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說金融

《紅樓夢》被譽為封建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對金融多有涉及。馬克思說過，“金銀天然不是貨幣，但貨幣天然是金銀。”在曹雪芹的筆下，人類正處在“金屬貨幣”的階段。

貨幣的兌換“公式”

故事一開篇，甄士隱資助賈雨村進京趕考，便是命小童“速封五十兩白銀”，雨村當夜就提款上路了。劉姥姥一進榮國府，臨別時得到鳳姐贈與的二十兩白銀，“暫且給這孩子做件冬衣罷”；另有一串銅錢，“雇了車子坐罷”。須知二十兩銀子正好是賈母、王夫人一個月的“工資”，“做件冬衣”只是鳳姐的一句客氣話罷了，足夠劉姥姥一家過一陣子小康生活了。劉氏二次造訪，王夫人贈銀一百兩。若論購買力，“或者做個小本買賣，或者置幾畝地，以后再別求親靠友的”。

賈府里傭人們也領取“月例”，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頭是一兩，寶玉屋里的大丫頭每月一吊銅錢，小丫頭們各五百。明清時的基本公式是：一兩黃金=十兩白銀=十吊銅錢，這個比例在小說中也有反映。賈家出了個貴妃娘娘，都以為能沾多大的光呢，賈蓉卻說：“縱賞銀子，不過一百兩金子，才值了一千兩銀子，夠一年的什么？”兌換比例歷代并不一致，到清朝中后期，又呈現出銀價快速上漲的趨勢，“有行無市”的情形常有。

銅錢外圓內方，被人戲稱為“孔方兄”。用細繩串起，每一千枚算作一“吊”。現在的一些場合仍能見到清代各時期的制錢，“康熙通寶”“乾隆通寶”等等，分量、成色不盡相同。銅多了，自然成色好看，字畫也清晰。在一部電視劇里，戶部司官孫嘉淦敢于冒犯龍顏：“萬歲鑄錢，是為便民流通，還是粉飾太平？”他力主“銅四鉛六”，銅太多了還容易誘使奸民熔化重煉，或造了銅器去賣，翻手牟利。

但是這里好像有個問題。小說第36回就是這樣描述的，老太太、王夫人身邊大丫頭的月例是一兩銀子，寶玉丫頭的月例是一吊銅錢，莫非兩者工資待遇是一樣的？當然非也，更加說明上述“公式”只是一個理論上的概念，白銀是硬通貨，銅錢可不是，不能相提并論。

銀幣的流通

金銀通常沒有固定的規格和樣式，可以自行熔化和鑄造，銀幣是到近代以后才逐漸流通的。

第53回寫到，那年臨近除夕，正值丫頭捧了一茶盤押歲錁子進來，匯報道：“前兒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兩六錢七分，里頭成色不等，總共傾了二百二十個錁子。”說著，遞上去。尤氏看了看，只見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必定如意的，也有八寶聯春的。尤氏命：“收起這個來！再把銀錁子快快交了來。”這些金銀錁子，一般俗稱“元寶”。市面上較少見到黃金，很多都制作了工藝品。例如賈母初見秦鐘，就贈與了一個荷包并一個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而鳳姐給他的見面禮則包括了“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也可見黃金的價值尺度和貯藏手段要遠超白銀，但在流通手段和支付手段上則“甘拜下風”。

銀子的分量不那么容易判定，往往需要現稱。第51回說到晴雯病了，“鼻塞聲重，懶怠動彈”，傳了大夫進來。寶玉和麝月也忒有點不識人間煙火，竟找不到哪個是一兩的銀子，猶如現在兩個初中生認不得一百元的鈔票。麝月拿了一塊銀子，提起戥子來，問寶玉：“哪是一兩的星兒？”她不認識戥子上的刻度，那寶二爺笑道：“你問我？有趣！你倒成了才來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問人。寶二爺一向隨意慣了的，道：“揀那大的給他一塊就是了。又不做買賣，弄這些做什么？”麝月聽了，便放下戥子，揀了一塊，掂了一掂，笑道：“這一塊只怕是一兩了。寧可多些好，別少了，叫那窮小子笑話。不說咱們不識戥子，倒說咱們有心小氣似的。”這時等候在下面的婆子說話了：“那是五兩的錠子夾了半邊，這一塊至少還有二兩呢。這會子又沒夾剪。姑娘收了這塊，再揀一塊小些的罷。”麝月早掩了柜子出來，笑道：“誰又找去！多了些，你拿了去罷。”

