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訴源治理是當前我國司法體制改革與社會治理的重要任務。公證制度的預防性、法定性、社會性與復合性契合訴源治理的實踐需求,且相較于其他非訴糾紛解決機制體現出獨特的訴源治理優勢。但由于政策支持有限、適用空間狹窄、公信力有待加強等原因,我國公證機構的訴源治理參與度和參與水平不高,訴源治理路徑呈現調解一元化格局,難以實現預防糾紛、減輕審判權壓力的改革初衷。因而應從政府購買服務、公證機構廣泛對接社會生活以及加強公證的過程監督等路徑著手,充分釋放公證制度的訴源治理效能。
關鍵詞:訴源治理;公證制度; 糾紛預防
中圖分類號:D916.6?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672-0768(2022)02-0021-07
一、引言
2019年2月27日,最高人民法院印發《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深化人民法院司法體制綜合配套改革的意見——人民法院第五個五年改革綱要(2019—2023)》(以下簡稱《五五改革綱要》),將“完善訴源治理機制”列入人民法院司法體制綜合配套改革任務。2021年2月19日,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員會第十八次會議審議通過的《關于加強訴源治理推動矛盾糾紛源頭化解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再次強調“加強矛盾糾紛源頭預防、前端化解、關口把控,完善預防性法律制度,從源頭上減少訴訟增量”。通過對上述文件內容的解讀可以發現,訴源治理是對訴訟源頭的治理。其提出的背景是我國糾紛依然保持高發態勢,法院面臨案多人少的問題( 1 )。其目的是將糾紛化解于訴訟前,減輕審判權的壓力、提升糾紛解決的效益。其實現路徑是運用各類預防性法律制度協助審判權預防、化解糾紛。
當前實務界與理論界對于訴源治理的認識呈現調解一元化的態勢。實踐中各地訴源治理的探索仍然體現出對調解的路徑依賴,而學界關于訴源治理的研究內容也集中于如何通過繁簡分流、訴調對接以及司法權提前介入等方法實現糾紛的訴前解決與調解規范化等內容[ 1-3 ]。少數論及公證訴源治理作用的研究僅是對公證制度自身優勢的羅列,或是論證某類具體公證業務的糾紛治理效果,缺乏對于公證制度與訴源治理內涵契合性的深入論述,無法體現公證制度相較于其他非訴糾紛解決手段的獨特治理優勢[ 4-5 ]。
事實上,訴訟的源頭除了已成形但尚未進入訴訟的糾紛,還包括尚未成形的糾紛風險,以及無法讓當事人息訴服判的訴訟,原因在于:爭議高發的法律關系領域往往蘊藏著糾紛風險,其未來可能轉化為真正糾紛;因實體認定或程序適用存在錯誤、瑕疵的訴訟同樣有衍生二審、再審、第三人撤銷之訴、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等新訴之可能。調解固然能夠分流、化解那些已成形但尚未進入訴訟的糾紛,但無法作用于尚未成型的糾紛風險,更無法助益法院審判行為。除化解已成形的糾紛外,訴源的治理路徑理應還包括預防糾紛產生以及提高審判質量的方法。因此,本文將視角聚焦于公證制度,從公證制度與訴源治理內涵的契合性出發,論證其參與訴源治理的優勢;從當前公證制度參與訴源治理現實情況出發,分析其參與治理的障礙并指出其出路。這對擴展我國訴源治理路徑、提升訴源治理水平、促進公證制度參與社會治理均有積極意義。
二、公證制度的訴源治理優勢
公證是公證機構根據當事人的申請,依照法定程序對民事法律行為、有法律意義的事實和文書的真實性、合法性予以證明的活動( 2 )。公證具有證明、賦予債權文書強制執行效力、保全、保管、提存、法律咨詢以及調解等法律服務功能,能夠實現增進社會信用、降低交易風險、預防與化解糾紛的社會效果,有助于實現訴源治理的目標。同時,相較于其他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公證制度具有以下訴源治理優勢。
