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海霞

我和阿鐵是鄰居,同年同月出生,他比我大半月。聽娘說,我出生時奶水不夠喝,阿鐵娘就讓我喝她的奶。
就這樣,我感激阿鐵娘一輩子。
阿鐵,小時候發燒燒成了腦癱。不論別人如何對阿鐵,我從來都不嘲笑他。從我記事起,他就半躺在竹椅里。阿鐵爹八級鉗工,手巧,把竹椅改裝成了帶輪子的竹車。太陽好時,阿鐵被家人推出大門外,他或呆坐在竹車里曬暖陽,或抬眼看來來往往的路人。阿鐵說話費力,脖子用力往后挺,雙手抱在一起把竹車搖得東倒西歪,隨著三兩個字從嘴里蹦出,竹車才穩穩落地。阿鐵說話得用洪荒之力,好在他輕易不言語。
小孩子不懂事,沒人同情阿鐵,有人見大人不在,還常罵他,給他起外號。阿鐵就我一個朋友,只有我不嫌棄他。因為我喝過阿鐵娘的奶,算是和他搶過口糧。娘說,做人得懂得感恩。
阿鐵的世界通常只在大門口,他父母忙,沒時間推他到更遠的地方。我小時候性格內向,不喜運動,時常坐在他的竹車旁,陪他發呆。
后來,我上學了,阿鐵還在大門口的竹車里待著。放學遇到他,我朝他笑笑,他高興得手舞足蹈,想要說話,我擺手不讓他說,他那些欲出口的話終化作微笑掛在嘴邊。學校放假時,我還會陪阿鐵玩上半天,有時也經他父母同意,推著他到學校操場上逛逛。
我讀中學后,功課多了,我很少陪阿鐵玩了,遇見了,只點點頭,他微笑著。
那年,我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績畢業,順利升入市重點高中,我想報考醫學院,阿鐵知道我這個夢想,他總是得意地笑,我當了醫生,就可以給他看病,說不定還能讓他站起來,和正常人一樣。我說這些時,阿鐵總是咯咯笑,前仰后合的,把竹車搖得嘩啦嘩啦響。
可高三下半年,我患上了嚴重的眼疾,醫生建議我休學在家休養。高考我考得一塌糊涂,分數離三流的醫學院還差一大截。老師讓我復讀,可我怕眼睛吃不消。沒辦法,只能聽天由命,上了一所普通理工學校。整整一個夏天,我都沒有踏出家門。阿鐵娘推著他來我家玩,我沒心思理他,他呆坐在竹車里,半天憋出一句:挺好的。
我吼他,你懂個啥呀?
他不再說話,后被他娘推走了。
兩個月后,我到外地讀書,暑寒假回家,帶來了一火車的見聞,和家人聊,找同學嘮。偶爾瞥見阿鐵在大門口曬太陽,我路過他身邊,會同他點頭微笑,每次都風一樣匆匆而過,極少注意他回復我一個怎樣的表情。
我畢業后去了外地工作,一年回家一次,少有時間找阿鐵聊天。
前幾天,我回家聽娘說,阿鐵走了,終于擺脫了疾病折磨。
猛然間得知他離世,心里翻騰出的往事一浪高過一浪。去看阿鐵娘,和她嘮嗑,得知阿鐵的一些事情:近幾年,阿鐵身體越來越不好,不能再坐竹車了,只能躺在床上。病重時,他說,如果有下輩子,他希望我能考上醫學院,當醫生給他治病。阿鐵娘心疼地說,傻兒子,下輩子咱肯定健健康康的,不會再受這么多罪。
或許我從未把阿鐵當朋友,但我絕對是阿鐵唯一的朋友。沒想到我當年無意中的一句話,讓他期待了一輩子還寄托于下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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