是古已有之的。唐代書法家懷素便精于這種書寫方式，在他的草書名跡《自敘帖》里提到，別人稱贊他道：“粉壁長廊數十間，興來小豁胸中氣。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蓖ㄟ^這四句詩不難想見，題壁時書法家那種亢奮和昂揚的精神狀態。不知道楊凝式是否有意模仿懷素，但粉白的墻壁，光潔瑩亮，確實能極大地引動書家揮毫的興致。史載他在題壁時也是好像發狂般神情激越，全然沉浸到一種忘我的境界之中，人與書交融無間，他一邊吟詩一邊揮灑，一直寫到墻壁再無空缺處為止。因為他大書家的顯赫身份，他題壁留下的墨跡得到了寺觀的珍視和歡迎，為了迎合楊凝式題壁的癖好，寺院的僧道還專門將墻壁粉刷一新以等候他前來題詠。發展到后來，他連斷壁殘缺的地方也不輕易放過，以至于題記遍布洛陽寺觀，構成了一座豐富的書法藝術寶庫。

在楊凝式逝世后，慕名前來洛陽進行觀瞻學習的人們絡繹不絕，這當中不乏聲名卓著的書法家和學者，如李建中、黃庭堅、黃伯思等。然而由于粉壁本身的質地所限（它不如碑石堅固，也不如紙張容易保存），年深日久，隨著建筑物的坍塌傾圮、自然界的風雨剝蝕，這些精妙絕倫的書法早已蕩然無存了?；蛟S楊凝式當時只求情感的自我抒發，并沒有使之流傳后世的想法，我們一方面敬佩他豁達高曠的胸襟，一方面不禁為妙跡永絕而悲嘆惋惜。當楊凝式將他大部分的情思和才華揮灑在洛陽寺觀時，他留下的紙本墨跡便屈指可數了。

一份韭花成就經典

楊凝式流傳下來的墨跡共計四種，其中以《韭花帖》最為知名，也最得歷代書法家的喜愛和推崇?！毒禄ㄌ?，縱26厘米，橫28厘米，行楷書，七行六十三字。真跡曾被晚清學者羅振玉收藏，后于1945年遺失，至今下落不明。另外尚有兩本摹本存世，分別收藏在無錫市博物館和臺灣蘭千山館。

《韭花帖》是一封寫在白麻箋紙上的書信，通過信的內容可以了解到楊凝式生活中一個極有情味的片段。某年的七月一日，楊凝式午睡醒來，腹內饑餓，恰在此時收到友人饋贈的韭花，使他得以佐食鮮肥的羊羔肉。他十分感念友人的深情厚誼，因此援筆展紙，寫下了這封答謝的短札。與題壁時的極度興奮甚至迷狂的精神狀態不同，楊凝式在寫這封回信時擺脫了繁瑣公務的煩擾，睡足飯飽之后，身心也更為舒暢愉悅，又因為收到友人的恩惠，心存感激，種種因素相互促進、交融，從而使他處于一種恬靜平和、閑適愜意的心境之中。在這種心境的影響下，《韭花帖》呈現出獨特的面貌和氣質：運筆的節奏平穩舒緩，輕快的筆調之中間雜著幾分扎實和沉著，點畫也趨于簡約和沉靜，整幅作品透露出一股從容嫻雅、爽逸清朗的氣息。

