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夏日長

居何

賀淇壓下這句辯解，又突然覺得委屈，像是吞了一顆陳皮話梅，整個兒地從鼻腔一路酸到了心底。

一

賀淇不喜歡大二大三之交的那個夏天。因為刺目的天光，因為無止盡的蟬噪，也因為陳舟。

陳舟長得不算壞。賀淇從驛站拿了快遞回宿舍時路過籃球場，一瞥之下就注意到額上勒著發帶正在運球的男孩。五官濃烈，寬肩窄腰長腿，自帶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像仲夏之季肆意生長的清爽薄荷。一向顏控的賀淇不自覺地就停下腳步，在濃密的樹蔭下耐心看完了整場比賽。

回到宿舍后賀淇向舍友提起自己的“顏狗”行徑，不料對方聽完她的形容后一拍腦門：“你說的不會是陳舟吧？那是我高中同學。”

賀淇恍惚想起球場上確實有人叫他“阿舟”，再一個恍惚，舍友已經把陳舟的微信號遞到了自己面前。

陳舟很快地通過了她的好友請求，又很快地發來一個問號詢問她所為何事。賀淇一向只有賊心沒有賊膽，被舍友趕鴨子上架后面對問詢唯有抓耳撓腮滿面通紅，最后閉著眼從微博上復制了一條很火的搭訕段子，希冀以幽默而不失俏皮的方式拉近與陳舟的距離：“帥哥你好我先向你介紹一下我自己，我叫賀淇現在S大數學系一個星期穩定十二節課，現年20歲已經有非常成熟的思想，希望能成為你交友的選擇，謝謝！”

“不需要。”陳舟很快回復，而比這更快的是他把賀淇拉入黑名單的速度。

賀淇瞬時如墜冰窟，脆弱的玻璃心在七月的夏夜里嘩啦啦碎了一地。舍友心虛地摸了摸她垂下來的腦袋瓜，語氣充滿歉意：“那個，我剛剛才打聽到他最近分手了，可能心情不太好……”

賀淇抬起頭哀怨地看她一眼，只見對方雙手握拳面帶鼓勵：“換個角度，他分手了，你的機會不就來了！”

二

賀淇第二次見到陳舟，是在大三開學后的公共課上。自從陳舟毫不留情地將她送入黑名單，籃球場就成了賀淇寧愿繞遠路也要避開的心理陰影。但這次賀淇避無可避——只有她的身側還剩下一個空位，匆匆來遲的陳舟就這么坐了下來。

賀淇頭一次切身體會到如芒刺背如坐針氈的滋味。初秋風涼，透過窗隙拂過她的脊背，迫使她打了個寒顫。為免引起同桌的注意，賀淇盡量不動聲色地往墻邊靠了靠，卻不防陳舟突然轉頭看向她：“同學，你的筆記能借我看一下嗎？”

近距離之下，陳舟的五官顯得更為出眾。大概是色令智昏，賀淇下意識就乖乖地把手里的筆記本遞了過去，始料未及的是對方在看見封面上的名字后很快將眉頭皺起：“賀淇？”

賀淇暗呼不妙，陳舟眉間的皺褶卻在下一秒豁然松開，唇角彎起笑意：“還真有這個人啊。”

沾了筆記的光，賀淇得以從陳舟的黑名單成功脫身。陳舟后來向她解釋，分手后前女友曾換了多個不同的小號到他這里打探虛實，因為不勝其煩，所以會將言辭曖昧的微信號統統拉黑。

那時他們剛剛因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熟起來，又因為課程小組的緣故常常碰面，算得上朋友。但賀淇字斟句酌，也只公允地說：“她這么做，或許是因為舍不得你。”

“是嗎？”陳舟語氣平淡，賀淇訥訥不敢多言。銀杏葉層層堆疊，積出滿道柔軟的金黃，他們沉默著并肩走到分岔路口，將要分別時陳舟仿佛漫不經心，吐露出小小的隱秘：“是她甩的我。”

沒有等到賀淇咀嚼出這句話的滋味，陳舟就笑著向她揮手：“明天見，記得幫我占個位置。”

知曉些許內情的舍友告訴賀淇，陳舟和方唯的戀情在高中時期就已初露端倪，升入大學后越發轟轟烈烈，甚至雙方都已登門拜訪過對方的家長。兩情繾綣時，誰也沒有料到這段戀情會在三年后戛然而止，據說陳舟為此很是消沉了一段時間。

