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亂花中逡巡,摘取細腰上的綠葉,
間接透過晨光,平添旅途的新意。
霜草試著與春風達成和解,日頭下的波浪
撕裂水霧,遠遠望去,她四散的舞裙
恍若入水的鴨掌向前推進。輕柔,和緩。
河水駛過拱橋借勢穿過你,而你遺忘多年的
故人,重新從水紋躍起,霎時間恢復了
年輕時踴躍的心跳。藍色墻壁倒映出水蜻蜓
細長的脖子,倒立的滑翔機轉向蒼穹之海。
穩定又迅疾。遙看點點草色如灶膛中的
火星,春野中復燃。斜坡花叢中,處處隱藏
密集的星體與鐵軌,它們小小的軀體巧妙
避開
晨光的稀釋。在適當的時刻,你總會熟練地
施展分身術,匯入多重風景,每扇木門都留
有抉擇和余地。
擦除后視鏡框邊紛飛的暖潮,
枝條在你頭頂倒立著生長,樹梢像秒針的
箭頭,
細數流逝的風景。藍河邊浮出詩歌、愛情和
月亮。
手心,收音機傳遞的雜音如同人造波浪,
狹窄空間內升騰。松濤宛若神之手,
試圖開辟通往天際的漫長隧道。而護欄
旁的階梯,鋼筋水泥填補的架構也恰好符
合建筑學。你想起她曾點綴的
輪廓和一朵飛騰的浪花,將時間之鏡鋪在
北方的縣城。握著眩暈的白酒瓶以及廢棄的 舊工廠,
想起那個樹木、房屋一起倒塌的秋日,
紛紛遠離的林中鳥。世界的矯飾在虛擬、
蒼白的生活中展露。是緊附于玫瑰上的樓道
涌現虛構的國度。船沿花骨朵炸裂后的鮮紅鋪成了地毯,對映著深邃的藍天,
而銜接的自由,恰好是指尖觸碰的徒勞。
倘若萬物深陷泥沼,倘若得到的再次失去,
你們又將以何種方式重新相愛呢?
多少年,關于精神、自然及美的
事物,消耗甚多。“你瞬間跳動的脈搏,也是
黃昏離別的鐘聲?”菊紅色的光給古松
添上底色,倏忽折斷了時間之索。
春之母借雪花喂養青綠色的歌謠,樹木
根莖松軟。這些年,俗成的事物磨損著
你的心。雨水由坡角滾落,樹枝被激流卷積、沉溺。連同你光滑的腳踝,難以發出哭號的
頭顱,一并被鵝卵石細細打磨。化作游魚,在細密的雨點中失憶,狠狠敲擊瀕碎的玻璃
這久違的令人戰栗的痛苦,正浸染初春的
故事和腳印。
瞧,你們曾穿行的林中隧道,飽嘗了愛與恨的
茅草與靈幡。
多方鏡面像針孔般往生活中添加
辛辣而又酸澀的事物。漸漸地,你長成了
陡峭的懸崖,寂寞的云杉;長成翠鳥蓬亂的
絨毛,高墻上枯黃的粉刷句。暗河重歸緘默
堤岸,梁祝在二胡中騰起。你記起過往之愛
多像一匹吞沒草色與夜色的瘦馬。
馬背上的幽靈懷著愛情甜蜜的種子。
多么久遠了,這蜃樓在數不清的星云里,
在夢的海岸與天空之殿,默默交匯。
星辰稀釋黑夜時,它總在
幻域朽斷之處牽引你。而今,你也像
樹木一樣陳舊了。那些散發光澤的松枝稍
稍撥開了遠處的層云,淡淡的。在天邊
涌起一條情欲之河,回憶之河,遺失之河——
你輕撫飽滿的落日,手抵木槳,向對岸
劃去。分身術此時生效,梅花卷積光暈,
枝頭邊緩慢凝聚五官。樊籠外,雨滴稍稍
化解了你固執的心。任何長久的注視
都不足以在樹梢末端停滯。剝開河堤的
前額,剝開布谷鳥的前額。不哭,不哭,
看松尾消逝中拖曳風影,一去十三里。
“仙人如愛我,舉手來相招。”
沿著春光牽引嬌嫩的左手。曲徑脊背上
黑密的蟻群,給泥土添上蠟紙般的烏云。
將要落雨了,這歸巢的游子
還需多久才可抵達美夢最深處;而你又
能否撬開寂靜的果核,將幸福填充。
落日的鐵軌在白云上方鋪墊,輕盈又牢固。
途中景在列車緩緩行進中不斷變幻、交疊,
卷積著黝黑的隕石及夕陽一同碎落。
車窗邊,旅客們反復囈語:“還能回得去嗎,
我清涼的童年少年?”純白的寂靜里,
濉河水及腰。慢些,請再漫過來一些。
如果蒼老的事物必將在春日繁生。
如果樹影中離去的魚尾、繁星不再被霜雪
反復涂改。那么往日能否在閑云
緊握的掌心中,活成一筆不動產。夜晚的
傷口隱約浮現,六月,一切將就未就。
松柴邊,巷道里的竹笛聲沒有了。
水面,你將浸濕的頭顱微微高過
田浪翻卷時,柔軟的倒影。
戲劇性的生活被黑白膠片內的列車沖
垮,預報將臨的暴雨,讓窗簾顯得濕
漉漉的。他試著在魚缸掀動松尖波濤
的同時,重新攤開往事。空間里,梔
子花香散得很慢,距離抵達鼻息還需
很長一段路程。他起身時,地毯上灰
塵隨之濺起,化作無數顆被飛碟籠絡
的星體,旋升中安慰著寂寞的櫥柜。
香樟樹下,能窺見的落葉飄零在電視
