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伊川

唐開元十三年（公元725年），玄宗李隆基在泰山舉行了封禪大典。返回東都洛陽后，李隆基宴請百官及各國使節。是夜，洛陽城內華燈璀璨，群英薈萃。大臣蘇颋作詩記錄了當時的盛況：“東岳封回宴洛京，西墉通晚會公卿。樓臺絕勝宜春苑，燈火還同不夜城。”這是大唐的高光時刻，也是古代中國最為輝煌的盛世。

洛陽是隋唐的東都，不僅有繁華的城市，也有秀美的山水。李隆基經常往返于長安、洛陽兩京，想必洛陽城周邊的山水也讓他心醉吧。有一年春天，李隆基宴請兩相等官員，微醺之時，他想起在洛陽郊外游玩的情景，作詩曰：“野霽伊川綠，郊明鞏樹紅。冕旒多暇景，詩酒會春風。”詩中的“伊川”在洛陽城南，從河流來看，指伊河（伊水）；從地域來看，指南起陸渾湖，北至龍門山這段伊河流域，基本上是今伊川縣所轄區域。這里是筆者的故鄉。

歲月流逝，情隨時遷

年少時讀書考學，志在四方，總想著離開家鄉，到大城市闖蕩。但隨著年齡增長，在大城市立足了，走的地方也多了，反而愈發思念家鄉。伊川的山水總是讓我魂牽夢縈。

小時候，伊川縣城東邊的伊河畔有很多小溪和淺灘，我們稱之為“河灘”；縣城西邊是一大片荒山坡，我們稱之為“西坡”。每年夏天，我都會帶著弟弟妹妹到河灘捕魚游玩。我們提著小桶，拿著網兜，一路往東走出縣城，沿著蜿蜒的小路，穿過一片綠油油的菜地和茂密的樹林，就來到了河灘。在一汪汪淺淺的水灘中，我們捕魚、戲水、撿拾漂亮的石頭。那時候的魚真多啊，用網兜在水中一舀，就能撈到好幾條活蹦亂跳的小魚。西坡雖然是荒山坡，但依然充滿生機。那里有很多野生酸棗樹，一到秋天，漫山遍野還開滿了黃色的野菊花。我和小伙伴們上西坡摘酸棗、采菊花，享受著無憂無慮的童年。2000年后，伊川縣大力植樹造林，那時我正讀高中，學校就在西坡邊。我和老師、同學們經常扛著鋤頭、鐵鍬到西坡挖坑種樹、義務勞動。一棵棵小樹逐漸把荒山點綠。

如今，昔日的河灘成為了國家濕地公園，曾經的西坡已變成郁郁蔥蔥的荊山森林公園和西山植物園。習近平總書記強調綠色發展：“留得住青山綠水，記得住鄉愁。”伊川的發展，正是美麗中國的縮影。家鄉的生態環境越來越好，也越來越讓人思念。

上大學后，只有假期才能回鄉。記得有一年到家時已是深夜，母親一直在等我。聽到我到家的聲音，母親沖出門，激動地拉著我的手。我想，這就是世間最濃的情吧。工作以來，回鄉的時間更少了。回家前，父母打掃房間；到家后，親朋過來看望。明明是回家，但我卻成了家中的客。去年母親病重，我帶母親輾轉多地就醫，并多次回鄉陪護。這是工作以來，我在家鄉待的最長的一段時間。長時間在醫院，心情不免壓抑。在母親出院回家休息的時間，我出來透透氣，或獨自一人，或在弟弟妹妹陪同下登荊山、觀伊河。一遍又一遍地走，一眼又一眼地看，這么多年都沒仔細看看家鄉的山水了。行走之間，我也在祈求天地佑護母親早日康復。

站在荊山之巔，看落日云霞滿天；漫步伊水之濱，觀一江碧水北去。世事變遷，山水長在。宋人仲殊詞曰：“落日煙霞晴滿眼。欲仗丹青，巧筆彤牙管。解寫伊川山色淺。誰能畫得江天晚。”昔人所寫，正如今人所見吧。

風景依舊，但歲月流逝，觀景之人的心境已然不同。年少時無憂無慮，成家立業后，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如今上有慈母重病臥床，中有事業步履艱難，下有幼子嗷嗷待哺。未到中年，已嘗中年苦。看著鏡中的眼角細紋和兩鬢若隱若現的白發，想必千年之前歐陽修重游伊川時，也有這樣的感觸吧。

