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憲亮
魯迅是一位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還是一位杰出的研究中國古代文學的學者,他撰寫的《中國小說史略》,不僅打破了中國古代小說自來無史的局面,還建構了中國古代小說史的基本體系,對后世學術界產(chǎn)生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陳平原先生在《藝術感覺與史學趣味》一文中指出:“迄今為止,小說家之撰寫小說史,仍以魯迅的成績最為突出。一部《中國小說史略》,乃無數(shù)后學的研究指南?!保惼皆掇渌罚倩ㄎ乃嚦霭嫔?001年版)當然,《中國小說史略》并不是完美的,它在某些方面也存在著一些瑕疵或有待商榷之處,例如第十篇《唐之傳奇集及雜俎》中關于唐代小說牛僧孺《玄怪錄》的評價,就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一、?魯迅對《玄怪錄》的評價及其例證
《玄怪錄》是中唐時期牛僧孺撰寫的一部短篇小說集,共四十多篇,其內(nèi)容基本是反映佛教、道教思想的游冥及游仙故事。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十篇《唐之傳奇集及雜俎》對《玄怪錄》的評價很高,他說:“選傳奇之文,薈萃為一集者,在唐代多有,而煊赫莫如《玄怪錄》?!边M而他又對這部小說集評價說:
僧孺性堅僻,而頗嗜志怪,所撰《玄怪錄》十卷,今已佚,然《太平廣記》所引尚三十一篇,可以考見大概。其文雖與他傳奇無甚異,而時時示人以出于造作,不求見信;蓋李公佐李朝威輩,僅在顯揚筆妙,故尚不肯言事狀之虛,至僧孺乃并欲以構想之幻自見,因故示其詭設之跡矣?!对獰o有》即其一例。
魯迅認為《玄怪錄》與其他唐代小說沒有差別,其故事處處顯示出作者虛構之痕跡,自然不必考究內(nèi)容的真實性。“僧孺乃并欲以構想之幻自見,因故示其詭設之跡矣”,也即“不求見信”。這與魯迅對唐傳奇的總體評價是一致的:“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于搜奇記逸,然敘述宛轉(zhuǎn),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八篇《唐之傳奇文[上]》)所謂“始有意為小說”是指唐人開始有意識地創(chuàng)作小說,也就是虛構。
為了證實自己所說的這種觀點,魯迅還引用了《玄怪錄》中的一篇故事《元無有》作為例子進行驗證,這篇故事也是魯迅唯一引用《玄怪錄》中的一個例子?!对獰o有》原文:
寶應中,有元無有,嘗以仲春末獨行維揚郊野。值日晚,風雨大至。時兵荒后,人戶逃竄,入路旁空莊。須臾霽止,斜月自出,無有憩北軒,忽聞西廊有人行聲。未幾至堂中,有四人,衣冠皆異,相與談諧,吟詠甚暢,乃云:“今夕如秋,風月若此,吾黨豈不為文,以展平生之事?”其文即曰口號聯(lián)句也。吟詠既朗,無有聽之甚悉。其一衣冠長人曰:“齊紈魯縞如霜雪,寥亮高聲為予發(fā)?!逼涠谝鹿诙搪嗽唬骸凹钨e長夜清會時,輝煌燈燭我能持?!逼淙时S衣冠人,亦短陋,詩曰:“清泠之泉俟朝汲,桑綆相牽常出入?!逼渌暮谝鹿冢硪喽搪?,詩曰:“爨薪貯水常煎熬,充他口腹我為勞?!睙o有亦不以四人為異,四人亦不虞無有之在堂隍也,遞相褒賞,雖阮嗣宗《詠懷》亦不能加耳。四人遲明方歸舊所,無有就尋之,堂中惟有故杵、燭臺、水桶、破鐺,乃知四人即此物所為也。([唐]牛僧孺撰,程毅中點校《玄怪錄·續(xù)玄怪錄》,中華書局2006年版,本文《玄怪錄》引文,皆為此本)
《元無有》講述了故杵、燭臺、水桶、破鐺四種東西變化成人的形象,各具衣冠,并通過吟詠詩歌以自述。故事的見證者是名為“元無有”的人,其實這是作者故意為之,暗示故事原本子虛烏有,是出于作者的虛構。這篇小說篇幅短小,但構思卻極為奇特,無論是敘事內(nèi)容,還是人物形象,都滿足構成小說之基本要素,又皆系作者的有意經(jīng)營虛構,因此這在唐代小說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由于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影響巨大,學界也常常沿襲其對《玄怪錄》的觀點,也引用《元無有》作為例子進行驗證。例如李宗為說:“牛作(指牛僧孺《玄怪錄》)不求取信于人,故于人物或不述出處,或則徑以‘元無有’為名故示人以詭設虛構的跡象。”(李宗為《唐人傳奇》,中華書局2003年版)
二、?《玄怪錄》中的故事對魯迅評價的背離
魯迅以《元無有》作為例子,并且是唯一的例子,對《玄怪錄》進行評價,其實是失之偏頗的,因為《玄怪錄》共四十多篇故事,《元無有》只是其中的一篇,并且不具有代表性。