機里。他手持的攝像機中,樹冠釘住
了裙下橘光,鏡頭辨析的面孔,因快
速移動而顯得陌生。他失神地晃了晃
左手,玫瑰的根莖也適時地加速生長。
很少有人離開了會回來。他想起昏黃
的午后,花灑下,雨水漸漸消解著肥
皂的熱量。夢境癱軟在舊沙發上,他
沒有去撫摸她,他只想用手捆束一片
年輕的花瓣,清冷的光澤被暗夜默
默削減著。有時,他和夜雨猶如孤山
平湖兩相望,身體內的漣漪迅速在眼
角擴散。他也想過許多結果,并非只
有老去一種。可人群聚涌的海岸線,
總是賦予他新鮮又陌生的印象。日子
像一系列珍藏的日歷,淺淺的褶皺被
機翼邊緣精心修飾著。一九九八年,
窗戶的玻璃上,斜陽借水珠輕緩地滑
下。細雨一夜,暗自吹拂。而他被晚
風折倒在陽臺時,刺已經很軟。
夜雨灑落,光陰借涼風緩慢雕琢著萬物
苔蘚久積,狀若孤島。立秋了,她灰白的側影被光線巧妙編織著,體溫堪比從前
飛燕棲于暖巢,家具睡熟之時
她會從鏡面鉆出,將頭無意識地貼近我的
胸口
她失重的臉頰不時與搖晃的花影重合,在
光束的軌道上朝我微笑。恍若昨日
五十年,我學會在巴掌大的空間里收縮內心
笨拙地表達。學會用語言撐起幸福的落日
在儲物的鐵盒中,我們相伴、成家、生子
我們飽嘗生活的平淡,也為柴米油鹽所累
可能,她也會變老,在我極目難尋的世界
乳房腫脹,器官衰竭。眉目、骨骼順著舊日
子下垂
只能從暗夜調取一些良性的黑,涂抹灰白的
發鬢
她的病癥將被黃昏浸染。她遲來的哮喘,漸
深的老年斑
也將化作朝夕相伴的松枝與葉片
透過堅硬的四邊形框架呈現——“愛是恒
久忍耐”
兩界交匯處,她的灰燼輕附我身
她舊時的棉衣、針織帽,她的脖頸、腰懷
連同松柏構造的宮殿。經受兩萬個日夜打
磨的宮殿
一并向我涌來……
窗外,柳條輕拂,搖曳。不為無窮的空白所動而我的妻子,也開始在清風翻動的每一頁
筆記中逐漸醒來
坦率地說,這幾首詩面目含混,風格駁雜,語句零星的碎片上恍惚折射出一些來自寫作同行的光,部分語句的存在似乎僅僅是為了修辭練習,因而也就難以將劉雪風的詩固定于某類風格的坐標上并加以鋪展。然而繁復、縱深的對景物的摹想后,劉雪風在有意地通過“風物的聯動”將感受力從個體敘事與語言幽暗的內部抽離,去追尋近似于利奧塔所謂“崇高”的書寫體驗:現時代的詩歌書寫面臨的最重要的問題或許并非將生存圖景與語言風景相重疊,以顯照出當代人跌宕的、被抑制的日常生活;而是不服從于種種社會、語言秩序對感官的分配,在眾聲喧嘩的“現實”“超現實”“現代”等主義下發掘出被嘈雜的爭辯所湮沒的聲音,并將其納入到我們的感知場域中。這一過程注定遍布挫折與創傷,因為向現有語言秩序外進行索求,無法避免地會造成我們難以進入的局面。如“樹梢像秒針的箭頭,/細數流逝的風景”“收音機傳遞的雜音如同人造波浪”(《林中隨想集》),但如果我們能通過這些只言片語,進入短暫的“隨想”和“失神”狀態中,體會到被日常生活體驗所遮掩的可感物,或者僅僅只是猜想是不是有某種“神秘”隱藏在現有的感受秩序的陰影中,那么劉雪風的詩歌工作就值得我們敬佩和期待。
——彭 杰 詩人
讀劉雪風的詩仿若置身一場旅行,一場視覺感官和精神冥思的盛宴,食材精致而有內容,給讀者提供不同景物的視角。于此,體驗其體驗、聽其述說,達到精神的凈化。“日頭下的波浪/撕裂水霧,遠遠望去,她四散的舞裙/恍若入水的鴨掌向前推進。輕柔,和緩”,他的修辭貼切、柔軟,仿若身處現場,他將敏銳的觀察衍生出真實的夢幻感。在旅行中,劉雪風不止于奇幻的寫景,同時也在與自然對話,與生活對話,與自己對話。“車窗邊,旅客們反復囈語:‘還能回得去嗎,/我清涼的童年少年?’”詩人由此發出對時間的疑惑,渴望從已逝的風景中尋求思想的共振。他在對自然致意的同時以一種通俗的方式呈現智性思考,形成了獨有的開放性。在尋找詩境時,試著將舊事與舊物重新拾起,通過“純白的寂靜里,/濉河水及腰。慢些,請再漫過來一些”“而他被晚/風折倒在陽臺時,刺已經很軟”,則表現出了生命的真實性以及詩人對自然與生活的洞察。不難看出,在多首簡單而繁復的作品中,詩人都以獨特的感受去著重營造布滿生命的世界,而發掘自身內心“陽光與陰暗的兩面”的任務,也將在此處完成。
——張子威 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