陳舟的背影終于在轉角消失，賀淇想到上周的公共課上自己偶然咳嗽了兩聲，陳舟便在下課后拉她去了趟藥店。她一向不愛吃藥，拎著藥袋子把臉皺成了苦瓜。陳舟被她的模樣逗笑，賠罪似的買了袋潤肺的梨子送她：“一天一個，保證梨到病除。”

她直覺胸口悶悶地痛起來，說不清是替這段人人稱羨的戀情惋惜，還是心疼陳舟曾經的傷痛。

三

公共課結課考試后，陳舟邀請賀淇來看學校舉辦的籃球賽，作為借閱筆記的答謝。身為主力隊員，他為賀淇預留了離場最近的座位。賀淇初時答應得爽快，卻在得知陳舟前女友也將到場的消息后打起了退堂鼓。

舍友看不慣她踟躕不前的別扭，恨鐵不成鋼地一戳她的腦門：“怕什么，又不是陳舟邀請她來——何況他們都分手幾個月了！”

可是，他們整整在一起了三年啊。

賀淇壓下這句辯解，又突然覺得委屈，像是吞了一顆陳皮話梅，整個兒地從鼻腔一路酸到了心底。

但到底還是去了。陳舟的表現無可挑剔，陳舟的前女友同樣無可挑剔——長卷發披散兩肩，在球場投射的燈光下盈盈如波，托出一張皎若芙蕖的精致面容。大概因為出身舞蹈專業，方唯的姿態永遠纖細優雅如白天鵝，越發襯得賀淇灰撲撲的像笨拙的丑小鴨。

比賽結束后陳舟擦著汗走到賀淇面前，泛紅的手掌朝她伸開：“我的水呢？”

賀淇這才從被全方面碾壓的打擊中回神，連忙低下頭四處找水。而就在這個空檔，一瓶水早已由方唯穩穩地放在了陳舟的手心里。

緊接著賀淇聽見她說：“陳舟，我們聊聊吧。”

陳舟和方唯到底聊了什么，賀淇后來已無心去猜。陳舟隨方唯走后，她就像是踩在了離地千尺的鋼絲上，除了心臟七上八下的跳動，其他感官都麻木得無知無覺。周圍的觀眾陸續離場，燈光也暗下來，球場瞬時空蕩如噬盡一切的黑洞。賀淇被流竄其中的冬風挾裹，指尖涼透。

四

大三下學期的課業驟減，賀淇和周圍的同學一樣忙于尋找實習。在收到理想的offer后，她在朋友圈曬出整頓行裝的照片，接著收到陳舟的私聊消息：“出發之前，一起吃個飯嗎？”

在剛剛過去的寒假里，他們的聯系并不緊密。除了互道新春祝福，就是斷斷續續地發了些無意義的表情包和段子。根據舍友的小道消息，陳舟似乎有和方唯復合的跡象，理由之一是陳舟曾出現在商場化妝品的柜臺選購口紅，理由之二是方唯在情人節那天曬出了收到的新口紅。

賀淇痛快地答應了，算是替自己無疾而終的暗戀踐行。地址選在學校后門的烤肉店，賀淇把紋理形形色色的肉在圓形的烤盤上擺滿，很快聽見油脂滋滋的跳躍聲。陳舟拿剪刀把肉剪成小塊放進她碗里，一笑如化雪后橫斜的綠梅：“吃吧。”

果然越帥氣的男人越會騙人！對美貌毫無招架之力的賀淇忿忿地把肉塞進嘴里，咽下去后總算想起為自己掙點面子，把話說得開門見山：“聽說你和方唯復合了。”

陳舟專心致志地烤肉，用兩個字簡單回答：“沒有。”

卯足了勁吃肉的賀淇一呆，嘴里囫圇著的那塊牛眼肉就直接從食道落進胃里，平白地生出幾分踏實感。陳舟把烤出焦糖感的肉一一放到賀淇面前，才細細追問：“從哪里聽到的假消息？”

賀淇支支吾吾，被陳舟亮晶晶的眼睛盯著，原本死死壓在心底的問題都往外溜了出來：籃球賽后和方唯到底談了什么？口紅是怎么回事？約她吃飯是不是為了養魚？……

陳舟挑眉，把她的問題慢條斯理一一解答：“那天方唯只是找我道歉，她有了新的戀情，我們不過互相祝福。”

接著他輕咳一聲，把一支口紅遞到她面前：“大概這年頭送女生禮物，總逃不開這些俗套。”

最后他的眼睛彎起來：“現在，你知道我為什么約你出來吃飯了？”

責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