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的詩 [組詩]

李南

想起它時

我總會放下手中的活計

想起它時

在熱鬧的酒桌上兀自發呆。

那兒沒有我一寸房產

也沒有為我留一塊墓碑。

群山打著補丁

戈壁灘面帶菜色

古代在那兒屯兵

活佛在那兒坐床……

每年、每年我拖著行李箱回去

去那里補充能量——

碗子茶刮給

手把肉香著

草原上的經幡呼喚我

祁連山的風雪把身體沐浴。

你可以說這片土地荒蠻、缺氧

只不過風景絕美。

可是我啊，長久以來在外漂泊

多少個日夜無精打采

只要雙腳一踏上這里

所有的傷痛和暗疾都不治自愈。

窗外一片漆黑

屋子里燈光明亮

照出了舊家具和魚尾紋。

許多年來，我們習慣了這種生活：

坐擁書城，各居一室。

沒有更多的話可說

孤獨滲透了每一個毛孔。

你有你的巖村

我有我的青海

那天去客廳倒茶

我們看著窗外，大雪初停

上弦月掛在天空。

你對我說起上弦月邊最亮的金星

月亮升起時，它叫長庚星

黎明前它又叫啟明星

我們討論星象，貌似天文愛好者

忘記了窗外茫茫白雪

也忘記了星空下渺小的自己。

紅袍子騎手，藍袍子騎手

在雪地上策馬奔馳

他們大笑著、吆喝著

跑過看熱鬧的人群

他們揮舞著長長的套馬桿

跑過雪原上幾棵安靜的楊樹。

可我看不到那些駿馬腳上的馬蹄鐵

也看不到從馬眼中升起的薄霧。

烏蘭布統的馬文化深奧

豈是我們外鄉人所能理解？

紅袍子騎手，藍袍子騎手

一個英俊，一個老練

我的心里面慌慌張張

我的靴子里灌滿了雪粒。

仍然是寧波老外灘

柳枝搖擺出湖中倒影

你被一束光線絆倒

坤包里，鍍鎳硬幣撒了一地……

三年了——我的朋友

你在那邊怎么樣？

秋天漸深

有沒有一件繡花披肩？

草地上的木椅

一定堆滿了楓葉

你喜歡的拿鐵咖啡

應該是現磨的吧？

那些困擾我們的問題

想必也有了答案

看書上說，那邊取消了四季

沒有疾病，也沒有死亡。

這邊還是老樣子

每天跟著每月，每月跟著每年

我們拍過照的那棵樹

上面多了個鳥窩

一起走過的那條小街

盡頭升起一片濃霧。

柿子紅了

落葉飄飛

那天我在小樹林里

久久徘徊……

有一天，我也將

由塵世從容退場。

那時候

花香，鳥叫，蝶飛

浮世繁忙

我不再是我

而是無名的灰土

唯愿做這樣的人——

說出的話

算作遺囑

未說的

皆為詩意。

我們早已不用查字典

輸入法有了聯想功能

早已不去郵局寄信

電話、微信讓郵差成為古老的名詞

主婦們不再冬儲白菜、土豆

恒溫大棚日新月異

孩子再也不會在馬路上撿到一分錢

那個年代多么遙遠啊

學者沒有耐心讀書，探求深邃的道理

抖音上的橋段豢養淺薄的歡樂

我們不認識對門的鄰居

與陌生事物擦肩而過

我們再也不會為一場初雪激動

也不會為一個人傷神

陽光照進樹叢，也照亮邊上的忍冬

我們，終于獲得了動物屬性……

都說自己很久沒有看過星星了。

午夜之后，萬籟俱寂

偶有夜鳥叫聲刺穿夜幕。

喝完最后一杯酒

朋友們朝著黃河堤壩上走去。

農民們疲憊了

整個姜莊村入睡了

手機打出一束燈光

引導我們踏過泥濘土路。

上弦月掛在樹杈之間

北斗七星呈現出勺子形狀

還有更亮的星星遍布夜空

但我們無知，還無法得知它們的名字。

什么“內卷”什么“躺平”

此時都已煙消云散

我們都屏住呼吸

靜靜地望著月牙兒和繁星

黃河水緩緩地從身邊流過

我們什么也沒說

什么都不想。

索道載著游人

從高高的云朵間滑過。

山谷靜默如謎

并沒有俄耳甫斯那哀婉的琴聲。

霜降這天，一位詩人姐姐遠走高飛

山風把落葉輕輕抬起。

我們走一走玻璃棧道

讓顫抖的心長出冒險的翅膀。

我們在山路上辨認

哪一棵樹是松樹，哪一棵樹是柏樹。

有兩對情侶，他們彼此相愛

在老樹下掛上同心鎖……

一切難忘的事物都在天門山發生

這是祈福之地，忘憂之地，悔過之地。

我們大口大口地呼吸

負氧離子充滿了每一寸空氣。

我們打開記憶的行囊

把這段行程裝進漫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