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

如果海浪也進入角色叢書
力量的花紋。巨大的動蕩
已開始習慣于潮濕的美
對它的不斷舔舐;最藍的夢
就是這么被弄醒的。
而你的走神始終很有限;
畢竟,它所有的腰肢
都已被遙遠的塞壬偷偷挪用過,
神秘性就埋伏在它充滿激情的表演中。
不必謙虛,你不是唯一的看客;
或是因為精通細節的過程中,
太多的分歧已耗盡了優美的觸須,
你已不再是最幸運的欣賞者。
命運的嘆息已被模仿過,
甚至飛濺的笑聲,也早就不限于擬人;
花頭對比云頭,怎么掀動—
很考驗你死后的缺席是否算得上
一次更干凈的在場。就此刻而言,
不必回避你身上就有它的開關;
輕輕地一按,循環播放
可將你的見證帶離出竅真的很比喻。
蜥蜴簡史
告訴你一個秘密:
蚯蚓有蚯蚓的土言,蝸牛有蝸牛的俚語,
蜂鳥有蜂鳥的方言,但只有
在絕妙的漢語里,蜥蜴才和友誼押韻;
如果原始的自然回聲值得
一次信賴,這越界的關聯
將觸及情感的偶然性
不僅很稀有,且比情感的秘密
更考驗你作為一個潛在的
馴養者是否精力充沛,比真理的
秘密還花得起時間。
畢竟,這和變色龍總是
喜歡把事情搞砸,只知道討好
人類的道德趣味不同。
一只蜥蜴,意味著時間的長度
在它身上已完全沉淀,
激變為一種時間的方向:非常緩慢,
但依然用鮮紅的舌頭保持著
敏捷的突然性,直到這緩慢
將世界的危險全部轉化成
一種溫順的假象;以及
耐心即天才如果反過來
更加成立的話,它的友誼
確乎已進化得意味深長,不可或缺。
藍天鵝簡史
它不知道你以前只見過
白天鵝和黑天鵝;以及美的記憶
一旦由美的輪廓定型完畢,
黑白之間便再也容不下
道德的新顏色。甚至距離
都已經這么近,近到它
都可以感覺到你的尷尬:
怎么只是顏色比孔雀還藍,
你對白天鵝有過的情感
就已無法順延到它的身上。
體形也不比黑天鵝更大
或更小;舉止甚至更溫柔,
更天真于世界的好奇,
更不懂得區分你身上
天使和魔鬼的比例
是否在任何情況下都依然
保持著古怪的平衡;
怎么僅僅因為顏色罕見,
它就必須向你完整地交代出
一個更神秘的起源。
而那樣的語言似乎還沒有被發明出來。
因為它的降臨,這片開闊的
蕩漾著春天的氣息的
綠色的湖面,突然變得像
一個巨大的靶子;
平放著,并未明顯地豎起,
那些波紋也很走神,
但所有這些措施,都無法阻止
它已像一個紫色的靶心
被人類的偏見瞄得準準的。
嬋娟學叢書
每年這個時候,秋風里的
橙黃的金子最壓驚。
落葉伴奏悲哀很普遍,
但假如你一味誤解悲涼的分寸,
也就看不懂大雁的翅膀
其實也是兩條輕盈的美腿,比黑白分明
更延伸左右都很無邊。
美好的時刻,是時間送給時光的禮物;
你最好是經手人,一個手續
才會準時如比世界的寂靜
更巨大的篩子,正悄悄兜底
你的線索剛一露頭,
便渾圓如記憶里的菊花
被做成了一個實心的飛火輪。
擦出的火花應該可以
直接用來下酒,而秘密的旋轉
即使不那么直觀,也不要緊;
因為心潮已加熱過大海,
八千里再遠,也不過是蝴蝶的半個影子。
冷雨協會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下在外面的是它,
下在里面的,也是它。
不成比例,但共鳴的真實性
仿佛可以克服人曾利用孤獨感
一味地對宇宙撒嬌。
再深入一步。彌漫在單調的彌漫中,
一個氣氛,沿著我是你的邊界,
取代了時間的外殼;
最深的記憶,已被浸潤成
新鮮的情緒。季節的情緒。
在真相里減去一個零,
世界的形狀會慢慢形成在
安靜的聆聽中:無邊的,生與死
聽上去都很淺;暴露在姿勢的
調整中的,甚至更淺。
回到具象性,下在橘黃的樹葉上時,
它聽起來就好像生活的輪廓
已擱淺在它的聲音里;
而滲透的秩序,會突破黑暗的限制,
將哀歌埋進泥土的節奏。
或者干脆回到另一種清晰中:
下在石頭上的,已和又濕又滑無關。
只有下在你身上時,它才很冷;
就好像如果有別的選擇,
它絕不會把自己下錯地方。
畫眉簡史
—贈敬文東
二十五次里有一百次,
它要么待在籠子,要么扁平在
洇過雨水的展示牌里,
至于活體,那近距離的遭遇,
