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歌（組詩）

雅歌·之一

我知道? ?當上帝

為相愛那么深卻不能

相擁的一對身心

悄然嘆一口氣的時候

月亮裂成了兩半

月字和亮字

不再挨在一起

我數著? ?嘀嗒聲

從懸掛的心臟漏掉

淚水? ?賊一樣

也一再溜出眼窩

大悲之后? ?若能大愛

那是佛菩薩慈悲：想讓

一條魚從岸上回到水里

月亮之上? ?更顯空曠

愛? ?就是虛無化身為云彩

我能賭哪一朵云彩呢？

那遠的? ?便是近的

那虛幻? ?正是未來

雅歌·之二

我敲門

你的身體就開了

可那座美麗的花園

明明在修道院的墻外

我又敲門

你的靈魂也開了

像那些下凡天使中的一個

你也注定要為生活所傷

這個春天像一場約會：

樸素得只是出門走走

美妙得可以挽你手臂

上帝怎么能不應允你呢？

他愛我們是為了我們相愛

我還以為已經沒有我了

是你幫我找回了我的身體

連同那顆孤絕的苦心

是的我仍然是一棵挺立的樹

你能不震驚于我的心跳嗎？

火山噴發也不會這么強烈

多好啊? ?當兩個人相愛

剎那間? ?明白了因緣

誰能敲開你的身體和靈魂呢

除非? ?哦除非是上帝幫忙

雅歌·之三

我喝了酒? ?乘著風去機場

有人送我? ?沒有人送我

喝酒時讓我醉的? ?卻是愛

它是一個字? ?它不是一個字

我們欲言又止

活著? ?當然好

但如果沒有愛把日常腐蝕掉

我們活著又有什么指望？

我? ?一個愛的虛無主義者

卻不得不被波濤淹沒

風呀水呀? ?怎能不起浪？

波呀濤呀? ?我情愿為你昏了頭

酒醒之后? ?你的面孔燦爛

我情愿在你的微笑里融化

愛啊? ?永遠抒發不完

生命不就是為了赴這個約嗎？

至于愛人是否真的到來

我們完全可以再說

雅歌·之四

布窗簾一點點亮起來的時候

我發現? ?是一群小麻雀的嘰嘰喳喳

把我從酒后的睡夢中討論醒

昨夜存在過嗎？這樣的傻問

反過來證明? ?一群詩人把昨天

過得多么不是日子? ?而是

難于上青天的幸福? ?它的要素

是酒? ?友誼和欲蓋彌彰的暗戀

因為你? ?那明晃晃的挑逗失效太快

像開錯了處方的過期藥片

因為你就要從青天凌空飛來

對我? ?這就是明天的唯一正事

麻雀們呀? ?不要把內心的討論會

開得太久? ?你們再吵再鬧我也不讓

心亂? ?這個亂世? ?妙句迭出

如紛紛開敗的愛情花

此刻? ?我閉著眼睛聽外面的聲音

是的現在是一聲聲鷓鴣

我知道? ?天空正遼闊地醒來

多么有意思的江南? ?每年四月

都把我邀請成一只候鳥

你將從哪一片青天飛來？

飛機在青天劃下的航線? ?當然

比我對你的念想? ?要淺一百倍

一千倍? ?應該還不止? ?人心

多么亮堂? ?當愛太陽般照臨

天空一片虛無? ?以致用深邃見證了

有情的一切? ?包括愛與不愛

雅歌·之五

布谷一聲一聲? ?替我喚你的名

我閉著眼睛? ?我剛剛睡醒

一夜無夢? ?為什么醒來全是你？

我一呼一吸的鼻息全是問題

布谷鳥? ?你是在應答我嗎？

一聲一聲? ?仿佛云升上山頂

剛剛睡醒? ?我不知身在何處

我還想閉著眼睛潛回睡眠

這世上最美的是愛和情

輪流把蜜和折騰給予人類

仔細聽? ?現在是雨滴聲

小狗的吠聲? ?我的呼吸聲

這么多雨腳都要去哪里呢？

雨聲若有若無? ?那就是有

布谷一聲一聲? ?喚你的名

這睜眼之前的心是大清凈

我終將一無所有? ?除了呼吸

我就憑這一口氣來愛你吧

每一天都是念你念來的

我想? ?是神命令我愛你

給余生一個結? ?封住死

因為愛就是讓人死心塌地

跟著一股風? ?哪兒都敢去

我是那么分分秒秒地念著你

以致我一開口? ?就喊你月亮

雅歌·之六

我聽到一個問題：我是誰？

親愛的月亮? ?是你在問嗎？

你是在問自己還是在問我？

風會回答嗎？云會回答嗎？

我不知道? ?如果問題

能自己回答自己? ?那就好了

那個問號真像一只耳朵

耳穴里進出的是風和云嗎？

