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
文藝的功用在于表現作者的情感思想,傳達于讀者,使讀者由領會而感動。就作者說,他有兩重自然的急迫需要。首先是表現。情感思想是生機,自然需要宣泄,宣泄才暢通愉快,不宣泄即抑郁苦悶。所以文藝是一件不得已的事。一個作家如果無絕對的必要,他最好是守緘默,勉強找話來說,他的動機就不純正,源頭就不充實,態度就不誠懇,作品也就不會有很大的藝術價值。其次是傳達的需要。人是社會動物,需要同情,自己愈珍視精神的價值愈熱烈地渴望有人能分享。一個作者肯以深心的秘蘊交付給讀者,就顯得他對讀者有極深的同情,同時也需要讀者的同情報答。所以他的態度必須是誠懇的,嚴肅而又親切的。如果一個作家在內心上并無這種同情,只是要向讀者博取一點版稅或是虛聲,為達到這種不光明的目的,就不惜選擇不光明的手段,逢迎讀者,欺騙讀者,那也就絕說不上文藝。
第一是無病呻吟,裝腔作勢。文藝必出于至性深情,誰都知道。但是沒有至性深情的人也常有出產作品的想法,于是就只有裝腔作勢,或是取淺薄俗濫的情調加以過分的夸張。人非木石,誰對于人事物的變化沒有一點兒小感觸?春天來了,萬物欣欣向榮,心里不免升起一陣欣喜或一點兒留戀;秋天來了,生趣逐漸蕭索,回想自家身世,多少有一點兒遲暮之感;清風明月不免擾動閨思,古樹暮鴉不免令人暗傷羈旅;自己估定的身價沒有得到社會的重視,就覺得懷才莫展,牢騷抑郁;喝了幾杯老酒,心血來潮,仿佛自己有一副蓋世英雄的氣概,倘若有一兩位“知己”,披肝瀝膽,互相推許,于是感激圖報的“義氣”就涌上來了。這一切本來都是人情之常,但是人情之常中又有許多荒唐妄誕,酸氣濫調,除掉當作喜劇的穿插外,用不著大吹大擂。
第二是憨皮臭臉,油腔滑調。取這種態度的作者大半拿文藝來逢場作戲,援“幽默”作護身符。本來文藝的起源近于游戲,都是在人生世相的新鮮有趣上面玩索流連,都是人類在精力富裕、生氣洋溢時所發的自由活動,所以文藝都離不開幾分幽默。我們須承認幽默對于文藝的重要,同時也要指出幽默是極不容易的事。幽默有種種程度上的分別。
第三是搖旗吶喊,黨同伐異。思想上只有是非,文藝上只有美丑。我們的去取好惡應該只有這一個標準。如果在文藝方面,我們有敵友的分別,凡是對文藝持嚴肅純正的態度而確有成就者都應該是朋友,凡是利用文藝作其他企圖而作品表現低級趣味者都應該是仇敵。至于一個作者在學術、政治、宗教、區域、社會地位各方面是否和我相同,甚至于他和我是否在私人方面有恩怨關系,一律都不應在過問之列。文藝是創造的,各人貴有獨到,所以人與人在文藝上的不同,比在政治上或宗教上的不同應該還要多些。
第四是道學冬烘,說教勸善。我們在討論題材內容時,已經指出文藝宣傳口號教條的錯誤。在這里我們將要談的倒不是有意作宣傳的作品,而是從狹義的道德觀點來看作品中人物情境這個普遍的心理習慣。文藝要忠實地表現人生,我們的道德意識天然地叫我們喜歡善的、美的、幸運的、歡樂的一面,而厭惡惡的、丑的、災禍的、悲慘的一面。但是文藝看人生,是站在高一層去看,相反的往往適以相成,造成人生世相的偉大莊嚴,一般人卻不容易站在高一層去看,在實際人生中盡管有缺陷,在文藝中他們卻希望這種缺陷能得到彌補。
第五是涂脂抹粉,賣弄風姿。文藝是一種表現而不是一種賣弄。表現的理想是文情并茂,“充實而有光輝”,雖經苦心雕琢,卻是天衣無縫,自然熨貼,不現勉強作為痕跡。一件完美的藝術品像一位大家閨秀,舉止大方之中仍有她的貞靜幽閑,有她的高貴的身份。藝術和人一樣,有它的品格,品格的高低固然可以在多方面表現出,最重要的仍在作者的態度。

文藝趣味上的毛病是數不盡的,讀者聽到我這番話,發現他們平時所沾沾自喜的都被我看成低級趣味,不免怪我太嚴格苛求,太偏狹。我只能說:一個從事文學者,如果入手就養成低級趣味,愈向前走就離文學的坦途大道愈遠。我認為文學教育第一件要事是養成高尚純正的趣味,這沒有捷徑,唯一的辦法是多多玩味一流的文藝杰作,在這些作品中把第一眼看去是平淡無奇的東西玩味出隱藏的妙蘊來,然后拿“通俗”的作品來比較,自然會見出優劣。
【原載《小品文選刊》】
插圖 / 有些文藝釘子戶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