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非死不可

王長軍

這天林道安接到喜報：即日赴任靜安縣縣令！林道安等這一天可等得太久了，一時間喜出望外，連忙三步并作兩步來到父親病榻前，告知父親大人這個天大的喜訊。

說起來林道安的老父親也曾出仕為官，后因病退隱在家，近兩年更是病勢加重，連說話都很困難了。現在聽了兒子的喜訊后卻久久出起神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然后一邊喘息著一邊吃力地說道：“道安，我知道你一向頗有抱負，這是好事，一介書生飽讀圣賢之書就得學以致用為國效力。可是最近我的想法有些變了，我一直在反思我的為官之路，越來越覺得官場之復雜不是局外人所能想象的，所以深深為你擔心，你一向耿直孤傲，不通世事，我怕你會摔跟頭……”

父親又是一陣狂喘，說不下去了。林道安忙輕輕抹著父親的胸口說：“父親大人盡管放心，我只要上報朝廷下安百姓，一身清白問心無愧，就無往而不勝了。”

父親搖搖頭說：“我就知道勸不住你。人啊，總要吃幾次苦才算長大，也只好由你了。道安，為父年紀大了，身體又虛弱，不能陪你遠赴他鄉了，你孤身在外做官一定要慎之又慎……我也沒有別的話囑咐你，就送你三句話吧，當遇到事時你要細細揣摩這三句話，也算是官場秘技了……”

老父親喘了一口氣，然后一字一頓、字字用力地說出三句話：“新官不理舊事，打狗要看主人面，做事須留三分地。”

林道安興沖沖地遠赴靜安縣走馬上任，不長時間就對全縣的風土人情有了基本了解，然后不斷有百姓來衙門擊鼓喊冤。

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如果黎民百姓冤不能伸，那要自己這個青天大老爺何用？林道安當即作出一項重大決定：重新梳理積案，給百姓一個公道！

誰知這一梳理使他吃驚不小，有好多官司竟然葫蘆官亂判葫蘆案，甚至顛倒黑白的也不在少數！林道安不敢怠慢，對每件疑案認真重新審理，很快把一起起冤假錯案平反昭雪，一時全縣上下震動，貧苦百姓奔走相告。

緊接著林道安開始下第二步大棋：打擊惡霸勢力。他到任時間不長，可耳朵早被一些惡霸無惡不作的行徑給灌滿了，這些毒瘤不除，全縣將永無寧日。在他的親自部署之下，惡霸很快被一網打盡，坐牢的坐牢，殺頭的殺頭，一時民心大快，全縣一副惠風和暢的新氣象。

不過在此期間也遇到了一些阻力，不斷有人為惡霸開脫講情，講情者中甚至還有一些官場大人物，但林道安鐵面無私，任誰也不給面子。

最后林道安開始著手謀劃第三步大棋：構筑防洪大堤。靜安縣是個鍋底洼，每年雨季幾乎都會崩堤，給全縣百姓生產生活造成極大損失，所以筑一道固若金湯的大堤壩是當務之急，一旦建成將給百姓帶來莫大的好處，絕對功德無量。

幸運的是，在積極爭取之下朝廷撥款很快下來了。林道安從此日日夜夜奔走在堤壩上，腳踏實地督促檢查，不放過任何一個疏漏的地方，不浪費一個銅板。不久一條巨龍一樣的堤壩建成了，飽受水淹之苦的百姓個個眼含熱淚歡欣鼓舞，而林道安幾乎像變了一個人，又黑又瘦，昔日的白面書生活脫脫成了農人的模樣。

在此期間同樣夾雜著一些煩惱，例如不時有人托關系想包攬工程，這些人甚至送上大把銀票，但全被林道安嚴詞拒絕。

百姓遇上林道安這樣的大老爺自然是慶幸不已，大家鑼鼓喧天地來到衙門前要拜見林道安，要給他送“清官匾”。林道安連忙拒絕，可怎么也推不掉。誰知百姓們還覺得不足以表達心意，竟給林道安造了一座生祠，林道安再三勸不住，也只得愧領了。

這三件大事一過，林道安覺得自己不負圣人教誨，也不負靜安百姓，一時心滿意足。這天愜意之下喝了點兒酒，突然想到東山的桃花開了，于是酒興一起便索性騎馬上街，直奔東山而去。

林道安正騎著馬，酒勁兒涌了上來，便忍不住用力抽了跨下馬兩鞭子，那馬吃痛狂奔起來。突然間眼前出現一人，那馬避之不及狠狠直撞上去，隨著慘叫聲，奔馬把那個農人竟給活活撞死了！

林道安大驚失色，自責之余立即向農人的妻子鄭重道歉，并重重賠償一切損失。那農婦見大老爺如此善后，何況又是位難得的好官，便當場表示不再追究。

事情至此并沒有結束，林道安將此事報告了上司，痛責自己之余表態說甘愿受罰。

在等待上司回復的日子里，林道安并沒有把這事太往心里去，因為畢竟是無意之過，何況又主動道歉賠償了，再說農婦也明確表態不再追究，所以估計上司也不會拿自個兒怎么樣，至多訓誡幾句就算了。