執拗于心結，不如寄情于山水

洛陽是北宋的西京，歐陽修金榜題名后在此開啟職業生涯，收獲事業與愛情。那時的他風華正茂，意氣風發，經常游覽洛陽伊川的大好河山。“結綬當年仕兩京，自憐年少體猶輕。伊川洛浦尋芳遍，魏紫姚黃照眼明。”在伊洛大地，歐陽修留下了一生最美好的青春記憶。但生活不是童話，事業與愛情雙豐收并不意味著“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漫漫人生，幾多坎坷，生活的歷練才剛剛開始。任職三年后，歐陽修離開洛陽。再至西都，已是十年后。

這十年，歐陽修輾轉多地為官。他忙于公務，再也沒有充足的時間游覽山水。孩子出生后，妻子每天要抱著孩子。孩子大一點了，夫妻二人要花時間輔導孩子功課。前有孩子奶奶“以荻畫地”教歐陽修認字讀書，他們夫妻對孩子的教育也斷然不會松懈。北宋公務員待遇不錯，但當時房價也高，歐陽修到四十多歲才買了第一套房。上有老、下有小、房價高、職場難，今天我們感受到的壓力，當年歐陽修一個也沒有落下。大家都不容易啊！

重游伊川，歐陽修作詩感嘆：“伊川不到十年間，魚鳥今應怪我還。浪得浮名銷壯節，羞將白發見青山。”十年了，伊川的魚和鳥會不會埋怨我回來得太晚了？十年了，當年的壯烈氣節也被時間消磨得差不多了吧。

人生就是這樣，胸有凌云壯志，看遍千山萬水，最終還是要面對生活中的柴米油鹽。生活不易，但初心不可忘。只有“心無旁騖腳踏實”，才能“守得云開見月明”。人人都有低谷，經歷低谷，才會走向高峰。十年之嘆后，歐陽修調整心態，繼續踏踏實實地努力。他堅守初心，始終清廉勤勉，終成一代儒宗和名垂青史的政治家。

當然，不可能每個人都能取得歐陽修那樣的成就，大部分人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歸于尋常。人生要學會釋然。凡事盡力，但不強求，問心無愧就好。執拗于心結，不如寄情于山水。

唐天寶年間，詩人李頎在洛陽送別好友劉晏。微風拂面，伊水潺潺，望著好友遠去的背影，李頎寫下“舉世皆親丞相閣，我心獨愛伊川水”的佳句。

劉晏是著名的神童，他的名字上了《三字經》，為歷代小朋友傳頌（唐劉晏，方七歲，舉神童，作正字）。后官至宰相，政績斐然，猶擅為國理財，是史上著名的財政專家。與好友相比，李頎就顯得黯淡無光了。年輕時，他漫游兩京，傾財結友，結果遭輕薄子拋棄。這讓他痛心，亦使他醒悟：那些酒肉朋友終究靠不住，“男兒立身須自強”。他閉戶十年，專心讀書，終于進士及第。然而，現實與理想是有差距的。當了官卻仕途不順，他久不得志，后來干脆辭官歸隱，從此寄情山水。

在嵩山潁水間，李頎釋然了，反而成就了一番別樣人生。他豪邁灑脫，歸隱后依然喜歡與朋友飲酒縱歌。但這時他的朋友圈里只有那些志同道合的摯友，包括王維、高適、王昌齡、綦毋潛等。只要讀過《唐詩三百首》，對這些名字都不會陌生吧。他們你來我往，經常寫詩唱和，不經意間為中華民族留下了寶貴的文化遺產。

千年過去了，曾經不可一世的王侯將相，人們能記得幾個？而李頎和他朋友們的詩歌卻代代傳詠，成為億萬中國人共有的心靈家園。

山水，詩歌，朋友誼，故鄉情……新冠肺炎疫情已經持續兩年了，在人們回鄉、訪友、旅行依然受限的情況下，這些美好的事物顯得更加珍貴。2022年的新春，很多人都就地過年，沒有回鄉。在這本應闔家團圓的日子，在外的游子更加想念故鄉的山水和親友。

“歲華空復晚，鄉思不堪愁。西北浮云外，伊川何處流。”大年初二的傍晚，我帶孩子走在北京西二環的濱水步道上。看著靜靜流淌的河水和天邊美麗的晚霞，我的腦海里浮現出唐人劉方平這首詩。孩子們無憂無慮地奔跑嬉戲，他們依偎著父母，卻不知父母心中在想著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