(一)公證制度的預防性契合治理糾紛源頭的要求
公證是對無爭議事項的證明制度,意味著公證制度從風險已產生、而糾紛尚未形成的糾紛潛在階段便可對其干預治理,體現了公證制度的源頭治理優勢。這一優勢避免糾紛經過發酵進入訴訟后,審判權的剛性難以彌合矛盾激化帶來的社會關系裂痕,只能定紛而無法止爭的問題。具體表現為:第一,公證制度通過對待證事項真實性、合法性的核實與證明,過濾了當事人意愿與行為中不真實、不合法、不合理與不可行之處,為民事權利提供正當性依據;也解決了行政領域中政府在為具體行政行為需要事實依據與相對人無法自證間的矛盾,降低了行政風險,預防了民事與行政糾紛產生。此外,公證的保管功能也能起到保全證據、消除分歧的效果( 3 )。第二,對于已經形成的糾紛,公證員可組織調解促使當事人重新達成合意,再對涉及給付內容的調解協議進行賦予強制執行效力公證,確保案結事了。這意味著當事人的調解協議無需再通過申請司法確認或人民法院制作調解書的方式獲得強制執行效力,減輕法院工作量。此外,如存在因債權人原因導致債務無法履行,提存公證也可幫助債務人完成履行行為,及時消滅債權債務關系,促進社會關系盡快恢復安定。第三,公證制度事前介入當事人法律關系中,固定具有推定真實效力的證據,降低了法官查明事實的難度與出現事實真偽不明情況的幾率,提升了審判質量與當事人息訴服判的可能。加之公證機構還可參與送達、取證、保全、調解、拍賣等司法輔助事務,進一步釋放了法官審判與執行精力,提升司法質量與效率,降低了衍生新訴的可能。
(二)公證制度的法定性彌補非訴糾紛解決機制法律軟化短板
公證是法定證明制度,決定了一切公證行為都必須依法進行,確保了公證制度的中立與公正,這也成為了公證制度治理訴源的正當性基礎,使其具有了依法治理的優勢。具體表現為:第一,公證制度具有嚴格的規范性,公證權的運作必須嚴格依照法定程序方能產生法律效力,因而公證的主體、客體、程序、效力以及法律責任等事項均由法律明確規定。這意味著相較于訴訟,公證制度即使更加注重當事人的需求與意愿,但也絕不會逾越事實與法律的底線。第二,公證證明必須嚴格按照法定程序進行,公證證明的主要內容包括事實的核實、合法性判斷以及公證員心證的形成,且經公證證明的事項在訴訟中產生推定真實的效力,上述內容決定了正當程序是公證質量與效力的生命線,只有符合正當程序的公證證明才能滿足真實性與合法性要求[ 6 ]。因而,相較于其他非訴糾紛解決制度,公證制度更加重視正當程序的作用,確保了公正價值的實現。第三,公證員是法律專家,其具有國家法律職業資格證書,準入門檻高、職業倫理完善。其在公證證明中所形成的追求真實性、合法性的職業思維將延續于公證調解以及其他法律服務中,避免了以往非訴糾紛解決中強制調解或以壓、誘、騙促調等違法現象的發生,保障了當事人的合法權利。
(三)公證制度的社會性緩解國家權力在糾紛解決中的失靈
公證是非訴糾紛解決制度,非訴性表明了公證權并非國家司法權,具有強烈的社會屬性,公證機構也屬于社會力量( 4 )。允許公證機構參與訴源治理,符合國家治理現代化要求的協同共治精神,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彌補國家權力在糾紛解決中的失靈問題。具體表現為:一方面,公證制度參與訴源治理緩解了行政權與司法權在糾紛解決中的滯后性與供給不足問題。公證機構于2017年底全部脫離行政體制,成為了獨立的社會力量,其產權關系更加清晰,內外部治理結構更加科學,法人自主權得到保障,能夠自主、靈活地開展訴源預防與化解活動,擺脫曾因行政化導致的內部管理僵化、外部與市場脫節的問題。社會性使公證機構在訴訟前端能及時感知訴源治理的新需求、新問題,并以此安排自身的業務內容與發展方向。