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都老了,散步
幾乎是他們晚年唯一的愛好。
母親腰椎間盤突出,需要佝僂著身子,
扶著小輪車往前走。
父親跟在后面,腳步遲緩,
我曾給他買過一根拐杖,他不用。他認為,
一旦上手,就丟不掉了。
這也是我母親當初對小輪車的態度,
對降壓藥的態度,對二甲雙胍、
格列美脲的態度。
我父親跟在后面走著,母親蹣跚的步履
是他面對的難題。
家里,一根嶄新的手杖是他即將面對的難題。
黃河故道大堤上長長的步道,
是他們共同面對的難題。
我父母散步的時候,喜歡用
馬路對面的建筑物做標記:
他們走過農貿市場、海關大樓,然后
到了銅牛那兒(一只碩大的奔牛,八十年代鑄就)。
而河道看過去,一段又一段
沒有區別,不能用來做標記。
銅牛那兒是個熱鬧的所在,像個
娛樂場:人們打牌、說書、唱拉魂腔……
每個游戲,都有一個自己的旋渦,仿佛
新的力量和不知名的興奮
在驅動,在排除
一條老河那停滯不前的障礙……
如果再往前,河岸上會有一只明代的鐵牛。
他們已老了,很少再能走到那兒。
通常,他們在銅牛那兒停下來。而那
熱鬧的人群像個崩潰的閘門,釋放著
在人間淤積已久的情緒。
我母親的家族曾是這城里的望族,
出過狀元(此地唯一的狀元),
他們祖上的產業曾是半條小街的商鋪。
而我的父親來自南方。
他們的結合,像兩條河流交匯在一起。
任何婚姻都是這樣,都像河流
轉嫁在人身上的東西。所以,
此一承擔是內在的風景,受到過引導;
所以,這河流,并未被耗盡。
而步道,則是一段被重新修復的時間,
它來自河流的多重性,也來自
家族內部渾濁難明的黑暗。
大自然的意象,在城里也是可能的,連著
回家的腳步,和一棟居民樓里
被燈光照亮的天花板。
故道的大堤有個坡度,
上去的時候,
我父親幫母親推著車子,或者
兩人一起推著車子。
微微用力的背影,傾斜,
藏著支撐他們一生的坡度。
黃河一直都在高處。
年輕的時候,父親拉著板車上橋,
一使勁兒就從
河的這邊到了那邊。
在他的一生中,坡度
一直都是隱秘、不自覺的,但會在某個
秋天的傍晚,
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年輕時他們總是爭吵,
現在已好多了。
但每當我陪著他們散步的時候,他們仍會為
彼此不同的記憶而爭吵。
有時則遲疑著,面對
歲月那頭的親身經歷,有些拿不準,
像面對一種全新的圖景。
他們上坡時,高處的黃河故道
像在他們家壁櫥頂端擱置多年的
一只空盒子。
我的父母習慣在早晨和傍晚去散步,
這時候他們的影子最長。
——像有更多的暗影從他們的一生中
泄露出來。
更多,但稀薄,沒有重量。
毫無疑問,我的父母喜歡這步道,
也喜歡在鐵椅子上面河而坐,
像夜晚的年輕人那樣,
只是不用再考慮愛誰,和誰在一起。
有時步道和椅子上都空蕩蕩的,
但在那上面坐過的無數身影
仍會疊加在一起。仿佛
只是有人在岸上坐了一會兒,河
就斷流了,就從一個咆哮的父親變成了
安靜的鄰居。
我的父母消失在人群中。
在銅牛那兒,他們每天消失一次。
關于這條河,父親說,它曾是古泗水,
后來,才叫黃河、大運河……
(讓我想起,六十年代,
他也曾是個大學生。)
現在,他卻愛上了紙牌、評書、拉魂腔。
他喜歡談論大世界,
但小事件常常令他恐懼。
拉魂腔,那渾濁的腔調像一種應答。
但一生中顛覆的東西太多,當他在談論中
把一張不真實的臉轉向我,
我知道,他需要的,
實際上仍是相信什么的問題。
像個好事者,他愛上了
用戲劇化的語言談古論今。
而母親,卻患上了輕度老年癡呆癥,
把更多的沉默注入到
他們共同的生活中。偶爾,
當他扶著母親要走上大堤的時候,
會抬頭望一望,仿佛望到了某種懸浮在
傳說之上的真實性。
——大河,一直都懸在高處,
向經過的光陰灌注它的意志。
歲月濤濤,所謂時代特征,仿佛
僅僅來自它任性的心靈。
(這多么像一個人)
它流淌,沉浸于霸權般的
自我抒情,水面
即便平靜無波,也帶著壓迫、蔑視,控制著
人間起伏和七情六欲。
(這多么像一個人)
它桀驁不馴,簡單又復雜,力量
不屑于在表象之下的潛伏。
它總是不夠,總是發生并再次發生,不關心
沿河兩岸發生的事。
(這多么像一個人)
無數次,它痛快地做過了,又像
關于痛苦的無法結束的濫觴。
它呼嘯而過,總是處在情感的頂峰,使我們的靈魂
吃力地,依托和它對抗的堤壩顯形。
(這多么像我們的另一個父親)
而當歲月過盡,它卻從中析出了
最溫柔的一面:
一只老鐵牛,無所事事地臥在夕暉里。
又像個小女孩兒,正在垂柳下玩耍,
唱著古老的歌。
胡弦,詩人、散文家,著有詩集《陣雨》《沙漏》《定風波》,散文集《永遠無法返鄉的人》《蔬菜江湖》等。曾獲年度詩歌獎,魯迅文學獎等。現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