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杰
紫色是國際殘疾人奧林匹克委員會去年發布的標識顏色,代表占全球人口15%的殘疾群體不再被邊緣化。在2022年北京冬殘奧會的開幕式上,“15%”是絕對的主角。會徽展示、會歌演奏、點燃主火炬,歷來的重點環節都由殘障人士完成,就連引導員胸前毛線編織的雪容融,都由殘疾人一針一線縫制。
73歲的夏伯渝在會徽展示環節亮相。站在“鳥巢”中央時,他的雙腿義肢細細地支撐在地面,顯得不那么協調。
他是中國無腿登頂珠峰的第一人。這次在開幕式上,他帶著一個雙上臂殘缺的孩子。孩子想飛卻飛不起來,夏伯渝鼓勵他,用登山杖當翅膀,帶著他飛。這對“爺孫”以這樣的方式,完成了他們的表演。
1975年夏伯渝第一次登珠峰,在海拔7600米處把睡袋讓給隊友,結果自己凍傷雙腿,不得不截肢。2014年,他再次嘗試登珠峰,但因為一場造成16人遇難的雪崩,攀登活動被取消。2015年,他到達珠峰大本營后,遭遇尼泊爾8.1級地震,攀登計劃又一次擱淺。2016年,夏伯渝再次出發,但在海拔8750米處遇到強烈暴風雪,只能下撤。
曾有媒體問他,是否后悔當初把睡袋給了隊友,他回答:“當時如果知道結果是截肢,我會猶豫。但現在看,我還會給他,因為我沒腳也可以。”
殘奧會會徽由紅、藍、綠三個弧形圖案組成,代表人類最重要的三個組成要素:心智、身體和精神,弧形圖案源自拉丁語Agitos,意為“我前進”。
中國殘疾人藝術團的薩克斯手王琦是通過自己的手,第一次知道了會徽的形狀,“像漢字的‘心’”。他戴一副標志性的墨鏡,頭發微卷,13歲時,鞭炮炸傷了他的雙眼,“我小時候眼睛特別大,后來變成兩道蜈蚣一樣的疤痕”。
開幕式當晚,一對5歲的雙胞胎兄弟來到王琦面前,他們一個是殘疾人,一個是健全人。雙胞胎打開王琦的手掌,在上面畫出會徽,最后王琦慢慢蹲下,手碰屏幕的瞬間,巨型的會徽亮相。

一個盲人站在空曠的“鳥巢”中央,多少是種挑戰。平時聊天他能聽音辨向,但“鳥巢”里,聲音從四面八方而來,王琦不能判斷自己面朝何方。幕后團隊想了很多辦法,最后王琦形成了一套肌肉記憶:把左腳腳尖放到右腳腳跟,以腳為圓心轉身,他找到了正確的角度。
王琦要讓自己的身體適應場地并達到完美的舞臺效果。當他把會徽舉起后又蹲下時,他的腳先往后撤,手蓋在地上不能太靠后,不然會有一種要摔倒的感覺。
緊接著,升會旗,奏會歌。
來自重慶的揚帆盲童管樂團手拉手上臺。團員蔡曉雪今年17歲,單簧管樂手,戴著墨鏡,說話時總是習慣微微抬頭。因為不能模仿,盲人常常沒有表情,她通過銜筷子體會微笑的角度。
她的難題在于吹出去的聲音在“鳥巢”反彈不回來,她聽不到自己和同伴的聲音。為此,他們干脆到室外排練,以適應環境。
健全人可以通過樂譜熟悉樂器,而盲童只能通過觸摸來感知樂器,再把音樂背下來,才能演奏。
47個人合在一起,沒有指揮,靠的是心里的節奏。“這背后的故事恐怕比我們了解的和臺前展示的多得多。”開幕式導演沈晨說。
本次冬殘奧會開幕式上唯一正式的文藝表演環節是《冬殘奧圓舞曲》,這首歌是冬奧會和冬殘奧會開閉幕式中,最早確定且一直未變的歌曲。
演繹時刻,視頻中幾個盲童拿著畫筆揮灑著人們能想到的所有色彩。在現場,90名舞者通過表演,把顏色在天地間展開。
場地周圍有13朵“雪花”,是手語指揮。如果沒有解說,沒人知道場上有一半聽障人士。
魏菁陽是中國殘疾人藝術團的獨舞、領舞演員,2008年參加北京殘奧會開幕式《永不停跳的舞步》演出,2018年參加平昌冬殘奧會北京8分鐘表演,這次又站在北京冬殘奧會的舞臺上。
在這個表演中,健全人和殘疾人形成了一種默契。演出中有低頭的動作,健全人會用呼吸或是神態提醒聽障人士。看到喘息的動作,殘疾人就知道下一個動作該起了。
演出經驗豐富的魏菁陽最深刻的感受是,以往,她的同伴都是殘疾人,這一次,是真正殘健融合的表演。
開幕式進入最終的環節,點燃主火炬。
還是那片雪花,還是那團微火。火炬傳遞到最后一棒,退役盲人運動員李端拿起了主火炬。盲人點火,這是往屆殘奧會上從沒有過的大膽嘗試。
通過觸摸,李端將火炬緩緩對進孔眼。“大家知道雪花臺由參賽的所有國家和地區組成,他觸摸的過程,就是在認知和了解,最終完成點燃的壯舉。雖然火焰小,但它照亮了所有人。”沈晨說。
它首先照亮的是李端的臉,火在李端臉的右上方,導演說,別烤著臉。他偏了偏頭,感受到火焰的熱度。他想起在家時總讓家人拉開窗簾,家人說開窗簾干啥?又看不著。他答:“雖然我看不見光,但我能感受到溫度。”1.92米的李端是籃球運動員,17歲成為CBA主力后衛。18歲,打掃衛生時一個過期滅火器爆炸,導致他雙目失明,右手食指第一節缺失。
李端兩周前才得到通知,準備參加冬殘奧會開幕式。當他第一天觸摸主火炬臺、觸摸插孔的時候,“我也是用心去體會了一下火炬的插口”,李端說。他摸索的過程就像練習跳遠一樣,需要跑得直、布點準,步子大了,踩過起跳區犯規,步子小了,跳不進沙坑。
他感覺主火炬比別的火炬沉,有十來斤,“我看不見火炬,但是我要把最后一棒火炬插好、點燃,讓更多的人看見我們,看見我們殘疾人自強不息,努力向上的這種精神。”李端說。當最終對準的剎那,他聽到了放禮花的聲音。
沈晨剛和殘疾人打交道時,心里也有疑慮,哪些話能說,哪些是敏感問題。后來他發現,我們是“15”,“15”也是我們,越正常、越平和地對待“15%”,越有益。
“沒必要去催人淚下,讓人們感覺到殘疾人和我們一樣,就夠了。”沈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