可是等著等著，林道安忽然產生一個奇怪的感覺：上司那頭遲遲不給答復，一副深不可測的樣子，令人十分膽寒。

林道安越來越不安，就在這時預感成真——上司來了，是氣勢洶洶地來的，二話不說就剝了他的衣冠下了大獄。罪名是：行兇撞死農人，并恩威并施堵住苦主親眷的嘴。苦主婦人氣不過，到府臺喊冤，現有狀詞在此。林道安所作所為實屬罪大惡極，不可饒恕。

林道安聞言大驚：那農婦不是原諒自己了嗎？怎么又會到府臺喊冤去？自己又什么時候堵那農婦的嘴了？

而當林道安被火速押上刑場的時候，更是瞠目結舌：因為這么一件事，自己就要被問斬？這處罰也太重了，為什么？

在刑場上，圍觀百姓個個唏噓不已，監斬官剛擲下令箭，突然有個農婦跌跌撞撞地沖了過來，大叫道：“林大人，林大人，都是我害了你啊！”

林道安和圍觀的百姓一看，此人認識，正是那個農婦。只見她形容枯槁、披頭散發，泣不成聲地叫道：“林大人，民女實在沒有辦法，全是那些人逼的，非要我上告，我不允的話就要殺我全家……大人，我越想越后悔，我不該啊，鄰居們也個個不拿正眼瞧我，我走投無路，只得先走一步了，還請大人原諒！”

那農婦一口氣說完后，從懷中掏出一把剪子，“噗”的一聲，深深插入了心臟！

現場一片死寂，林道安大悲，痛叫道：“我不怪你，你又是何苦啊！”

監斬官大恐，再次吼道：“開刀問斬，速速斬訖報來！”

劊子手聽了不敢怠慢，一把摘下鬼頭刀上的紅封套，正圓睜二目高高舉起大刀，忽聽得有人虛弱弱地叫道：“刀下留人！”

正心灰意冷閉目受死的林道安一愣，是父親的聲音！

抬眼一看，果然是老父親。在一老仆的攙扶下，他老人家竟顫顫巍巍、一步一喘地來了，這么遠的路程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趕來的。

林道安忍不住叫聲：“父親……”

老父親萬分憐惜地摸著林道安的臉，心中涌起萬語千言，此刻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只是問了一句：“兒子，你為什么不聽話？為什么不體會我送給你的三句話？”

林道安一愣，說實話那三句話他早就忘了，也不懂是什么意思。

老父親又說：“兒子，你根本不是做官的料啊，官場竟如此黑暗，白白斷送了你的性命！”

老父親費力地喘口氣，又說：“道安，我讓你新官不理舊事，可你哩，一上任就清理陳年積壓下的冤假錯案。這樣一來百姓是感謝你了，可你的前任會怎么看？他會認為你是故意給他難堪，要知道他現在可是你的上司啊！我第二句話是打狗要看主人面，你哩，鐵腕鐵心嚴厲打擊那些惡霸。要知道這些惡霸之所以成為惡霸，就是因為有人給撐腰啊，你倒好，不給別人半點兒面子，把人都給得罪完了。還有，為了建防洪堤，你竟把朝廷撥的款全用在了河堤上，讓別人得不到一丁點兒油水。更要命的是，你把防洪大堤修得那么牢靠，那后來的為官者還有什么借口讓朝廷撥款？沒有朝廷撥款他們又能得到什么好處？你以為你的前任全是笨蛋嗎？他們都不能建起一道牢不可破的大堤嗎？所以我的第三句話是，做事須留三分地。可你呢？”

老父說到這里老淚縱橫氣喘吁吁，說：“兒子，你要知道當官不是給百姓做的，是給上司做的。你把別人的財路都給堵死了，把上司都給得罪干凈了，何況你又那么喜歡出風頭，又是‘清官匾’，又是生祠的，這不是把上司全給比下去了嗎？所以說，你非死不可！道安，為父問你一句，你現在后悔不后悔出來做官？”

林道安傻傻地聽著，腦子里一時間如醍醐灌頂，胸中更是翻江倒海，忽然凄然一笑，說：“不后悔，決不后悔！在這樣糊涂透頂的世道里，如果不能為百姓做一番事業，那死了就死了吧，只是兒子不能盡孝了。”

老父長嘆一聲：“我卻后悔，千不該萬不該讓你出來做官，明知是條死路，卻還要讓你試一試。兒啊，是為父害了你！”

老父說完用盡全身最后的力氣，俯身往前一沖，“咚”的一聲，一頭撞在了石柱上。幾乎就在同時，劊子手的鬼頭刀劃出一道寒光……

百姓一見如摘心傷肝失聲痛哭。就在這時“咔”的一聲巨響，天地間電閃雷鳴，隨即“嘩嘩”下起大雨來。這一下就是三天三夜，雨勢從未有過地大，可是林道安親自監造的大堤穩如泰山，保護著他心心念念的黎民百姓安全度過汛期。

選自《上海故事》202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