只出現過一次,很多年前,
在風景秀麗的閩南山區。
印象中,命運的影子
仿佛因它擅長完美的鳴叫
而突然縮小:偶然中的必然,
這一幕,考驗著你腦海里
還有多少世界的秘密
翻騰如圍繞著它的記憶的泡沫。
不相信命運的影子的話,
也可以使用小刮刀;從風的縫隙里
剔下幾根雜草,讓它背頸上的
黑色縱紋顯得更漂亮。
而堅決的端詳則有助于
看清一個事實:它絕不是替身,
它愿意向你開放它身體里的
一個化身。棲息地深處,
樹林的靜寂甚至包含了自然本身
對存在或虛無的一次過濾。
而你的記憶會因這過濾
變得格外清晰:美麗的無辜
促使它時刻保持著畫眉特有的機敏,
機敏中甚至也不乏諷刺性的
膽怯,以襯托我們為它準備了太多的
籠子,像群星也有過古老的陋習。
北方的狼入門
一旦出現,緊張的空氣
便開始反擰人生的
假象;遠遠地對峙中,
先機已替世界亮出底牌,
對方的嗅覺豈止于敏銳,
不僅僅察覺到你身上有
一頭美麗的麋鹿,比迷路
還擅長暴露大地的偏心;
甚至對方的聽力也已捕捉到
那幾乎不太可能的動靜,
深藏著的原始恐懼突然揪住
一片毫毛,將封閉在你身上的
古老的透氣孔全部打開。
幸運的是,這只是
一次測試;你還有很多機會
爭取更好的結果,去深究
什么是詩。譬如,在這樣的場合中,
詩,保證了一種獨特的真實;
只要語言和寓言的比例尺
是正常的,遠遠地對峙中,
即便你只是一個人面對
一群擅長集體作戰的灰狼,
你的恐懼,也有限得像一面鏡子,
依然可以被你自己照見;
但假如離開這首詩,取消了
詞語的邊界,你的恐懼,
會變成另一面鏡子,仿佛只有
慢慢向你靠近的狼群
才知道怎么使用它。
白露叢書
一個漫游將顛倒的人生
重新顛倒過來:不斷的分身中
你的重心突然暴露在
遼闊的秋黃中。吹著草席的
清風里有瀑布飛濺的回音;
每一陣回眸都能驚醒
一個禮貌:有形的部分,
白鷺叼著你的影子
炫耀著無邊的美麗偶爾
也會自我煽動;無形的部分,
懸浮在天地之間的
輕盈的氣息已捕捉到
足夠的濕潤,悄悄降落著;
草尖上的晶瑩更像是
一個小跳板,另一個意圖
似乎顯露得更明顯:
這時間的露珠,擦去了命運的淚水,
試圖從你的身上恢復
一個令我們吃驚的原狀。
月亮療法
大海已將世界的化身泡得軟軟的,
就好像一件黝黑的玩具
終于觸底,并開始在最上面,
特別是朝著我們的那一面,
泛出一片波光,足以和銀白的情緒媲美;
甚至連幽靈也很少會缺席,
所以,新的對稱性最好起源于
你的心境很心經;意思就是
危險的樹枝已延伸成梯子,但只要踩穩了,
你就可以提前將云影
像朦朧的傷口一樣包扎好;
甚至只要光滑度還說得過去,
哪怕重一點,也不怕它
會突然墜落,砸壞天鵝的腳趾;
抱得再講究點方式的話,
它就是已睜開眼睛的玉兔。
如果希望可用來打賭,
宇宙的臉,就沒有比它最新的。
甚至連沖著它嚎叫的黑狼,也已認出
它的渾圓,是慢慢旋轉的巖石舌頭;
診斷書長得像美人的袖子,
但只要風一吹,也依舊可以
被你的手攥得緊緊的。
如果是青銅
—仿保爾·瓦雷里
青春的長矛將會被埋沒,
影子之歌將會從搖晃的草葉上
找到神秘的安慰,直到你
已精通將勇敢變成靈感,
去面對下一輪更可疑的試探—
所有的迷途都不過是假象;
沉重感將被泥土的矛盾替代,
無邊的黑暗,會把它自己擴展成
一件比死亡還平靜的禮物,
等待你去領取。免費,但不妨
問一問:你是誰?如果用錯了鏡子,
在你面前,我又會是誰?
如果區分了大小之后,邏輯中
依然存在著遙遠的愛,不透明
卻包含著濕漉漉的線索……
小號將生銹,美麗的圖案
將考驗另一雙陌生的眼睛,
直到琴聲醞釀出更迷人的身體,
去突破時間對我們的禁錮。
作者簡介
1964年生于北京。代表詩集有《燕園紀事》《宇宙是扁的》《騎手和豆漿》《最簡單的人類動作入門》《情感教育入門》《沸騰協會》《尖銳的信任叢書》,和《慧根》(英文詩集)、《放飛協會》(德語詩集)等。曾獲《南方文壇》雜志“2005年度批評家獎” “中國當代十大杰出青年詩人” “1979-2005中國十大先鋒詩人” “中國十大新銳詩歌批評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