同時,允許公證機構參與訴源治理,也更能調動其在糾紛解決領域的專家、場所等方面資源,減輕政府與法院負擔[ 7 ]。另一方面,公證制度參與訴源治理避免了由國家權力強硬回應糾紛帶來的當事人關系齟齬與判決履行的不配合。公證員不是國家公務人員,無法以身份或權力施壓當事人,強迫其接受調解協議。特別是當前自收自支事業體制公證機構已成為公證行業的中流砥柱,合作制公證機構總數也在穩步增長,兩類公證機構的公證員收入主要來源于業務收入,完全不再由財政撥款,他們只能憑借專業素質、優良信譽與周到的服務獲得市場青睞。在業務辦理過程中,公證員在保證真實、合法的前提下,會更加注重滿足當事人需求與期待。公證靈活性和專業性的疊加能夠促使糾紛解決過程和結果達成當事人在法律和情理上的雙重適應[ 8 ]。
(四)公證制度的復合性提升糾紛治理的綜合效果
公證是復合性法律服務制度,復合性體現在公證制度的糾紛治理依據、治理階段、治理工具與治理維度等方面。前文已述,公證制度糾紛治理依據包括法律與當事人需求等,治理階段包括糾紛產生前后,治理工具包括證明、調解、提存、保管、賦予債權文書強制執行效力等。而公證制度糾紛治理維度的復合性同樣具有提升訴源治理綜合效果的功能。具體表現為:第一,直接治理。公證制度直接介入高風險的社會領域,通過理順法律關系,保全證據、制作具有強制執行力的公證文書的方式,排查風險、威懾違約違法意圖,降低后續糾紛發生可能。對于當前在我國法院受案數量位于前列的婚姻家庭繼承糾紛、合同糾紛、侵權責任糾紛,公證制度在實踐中均形成一套成熟且有針對性的預防與解決辦法( 5 )。第二,廣泛治理。與人民調解、行業調解、仲裁等糾紛解決方式不同的是,公證制度的適用范圍并不局限于某些案情簡單的、特定種類的糾紛,也不以雙方合意選擇公證為限。公證以提供具有法定效力的證明為核心內容,其體現的工具理性決定了其可以廣泛適用于各類糾紛治理( 6 ),同時也可與調解、仲裁、訴訟保全、送達、執行等各類制度組合應用,釋放更廣泛的訴源治理效能。第三,根本治理。糾紛的根本減少需要公眾法治意識的形成,這有賴于公眾在實踐中切身感受法的權威與公正。公證員在與當事人在雙向溝通中不斷解釋、適用法律的過程實際起到了為當事人生動普法的效果。而公證員通過詢問、調查、舉證、簽字等程序與當事人共同推動事實的發現與公證效力實現的過程,也使當事人真切感受到正當程序對公正的生成與保障作用,進而形成對法治的認同與信任。此外,當事人為了通過公證審查獲得公證權的背書與增信,也必須主動以法律為標桿衡量自身言行,作為第三方審查者的公證制度事實上起到了信用平臺作用,有助于增進社會誠信、從根本上減少糾紛。
三、公證制度的訴源治理障礙
訴源治理雖為近年新興概念,但以非訴手段分流、化解糾紛的嘗試早在興于本世紀初的大調解運動中便已出現。根據上文論述可知,與調解、信訪、仲裁等非訴糾紛治理機制相較,公證具有:主辦人具有法律職業資格,立場堅守中立與公益,目標追求合法與真實,結果依靠正當程序等優點。公證制度也是我國非訴糾紛治理體系中唯一以事前預防為本,集事前預防、事中監管和事后救濟于一身的糾紛治理制度,本應在訴源治理中大有可為。然而遺憾的是,當前我國糾紛解決的主要手段仍然是訴訟與調解,公證制度的訴源治理作用進一步發揮遇到障礙。
首先,政策支持有限。考察當前最高人民法院與各省高級人民法院落實訴源治理文件與實踐,發現其主要措施均是通過設立名為“矛盾調解中心”“訴源治理工作站”等實體機構,在法院外開展案件分流、訴前調解、訴調對接等訴訟服務( 7 )。相較于之前的大調解運動,其創新之處是強調司法權對調解的介入與指導,以及通過多部門聯動實現糾紛的一站式解決。但總的治理思路仍然是以人民調解分流法院糾紛為主,公證機構參與不足。部分省市甚至直接在原有人民調解中心加掛非訴訟爭議解決中心標識,體現出當前政府在訴源治理中對于傳統國家力量的倚重,而社會力量訴源治理作用發揮不明顯( 8 )。