這才叫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個有趣的場景也很能反映金屬貨幣的某些弊端，不易識別和攜帶，而且存在成色的問題。因此，“劣幣驅逐良幣”成為了必然，紙幣終究是要登上歷史舞臺的。

錢莊和票號

明清時期已經有了錢莊和票號。“后廊上五嫂子的兒子”賈蕓從金剛倪二那里借到一包銀子，說是“十五兩三錢有零”。賈蕓喜之不禁，一直走到一個錢鋪里，將那銀子稱一稱，“果然十五兩三錢四分二厘”。

這些錢鋪具備了銀行的雛形，可惜作者沒有能像寶玉麝月找銀子那樣把具體細節描繪一二，想必是因為缺少這方面的生活體驗吧，也是一樁憾事。

賈薔要“下姑蘇聘請教習，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以備元妃娘娘省親之用。這是一樁很大宗的采購，談到銀子的問題，賈璉問道：“這項銀子動哪一處的？”賈薔道：“才也議到這里。賴爺爺說，竟不用從京里帶下去，江南甄家還收著我們五萬銀子。明日寫一封書信會票我們帶去，先支三萬，下剩二萬存著，等置辦花燭彩燈并各色簾櫳帳幔的使費。”

有人把這段話理解為大額銀兩的異地兌換和結算，這恐是誤讀。銀子存放地在江南，而并非“京里”，交易地點在姑蘇，只是人從“京里”到了江南而已。

從貨幣銀行學的角度講，信用是商品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是一種體現特定經濟關系的借貸行為，是以償還為條件的價值運動。小說里提到了借貸行為。一個就是上面所說的金剛倪二，“原來這倪二是個潑皮，專放重利債”“如今正從欠錢人家索了利錢，吃醉回來”。雖說是潑皮，卻有一副俠肝義膽，也算一條好漢，聽到他的鄰居賈蕓受人欺負而且正缺錢使用，立刻就把懷里的銀子拿了出來，說：“我在外頭有名放賬，你卻從沒有和我張過口，也不知你厭惡我是個潑皮，怕低了你的身份；也不知是你怕我難纏，利錢重？若說怕利錢，這銀子我是不要利錢的，也不用寫文書。”賈蕓得到的還是無息、無擔保的貸款，連書面合同也沒有，算是掙足了面子。

另一個是鳳姐，書中幾次說到她在暗中放貸，連襲人也奇怪：“難道她還短錢使，還沒個足厭？”說是“暗中”，因為她連賈璉也瞞著，旺兒媳婦送進三百的利銀，平兒眼急手快糊弄了過去，就是因為賈璉在場，“就二爺那脾氣，油鍋里的錢還要找出來花呢”。只因有利可圖，不惜挪用公款放貸，以致襲人追問平兒：“這個月的月錢，連老太太和太太還沒放呢，是為什么？”平兒悄悄告訴襲人，鳳姐這幾年拿著這一項銀子，“翻出有幾百來呢”。平心而論，鳳姐這“沒個足厭”的作風恰是她性格里很要命的缺陷，她也太精于算計了，以至尤氏開著玩笑咒她“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里使去”。

當鋪的興起

典當是一個古老的金融業務品種，“四大家族”之一的薛家尤其擅長。那薛家“有百萬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采辦雜料”，又兼營當鋪，多種經營有聲有色。內有一個張德輝，年過六十，“自幼在薛家當鋪內攬總”，是薛家產業壯大的一大功臣。

書中從側面寫到了薛家的當鋪。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煙投靠姑母，跟二姑娘迎春同住綴錦樓。怎奈邢夫人“亦非真心疼愛”，迎春又是個“戳一針不知唉呦一聲”，任由下人們胡作胡為，邢岫煙不惜把棉衣送進當鋪，換錢給她們“打酒、買點心”。寶釵知道了好一番勸解，叫她把當票送來，“我再悄悄取出來，晚上再悄悄送給你去”。又問：“但不知當在哪里了？”岫煙答道：“叫作‘恒舒典’。是鼓樓西大街的。”寶釵笑道：“這鬧在一家去了。”至晚間果然有人送過當票來，正在此串門聊天的黛玉、湘云見了竟不認得，薛姨媽嘆道：“真真是侯門小姐，而且又小，哪里知道這個？”

“四大家族”的命運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加之薛蟠一介花花公子，不諳世事，伙計們“趁時拐騙”，生意“漸已消耗”。后來再次無端打死人命，深陷囹圄；不久就是“王熙鳳致禍抱羞慚”，家中抄出“借券”無數，被控“重利盤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