此刻我在出租車上? ?我閉目

自問：我是誰？我要去哪里？

右手不放心地摸了一下左腿

我摸到了布！我和我自己

難道還隔了一層布？

我睜開眼? ?開車的是司機

他真的知道我要去哪里嗎？

但我確實坐在他的車上

坐在呼哧呼哧狂奔的輪胎上

我捫心自問：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是誰”這個問題

但是? ?親愛的月亮? ?從早上

醒來? ?我想的一直是你

你是我說出愛的那個人

你是我說不出愛的那個人

我只是愛著? ?并且深信

你會感應到? ?至于“我是誰”

親愛的月亮? ?你一定知道

雅歌·之七

此刻? ?窗外一閃一閃

像是要把夜間的天空剖開

讓我看看它的心在哪里

雷聲應該就是心跳吧

轟的一聲? ?隆的一聲

現在上帝把雨點灑下來了

這條街道已經干渴了一天

此刻? ?我靜心? ?坐著

我也把赤裸的胸口敞開給閃電

但是? ?我的心又在哪里呢

我悄悄呼吸著誰的名字

灰蒙蒙把天壓得很低

我知道月亮上升到更高的地方

滅了燈的屋子其實亮著

我感覺身邊有葉片顫動

看上去? ?身體已經睡了

但心醒著? ?如同這些閃電

親愛的? ?不管你多么遙遠

對我的心? ?你就是最近的

你就住在心的房子里

胸膛是心租的房子吧

我讓呼吸在屋檐下等你

我甚至想? ?我的心就是天空

雅歌·之八

風吹得清爽

云淡到沒有

我看見整個天穹藍得深淺不一

汽車聲在二環路那邊隱約

不像這些蟬

高一聲低一聲? ?斷了卻又續上

此刻我就在這多聲部的交響里

坐著? ?讀一本書

仿佛書里還有另一個天空存在

眼前這一動不動的藍色中

最動人心弦的就是那空吧

我閉上眼就看見了你

你的醒來? ?你的咖啡

你拿起又放下的放大鏡

你感慨說你有點老了

其實你的無憂就是年輕

親愛的? ?這清爽的風

這喜鵲的脆叫? ?還有這夕陽

滿鋪在湖面上的燦燦金光

他們都沒有年齡

他們無拘無束地表達著內心

你瞧? ?構成天和空的

除了聲音? ?就是光和影

雅歌·之九

火車? ?費勁地滾動著車輪

我只希望它們又快又穩

天色還灰蒙蒙的

田野上的樹還沒睡醒

夢是灰色的還是綠色的？

每一位旅客都有一顆心

但心和心各有心情

火車進了車站? ?又奔向下一站

我只希望旅途是安靜的

車上那么多陌生人

不說話? ?只用目光交流

我心里念著的那個人

也在那列火車上搖晃

車輪啊? ?你們不要吵著她

她在黎明時愛做夢

她是想提前到達目的地嗎？

也許她此刻正望著窗外

像看未來那樣看著眼前

雅歌·之十

我心? ?向著月亮

我只能這樣? ?親愛的

你說我該怎么辦呢？

月夜下? ?我伸出雙手

我的十指觸到了月光

親愛的? ?我真想捧一捧

你月亮一樣潔凈的臉龐

但是? ?手又縮了回去

因為淚水瞬間沖出了眼眶

假如我能用掌心接住

讓它們不摔碎

我愿意把它們獻給不存在的神

愛神? ?只進出人類的心

心也像月亮? ?圓了又缺

只有時間之神? ?能讓她

在輪回中重新變得圓滿

在我身邊空飛的風啊

我不愿你們記得我流淚

我只求你們把淚光中的愛

捎給那比高還高的月亮

是的? ?你們能飛那么高

是的? ?在你們飛翔的途中

月亮會停步? ?因為她

也想知道一顆心的消息

這顆心只為愛感到意義

愛? ?這是人類多大的福祉

但又是多大的磨難

因為愛需要一個身體

作者簡介

樹才，本名陳樹才。詩人、翻譯家。文學博士。1965年生于浙江奉化，現就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迄今已出版《單獨者》《樹才詩選》《節奏練習》《靈魂的兩面》等詩集;譯著有《勒韋爾迪詩選》《夏爾詩選》《博納富瓦詩選》《法國九人詩選》等。2006獲首屆“徐志摩詩歌獎” 。2008年獲法國政府頒發的“教育騎士”勛章。2017年獲“十月詩歌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