雖然《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建設一站式多元解紛機制一站式訴訟服務中心的意見》《最高人民法院、司法部關于擴大公證參與人民法院司法輔助事務試點工作的通知》等文件均提及加強訴源治理機構與公證機構的對接,但這意味著當前政策對于公證訴源治理作用的認知仍限于糾紛產生后的調解再公證,公證與其他人民調解組織的發揮作用并無不同,仍然是解決已有糾紛,其最為重要的預防潛在糾紛功能并未納入訴源治理的政策框架內,“治未病”的政策初衷也無法實現。此外,相較于公證機構的社會性與專業性優勢,隸屬于各級基層政府的人民調解委員會從組織形式、人員組成再到調解行為內在邏輯均體現出較強行政化取向,部分調解組織“和稀泥”“以嚇唬、哄騙、威脅促調解”的工作方法依然存在。單純以人民調解作為訴源治理的主要路徑,大調解時代下強制調解、阻礙訴權實現的問題可能死灰復燃,并不利于糾紛的源頭治理與法治信仰的形成。雖然上述文件強調司法權應深度參與人民調解與社區治理,實踐中體現為法院派法官培訓調解員、進駐基層矛盾調解中心等,這些做法可能對于人民調解的規范性、合法性有一定提升效果,但也意味著法院及法官需要在審判之外付出額外成本與精力,通過訴源治理釋放法官精力、使其專心審理疑難案件的初衷有落空可能。因而,提升以公證機構為代表的社會力量在訴源治理中的參與度仍然是減輕審判權壓力的重要路徑。
其次,公證適用空間狹窄。公證制度訴源治理優勢的發揮有賴于公證制度的廣泛、高頻應用,但目前公證尚不是社會成員普遍、剛性需求,公證制度適用空間十分有限,限縮了其訴源治理作用的規模化發揮。造成此情況的原因如下:一是公眾申請公證意愿低。公證程序同樣遵循當事人主義,公證程序的開始、推動都要依賴公證申請人的行為。這也意味著如果缺少當事人的申請,公證制度很難通過個案的適用發揮訴源治理作用。當前隨著個人財富的增值與社會經濟活動的活躍,我國民眾的風險意識有所提升,但總體依然不足。多數人對公證功能的認識仍停留于為訴訟保全證據,認為不打官司就無需公證;在交易、確權等行為中,若非締約方或業務辦理機構明確將公證作為前置條件,多數人沒有通過公證降低風險、預防糾紛的意識。二是部分公證機構工作方式陳舊。我國公證機構原屬司法行政機關內設機構,部分公證機構仍沿襲原有的“坐堂等證、辦證”模式,造成了公證制度輻射社會生活范圍有限的問題。三是我國缺乏法定公證制度。法定公證是指國家通過立法確立某些法律行為、法律事件和文書必須經公證才發生法律效力的制度,制度目的是實現國家對某些影響重大但糾紛高發的領域的間接治理與預先治理,這一制度也被拉丁公證國家普遍采納。《中華人民共和國公證法》(以下簡稱《公證法》)第38條雖然規定了公證的法定事項生效力,但由于沒有其他實體法律與其承接,造成法定公證制度的落空。公證制度的適用空間大為縮減,其能被動等待當事人申請,訴源治理作用的發揮呈現出自發化、被動化、隨機化與零星化的特點。
最后,公證公信力有待進一步加強。公證的公信力是指公證證明活動所產生的,以公證書為載體并被社會普遍認同、信賴的法定證明力與公共權威性[ 9 ]。公證的本質是第三方的證明,這意味著社會對其認同與信賴的前提是公證證明的事實、法律行為與文書總是與客觀真實一致,并且能夠產生強制力。而當這種個案中的客觀真實性與強制效力具有了持久性與穩定性,公眾對于具體公證行為的認同與信賴就會上升至整個公證制度,由此產生了制度層面的公信力。可見,公證的公信力建立是一個長久的過程,公證制度只有具有了公信力,才能得到公眾信賴并被廣泛、頻繁地適用,其訴源治理作用才能得以發揮。我國公證體制改革歷經數十年,公證程序、責任制度、保險制度、職業規范等均得到完善,公證案件質量與公證制度公信力顯著提升。《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公證法》確立了公證法定效力,司法實踐中法院對于公證書內容的證明力、強制執行力均予以充分肯定,這也是對于我國公證質量的認可。