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

我小的時候,北大荒還是相當荒的。我家待過的一個農場,房前屋后,經常有狼,養的雞稍不留神,就成了狼的小菜。等我長大之后,狼倒是不常見了,狍子和野兔依舊是漫山遍野的。有獵物的地方,就有獵手。
小牧是我的鄰居,上學百無一能,什么都學不會,早早輟學在家,剛滿十六歲就補了職工。下班回家,從來不閑著,上山套狍子、野兔,下河抓魚,從來沒落過。
我親眼看見他在河灘上弄了一個陷阱,魚還真的就往里面鉆。
小牧瘦瘦的,見人臉上總是帶著笑,沒有話,無論怎么逼他,都逼不出三句整話。我也跟他學打獵,但無論弄魚還是下套,始終都學不會,不是小牧不想教,而是他不知道怎么教,加上我的手特別拙,直到離開農場,我也沒有學成一樣本事。
每當看到我笨拙地擺弄套子的時候,小牧都會在旁邊急得直搓手。
不過,我也有讓小牧佩服的地方,那就是我會講故事。這點兒看家本事,是我當年騙吃騙喝的絕技。連里小伙伴們只要想聽故事,就得把家里的花生、瓜子,連帶西紅柿、黃瓜什么的,貢獻出來。小牧則給我魚和兔子,當年我們家沒少吃他的魚和兔子,偶爾也會撈條狍子腿。
當年的我,總覺得自己是廢物,農活干不好,打魚、摸蝦、套狍子也不行。小牧卻讓我有了自信,在他眼里,看了許多書的我,才是真正的能人。
有那么一天,小牧冷不丁住院了。小牧在連里,是個不顯山不露水的人,消失了好幾天,人們才想起來,這個人怎么不見了?不僅小牧不見了,連他寡居的娘和他的哥哥都好幾天不見了。一打聽,才知道小牧得了白血病。
雖然我們不知道白血病就是血癌,但也模模糊糊地知道,這個病沒法治。
小牧家里窮,那時候也不興去大城市大醫院看病,小牧就在團部醫院胡亂治著,眼見得病情一日危似一日。
直到這個時候,沒心沒肺的我,都沒想起去看看他。
直到有一天,小牧的媽媽找到我,說是小牧想見見我。
小牧的媽媽是長輩,長輩開口,我總不能不聽。于是,我跟著一路哭哭啼啼的小牧娘,坐著順路的連隊小型車,來到了團部醫院。
小牧住在一個十幾個人的大房間里,十幾天不見,人已經大變,嚴格地說,已經沒有人形。見我來了,他居然爬了起來,使勁兒拉住我的手,一個勁兒地哭。
半晌,他說出一句話:“你怎么不來看我?”
我沒有什么話可說,又不敢看他瘦到不成人樣的臉,只好低著頭,任憑他拉著。
大概是哭夠了,他說,從醫生那里,他知道他已經活不了幾天,以后再沒法兒聽我講故事。他央求我,能不能再給他講一次《西游記》里孫悟空跟鹿力、虎力和羊力大仙斗法的故事。他說,這故事讓他笑,臨死前,他想笑一次。
我沒法拒絕一個將死之人的要求,我讓他躺下,坐在他的床前,把這個故事又講了一遍。小牧聽得很入迷,聽到孫悟空拔毫毛變了一只狗,把虎力大仙的頭給叼走的時候,他真的笑了——以前每次講到這里,他都會笑的。我才發現,一個病到脫形的人,笑起來也可以很好看。
臨分別,小牧叮囑他的媽媽,回去之后,把那副狍子的犄角給我。
這副狍子的角,后來被我釘在墻上,當了掛衣服的架子,后來搬家,也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