《玄怪錄》中的大部分故事是追求故事的真實性,作者為了追求所謂的真實性,讓讀者信以為真,在小說中做了一些特殊的安排。從故事的主人公及故事情節(jié)來看,像《元無有》這種明顯虛構的故事是極少數(shù),是個案。《玄怪錄》中故事的主人公多數(shù)是隋唐時期的歷史人物,涉及的年號、地名、官職等都是真實的,這本身就“營造”了一種真實的歷史背景和社會氛圍。有些故事,作者在開頭就交代了故事的來源,即本故事是“某某人說”的,例如《玄怪錄·李汭》:“漢中從事李汭言:天寶中有士人……”《玄怪錄·南纘》:“廣漢守南纘,嘗為人言:至德中有調(diào)選得同州督郵者……”顯然,這是為了說明故事是有來源的,而不是作者的虛構。在敘事時,一般還會在故事中安插一個親歷者,以便通過他再轉(zhuǎn)述給其他人或作者,這樣就容易使讀者相信故事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例如《玄怪錄·盧公渙》講述了一群盜墓賊在一處古墓中發(fā)現(xiàn)許多奇異的現(xiàn)象,包括墓穴中先后出來兩個人對盜墓賊進行警告,盜墓賊不聽,依然我行我素,最后墓中忽然暴發(fā)洪水,淹死了盜墓賊。如果這個故事就這樣結(jié)束了,那么就會因為沒有見證者而會被人認為是虛構的,因此,作者安排了其中的一個盜墓賊因會游泳而得以逃生,并到官府自首,交代了盜墓的始末,人們也就得知了這個故事。“兩扇欻辟,大水漂蕩,盜皆溺死。一盜解泅而出,自縛詣官,具說本末?!痹偃纭缎咒洝な捴局摇分v述了一群深山里的動物在某一個夜晚,被玄冥使者告知它們將會死于蕭志忠的狩獵,于是它們便請嚴四先生出謀劃策,最終通過刮大風、下暴雪的方式,迫使蕭志忠取消了那一天的狩獵,動物們躲過一劫。這個故事的見證者是一個因得病而滯留在那座山上的樵夫:“先一日,有薪者樵于霍山,暴瘧不能歸,因止巖穴之中,呻吟不寐。夜將艾,似聞谷崒有人聲。初以為盜賊將至,則匍匐于枯木中。”樵夫見證了故事的整個過程,作者通過這個樵夫的轉(zhuǎn)述才得知這個故事發(fā)生的前前后后。這種敘事的方法是第三人稱的限制敘事,作者并不是全知全能,其目的是證明故事是真實的,而不是虛構的。
《玄怪錄》中有許多游仙或游冥的故事,這些故事在敘事上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主人公因某種契機或緣由進入仙界或陰間,一段時間后必然再返回人世間。這種敘事自然是作者有意安排的,如果故事中的主人公不返回,那么就沒有了見證者,其故事的真實性則就會受到質(zhì)疑,故事也就缺乏了說服力。換言之,故事是見證人的親身所見所聞,而作者也僅僅是一個故事的轉(zhuǎn)述者。《玄怪錄·崔環(huán)》講述了崔環(huán)在病重期間,進入冥間并親身經(jīng)歷了地獄中各種殘酷的刑罰,后來他又被放回陽間。崔環(huán)在陰間偶然聽到一件事情,后來返回陽間后也得到了驗證,“竟如環(huán)陰司所見也”。這一情節(jié)的設置,是為了向人們證明陰間及相關的事都是真實存在的,陰間還能夠影響陽間的人事。其他諸如《玄怪錄·張老》中的韋義方、《玄怪錄·劉法師》中的劉法師、《玄怪錄·王國良》中的王國良、《玄怪錄·董慎》中的董慎、《玄怪錄·南纘》中的崔督郵、《玄怪錄·吳全素》中的吳全素、《玄怪錄·馬仆射總》中的馬總等等,其敘事的風格也都是如此。
三、?結(jié)語
牛僧孺在《玄怪錄》中追求故事的“真實性”,古人也已經(jīng)注意到了這一點。明代學者高儒說:“《幽怪錄》(作者注:《幽怪錄》即《玄怪錄》)十一卷,唐隴西牛僧孺撰。載隋唐神奇鬼異之事,各據(jù)聞見出處,起信于人,凡四十四事。”(高儒《百川書志》卷八)所謂“各據(jù)聞見出處”,是指《玄怪錄》中的故事并不是作者的虛構,而是一些親身經(jīng)歷的人直接或間接“告訴”作者的。作者根據(jù)他人的講述再把這些故事以文字的形式撰述出來,這樣就規(guī)避了作者“虛構故事”的嫌疑,客觀上增強了故事的真實性,也能收到“起信于人”的效果。
魯迅的評價,如果只是針對《玄怪錄·元無有》,沒有問題,是正確的;如果是針對《玄怪錄》這部小說集,則屬于以偏概全,畢竟《玄怪錄》中的大部分故事與《玄怪錄·元無有》的敘事風格并不相符,甚至是相反,即《玄怪錄》大部分故事在敘事上追求故事的真實性,作者牛僧孺希冀“起信于人”,而不是“不求見信”。
雖然,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存在一些瑕疵,但瑕不掩瑜,它毫無疑問仍是一部研究中國古代小說的扛鼎之作。
(作者單位: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