然而,社會公眾對于公證制度的客觀真實性、乃至制度價值尚未產生完全的認同與信賴。由于我國公證立法尚不完善,公證改革仍在摸索中進行,有關公證權與公證機構性質的界定、公證機構非營利性定位與盈利實際狀態間矛盾的闡釋等一些重大理論與實踐問題尚未得到妥善解決,公眾關于“公證以國家權力收費營利”“公證制度就是蓋章收費、拿錢辦事”的誤解尚未得到根本澄清,加之“以房養老套路貸”等個別涉及公證制度且影響重大的案件發酵,進一步加深了公眾對公證制度的不理解、不信任,阻礙了公證制度適用與訴源治理作用的發揮。
四、公證制度的訴源治理出路
首先,形成正確認識,加強政策支持。當前單純依靠人民調解分流訴訟的路徑已無法滿足社會需要。一方面,糾紛的調解時間發生于糾紛產生后,調解合意性、非程序性弱化了法的教育與引導作用,無法使社會形成對法治的尊崇,從源頭上減少糾紛發生。另一方面,當下我國高發的糾紛類型已不再限于傳統的熟人之間的糾紛,對于標的額大、案情復雜、當事人權利意識強的糾紛,傳統人民調解組織“老娘舅”式的調解行為無法滿足當事人需要,反而引起部分法律知識水平較高當事人的逆反與猜疑。在新形勢下,人民調解一元化的訴源治理機制已無法滿足社會發展要求,理想的糾紛治理機制應做到對事前預防與事后解決的并重、依法治理與靈活便利的兼顧,公證制度恰符合這一要求。然而,全國公證員13? 620人,公證機構2? 942家( 9 ),平均每個公證機構公證員不足5人,不少公證機構甚至處于“一人處”的困境。在公證體制中處于主力地位的自收自支事業體制公證機構需自行解決機構生存問題,極大地束縛了廣大公證機構參與訴源治理的意愿。此外,當前我國對于公證費用的減免,主要是基于當事人經濟情況以法律援助名義提供的,惠及范圍較窄。考慮到部分特定類型糾紛的高發性與普遍性,治理此類糾紛的行為將惠及絕大多數社會成員,因而公證機構為治理此類糾紛而提供的公證產品具有準公共產品性質。政府應通過購買公證服務、給予公證機構人事與稅收等方面的優惠政策等方式,解決公證機構參與訴源治理的物質與人力顧慮,減輕當事人申請公證的經濟負擔,增加公證機構的訴源治理參與意愿。
其次,對接社會生活,擴大治理范圍。短期而言,通過設立法定公證制度增加公證適用空間的路徑缺乏現實可行性,這是因為法定公證制度的確立將會對各類民商事行為產生重要影響,其背后涉及交易便捷、交易安全、社會穩定等價值的衡量以及多個部門法的修改,有待詳細的論證與先期試點。此外,法定公證制度正向作用的發揮也需要以我國公證制度公信力的整體提升為保障。顯然上述問題在短期內無法得到妥善解決。更具可操作性的路徑是,公證機構應充分發揮其作為獨立法人所具有的靈活性以及對市場的敏銳度,創造更多與社會生活的“接口”,以擴大訴源治理范圍,也可降低部分公證機構的案源壓力。特別是司法部近期頒布的《關于優化公證服務更好利企便民的意見》將法律關系簡單的公證業務執業區域放寬至省一級,為上述路徑提供了政策可行性。具體而言,一是公證機構應與在訴源治理大潮中廣泛建立的各類一站式糾紛解決中心對接,開展法律咨詢、公證、調解業務,深度參與由政府主導的訴源治理活動,獲取政府與公眾認可,促進當前自發、零星的訴源治理作用向規模化起效轉變。二是應與人民調解組織對接。在我國,人民調解組織遍及各地域、各行業,公證制度與其對接可借助其網絡擴大自身輻射范圍。公證機構代替人民法院指導調解,賦予調解協議法定證明力、強制執行力,可以釋放法官精力,提升人民調解的專業性與規范性,保障當事人權利。三是應與社區、婚姻登記機構、金融機構、不動產登記機構等單位對接。我國當前部分高發糾紛背后的法律關系在上述地點產生、變更與消滅。公證機構與上述單位對接,可在一定程度上發揮類似法定公證的效果,提高我國公證制度訴源治理作用發揮的針對性與效率。四是應進一步在基層地區推廣在線公證服務。隨著人臉識別、電子簽名、區塊鏈存證、在線公證系統等技術的進一步完善,部分法律關系明確的公證全程線上辦理的障礙僅僅是軟硬件的不普及問題。我國當前公證服務水平與公證信息化建設水平呈現出東西差距、城鄉差距,應盡快在落后地區推廣在線公證的相關技術與設備,以實現公證公共法律服務的均等化,促進糾紛在基層得到預防與解決。
