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集名字的小孩（1）

□萬修芬

一本手記選擇了立夏

立夏發現那本手記的時候，是在一個炎熱的午后。

她正赤腳站在一條小溪流里洗手，有人咳嗽了幾聲，她抬頭看去，卻見一只金色羽毛的鳥兒站在樹蔭下的一塊巖石上，像人一樣“喀喀喀”了幾下，吐出幾滴亮閃閃的口水，發現有人看它，立刻“嗖”地飛起，不見了。

立夏忍不住抬腳往那片樹蔭走去。那巖石上的金色閃光簡直亮得耀眼，立夏撿起那金色的固體顆粒，這是——金子？

而那金子底下的，是一個巴掌大小的舊舊的筆記本，淡金色的布封面，繪有星辰大海的圖案，兩個金線刺繡字閃著光：名典。

立夏環視四周，林子里靜靜的，沒有人，連歡唱的蟬都暫時噤（jìn）聲，仿佛接下來是一個需要凝神屏息的特殊時刻。

她打開了那個本子。

扉頁上有個簽名：烏有。

內頁里寫著各種各樣的名字和解釋，配著手繪插圖，還貼著羽毛、花瓣、草葉、絲線、碎殼……看起來像一個博物學家的考察手記。

有一些很普通的名字，比如煙囪、晨曦、巖石、山雀、鐵鍋、海藻、竹竿、小明、自金鳥、羊木叢、豚瓜、蔭先生、野生繅（sāo）絲車、牧云人、食霾（mái）獸、訛（é）獸、歷草……

羊木叢：出產植物羊的灌木叢。植物羊在豆莢中生長，聽到雷聲或鼓聲后豆莢裂開，植物羊就會蹦出來，像真正的小羊一樣。它的毛可以紡織，肉鮮美，血液金色，甜如蜂蜜。

食霾獸：體型巨大，只在霧霾天出現，吞食霧霾，排出的便便是堅硬的方形石塊，有芳香味，可以做建筑材料。

蔭先生：世間所有陰影的掌管者，花影，人影，云影，燈影，山陰，墻陰……都聽從他的號令。他有一支光影樂隊，能為失聰的人奏出真正的天籟（lài）之音。

食夢獸：有一種以人的不幸和噩（è）夢為食，給人帶來歡樂平安，卻長得可怕丑陋。另一種則以人的幸福和美夢為食，使人沮喪憂郁，卻長得美麗無比。

靜謐守護人：荒野上的寂靜守護者，收集所有能表現寂靜的聲音，雨滴落在青苔上，松濤涌動，蝴蝶拍翅，蟋蟀唧唧……然后售賣寂靜給失眠的人。

牧云人：以放牧云朵為生，就像人們放羊一樣。不過，他們不像人類那樣用鞭子趕羊，他們用風袋來控制云團……

立夏一頁一頁翻著，正看得入迷，突然，一陣涼爽的風吹過。立夏抬眼，一對巨大的復眼正和她對視，眼睛里閃爍著漩渦一樣的彩色光影。

“啊！”立夏尖叫了一聲，跌坐在石頭上。一只巨翅蜻蜓！翅膀足足有一米長！

立夏目瞪口呆，她只在講述史前時代的圖片里見過這種蜻蜓，遠比恐龍出現的時間還早，現在怎么還會有巨翅蜻蜓？

“原來被你撿到了！”一個小孩（也許是小精靈？）從巨翅蜻蜓背上跳下來，身體輕盈得像一根羽毛，他伸出手，示意立夏把本子給他，“那是我的筆記本。謝謝！上面有我的簽名，我叫烏有。”

立夏還是懵（měnɡ）的。她懷疑自己看到了精怪，因為他的身體像是全息投影的幕布，一會兒顯示飛鳥與流動的河，一會兒顯示巖石與翻涌的云層，一會兒是森林與花草蟲魚，一會兒是海浪漩渦與星云，甚至還顯示出巨大的恐龍骨架與摩天大廈……好像他只有人的皮囊，身體里卻裝下萬物，并且時刻都在變幻著。

不知道為什么，立夏腦海里蹦出一個詞：星光。他像是由星星組成的，帶著引人探究的秘密。

秘密是危險的，也是不可抵擋的。立夏下意識地想。

但這些變幻只在一個瞬間，快到讓立夏覺得那只是自己眼花的幻象。

眼前的小孩和她差不多大，穿著剪裁怪異的袍子，短發散亂翹起，他看上去像個男孩，面目和自己很像，這讓立夏對他很有親切感。

她的手不自覺地把本子遞過去。

本子剛到烏有手里，卻像是有自我意識一樣，“嗖”地跳起來，又蹦回立夏懷里。立夏手忙腳亂地接住，無措地看著本子的主人，趕緊又把本子朝烏有扔過去。耳邊好像傳來外公的喊聲，她扭頭就往家跑，絲毫不理會后面“哎，我還有話說”的叫喚聲。

立夏跑啊跑啊，時值盛夏，一年中最熱的時候，鄉間白花花的土路仿佛閃著刺目的光。除了清露晨流的早晨和晚霞滿天的黃昏，人只要站在太陽底下就汗出如漿，似乎能感受到蒸騰的熱氣裹滿全身，狗趴在樹蔭下吐著舌頭，熱得對所有人愛搭不理。地里大片的莊稼——玉米，高粱，紅薯，谷子，棉花……全都蔫蔫地低著頭，無聲地喊著“好渴！好渴！”散落在田間的每個水塘邊，都有幾臺抽水機“突突突”地嘶吼著，長長的水管鋪向四面八方的田間地頭，向植物輸送生命之液。熱愛炎熱的蟬高聲鳴叫著，像沒有明天一樣放聲歌唱……

立夏跑過山溪，跑過農田，跑過山崗，一直跑到村口才停下來。她手扶著膝蓋，大口喘氣，渾身冒汗，心臟快得要跳出喉嚨。

她回想著那個叫“烏有”的小孩，他的坐騎巨翅蜻蜓，還有那本能蹦跳的博物手記，這些都是自己熱昏了頭想象出來的吧？

“是立夏吧？來吃西瓜！”

村口樹蔭下乘涼的幾個老奶奶一邊“噗噗”吐著西瓜子，一邊熱情地招呼她。

立夏搖搖頭，她想說“謝謝”，可是像有什么東西堵在喉嚨那邊，不讓她發出聲音來。老奶奶們看著眼生，她不知道要怎么稱呼，畢竟她來到這個叫花雉（zhì）村的村子還不到一周。

她低著頭，向村西頭的外公家走去，后面傳來坦蕩大聲的議論，絲毫沒有回避她這個話題人物的意思。

“是老古家的外孫女吧？”

“……不愛說話……”

“聽說她爸媽……”

立夏腳步加快，把那些議論聲甩在身后。

外公家的院子外面，有一棵幾人合抱的老洋槐樹，靠近樹根處有個樹洞，內里是中空的，可以鉆進一個像她這樣大的小孩。

立夏坐進了樹洞里，里面很涼快。來外公家的第一天，媽媽走的那個畫面又一次回到她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