應該說這份極佳的心境是造就《韭花帖》氣質格調的最為重要的因素，但不是惟一的因素，如果忽視此帖在形質上的特點，我們就不免辜負了楊凝式在此傾注的一番心力和巧思。

《韭花帖》在字體上屬于行楷書，意味著它介于楷書和行書之間，不好判定歸屬，在純粹性上它是有所欠缺的，然而正是這種字體歸屬上的模糊性，使得它同時具備兩種字體的優點，成就了它獨一無二的美感。從作為楷書的一面來看，《韭花帖》的用筆已經不像成熟的唐楷那樣遒勁穩健，而是稍稍松弛下來，具有顯明的虛和靈動的意味，點畫內部也隨之產生了微妙的起伏和律動，另外，筆勢的往來和點畫的映帶也不再那樣含蓄、刻板，有許多隨機生發、順勢而為的地方。尤其在結構上，它打破了楷書在唐代已經形成的整飭勻稱、端正嚴謹的結構準則，通過字內各個部件之間位置、大小、輕重、疏密等關系的調節，造成極為新奇生動、妙趣橫生的效果，出于意料之外而又皆在情理之中，并未陷入刻意造作、求險求怪的窠臼里去。或許可以認為楊凝式在《韭花帖》中是以行書的筆調去寫楷書，在唐人精嚴之極的法度之后另辟蹊徑，轉向對氣韻、風度的追求，從而獲得了極大的成功。

章法是構成作品形質的另一重要內容，與筆法、字法不同，章法考驗的是書家謀篇布局、統籌規劃的能力。在這一點上，歷代書家、書作的處理各有特點，但概括起來大致不出茂密和疏朗兩種?！毒禄ㄌ返恼路▽儆谑枥室活悾却饲暗耐愖髌犯蚯斑M了一步，字距、行距都被加寬了，而且好像是伴隨著書者心境的逐漸開闊一樣，越到后來章法越寬松。然而字間的銜接、行氣的縱貫并未因此減弱，作品被聯結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真正做到了疏而不散、散而不亂。《韭花帖》這種極為疏朗的章法是楊凝式別出心裁的創造，它使得自身具備了空靈淡遠、清新雋永的審美品格，更為重要的是它提供了一種章法處理的全新范式，對后人頗有啟發作用，比如宋代的隱士林逋和明代董其昌，他們作品的章法布局大多有著從此取法的痕跡。

下筆便到烏絲闌

面對一幅書法作品，人們會習慣性地對它追根溯源，以便明了它的取法對象。對于《韭花帖》，人們認為它是效法王羲之《蘭亭序》的。這種看法自有它的歷史依據，因為早在北宋時期，蘇東坡、黃庭堅等人就已經將楊凝式視為繼顏真卿之后能夠接續二王風規、繼承二王書法精神的偉大人物了。此外，黃庭堅還寫了一首稱贊楊凝式的詩，詩中說道：“世人盡學《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誰知洛陽楊風子，下筆便到烏絲闌。”又說“楊少師得《蘭亭》用筆意”，這只是說楊凝式的書法深得《蘭亭序》的精髓，但還是沒有明言具體所指。后人看到楊凝式流傳下來的墨跡中，只有《韭花帖》的風格比較貼近王羲之的《蘭亭序》，加上黃庭堅的四句詩作為佐證，所謂《韭花帖》取法《蘭亭序》的說法也就確定下來了。

如果將《韭花帖》和《蘭亭序》進行細致的對比觀察，尋找兩者在用筆、結字、字勢等形質方面相近之處，雖然可以得到一些線索，但大都在似是而非、模棱兩可之間。兩帖在形質方面的不同之處更多，也更明顯。單就章法布局這一點來說，便能看出極大的區別了。這說明《韭花帖》在外在形貌上對于《蘭亭序》的模仿是有限的，或者說并非原原本本的。但是從作品展現的氣質格調上來看，《韭花帖》凝遠蕭散的氣息與《蘭亭序》代表的晉人風度是極為契合的。內在精神的展現要依托于外在形體，擺脫對外在形體的模仿，直接深入內在精神，其中的難度可想而知。了解了這一點，才能深刻理解黃庭堅所說的楊凝式“下筆便到烏絲闌”的真正含義。

《韭花帖》是優美的文辭、真切的情感、蕭散的筆跡的巧妙融合，雖然寥寥數行，卻是書法史上不可磨滅的經典之作。楊凝式那曾經蔚為大觀的題壁無一存世，固然使人扼腕嘆息，但既然有《韭花帖》傳世，已足以奠定楊凝式在書法史上的地位。宋代劉景文曾經收藏王獻之一帖，兩行十二字，蘇軾作詩說：“君家兩行十二字，氣壓鄴侯三萬簽。”這兩句用來形容《韭花帖》之于楊凝式的意義是再合適不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