最后,強化公信力,優化治理效果。公證公信力關乎訴源治理的效果,只有公證機構對于待證事項的真實性與合法性證明無誤,法律安排是可行的、符合當事人利益的,才能避免糾紛發生。如果錯證、假證頻發,不僅導致公證制度難以得到公眾認同,還會導致原有糾紛進一步激化,同時衍生出公證責任賠償等新糾紛,訴源治理作用無從談起。針對當前我國公證公信力存在的問題,一方面應加強公證質量的事中監督,這是取得公眾認同與信賴的切實辦法。公證證明極其依賴正當程序,法定的正當程序為公證員行使公證權劃定底線,只要相關法律規則落實到位,公證的真實性與合法性就不會失準,公證質量至少保持在合格以上水平,因而應改變以往以事后監督為主的監管路徑,著重關注公證過程中公證程序規則是否得到遵守、公證員與公證機構等主體是否履行法定義務與職責等問題。另一方面應提升公證機構的調查核實能力。目前部分公證機構由于能力不足,或基于節約成本、規避責任等因素考量,將原本自身的調查核實職責轉移給公證申請人,要求其提供超出合理范圍的證據材料,甚至異化為要求當事人進行“我爸是我爸”式的循環證明。同時,由于現行司法部制定的公證書格式對于有法律意義的文書的證明僅體現對真實性審查的要求,因而公證機構實際采用認證的方法,滋生了“公證就是蓋章收費”的誤解。當前全國各省內的公證機構與各類政府數據庫已基本打通,應盡快打破跨省信息壁壘,提升公證機構調查核實能力,保障公證質量的同時,也有助于減輕當事人證明負擔。公證機構在辦理公證時也應積極向當事人釋明權利義務、法律風險,告知公證后臺的審核與監督程序,以及公證書作出后再次發生糾紛,當事人的權利救濟途徑以及公證機構提供的事后服務,保障當事人知情權的同時,促進其對于公證制度的理解與認同。
五、結論
公證制度兼具證明、調解與賦予強制執行力等多項功能,分別對應糾紛的預防、糾紛產生后當事人合意的重新促成以及合意達成后當事人權利實現的三個階段,涵蓋了訴源治理的全過程。面對當前我國公證參與訴源治理的障礙,只有通過給予政策支持、拓展適用空間、加強公證質量建設等措施,方能最大化發揮公證制度的訴源治理優勢,公證也才能與調解、仲裁等形成制度合力,推動我國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合理布局,促使糾紛在源頭階段得到預防、疏導與化解,進而實現人民法院受案壓力的減輕與我國社會治理的現代化。
注釋:
(1)2020年全國各級人民法院案件受理數量3? 084.4萬件,同比2017年增長86%,與此對應全國員額法官同期并未大幅增加。數據來源:《2017年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2021年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程序繁簡分流改革試點情況的中期報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政協十二屆全國委員會第五次會議第1552號(政治法律類164號)提案的答復》。
(2)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公證法》第2條。
(3)公證制度的糾紛預防作用可從下述數據中得到印證:我國經公證的合同履約率在98%以上,未經公證的合同履約率僅在70%左右,部分公證機構公證后的合同履約率甚至能達到99.67%,受理執行率達100%。數據來源:張文章. 公證制度新論[M].廈門: 廈門大學出版社, 2005. 28; 合同履約率99.67% 受理執行率100%[N],深圳特區報, 2017-07-25(A08).
(4)理論界與實務界對公證權的“社會性”逐步達成共識。部分觀點認為公證權的性質應屬社會公權力,參見洪英. 國家治理現代化視閾下公證機構體制改革相關問題研究[J]. 中國法律評論,2015(1):222-228. 也有觀點雖不認可其社會公權力屬性,但認為公證權應授予社會組織行使,參見湯維建. 關于公證權性質的若干思考[J]. 司法改革論評,2007(2):1-16.
(5)有關在我國法院受案數量位于前列的民事糾紛類型及具體數據參見《2020中國統計年鑒》,載國家統計局網站,http://www.stats.gov.cn/tjsj/ndsj/2020/indexch.htm,最后訪問日期2021年6月11日。與高發糾紛對應的公證治理辦法參見李繼偉,張莉. 主要民事訴源及公證解決方案[J]. 中國公證,2021(3):26-33,39.
(6)當前公證業務領域廣泛,從涉及個人生老病死的繼承、監護糾紛,到關系國家發展的知識產權、金融糾紛等,公證制度均可涵蓋。
(7)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建設一站式多元解紛機制一站式訴訟服務中心的意見》(法發〔2019〕19號),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全面考建設訴源治理工作站的通知》(湘高法〔2020〕88號),《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推進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實施辦法》。
(8)參見上海市司法局《關于在各區人民調解中心增掛非訴訟爭議解決中心標識的通知》(滬司發〔2019〕127號)。
(9)數據來源:《國新辦舉行優化公證服務更好利企便民國務院政策例行吹風會圖文實錄》,載http://www.scio.gov.cn/32344/32345/44688/45725/tw45727/Document/1704889/1704889.htm,最后訪問日期2021年6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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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vantages, Obstacles and Way Out of the Notary System Under the Goal of Litigation Source Governance
SHI Shuyi
(School of Law , Beiha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191,China)
Abstract: Source governance of litigation is an important task of judicial system reform and social governance in China. The prevention, legality, sociality and complexity of the notary system meet the practical needs of source governance of litigation. Compared with other alternative dispute resolutions, it has unique advantages in the field. However, due to the limited policy support, narrowly applicated space, weak credibility and etc., the level and quality of the notary institutions to participate in source governance of litigation are low in China, and the path of source governance of litigation shows a strong dependence on the mediation system, which are difficult to realize the original intention of the reform to prevent disputes and reduce the pressure of judicial power. Therefore, we should start from government purchasing service, notary institutions connecting with social life extensively and strengthening the process supervision of the notary system, so as to fully release the efficiency of the notary system in source governance of litigation.
Key words: source governance of litigation;the notary system;dispute prevention
收稿日期:2021-10-30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正當當事人制度的理論與實踐研究”(18BFX070)
作者簡介:史書一(1993-),男,內蒙古包頭人,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民事訴訟法學與司法制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