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堅，一場大夢的破滅

楊聞宇

人生有夢，夢有大小輕重。所謂大夢，無過于苻堅之夢。

在四世紀大動亂的時世里，氐族首領苻堅在創建前秦的過程中，370年滅前燕，376年滅前涼、滅代，統一了中國北方，383年，王朝達到了最盛期。苻堅是志得意滿：“自吾承業，垂30載，四方略定”。這些，在后世論家眼里，苻堅便是個奉行王道的明君。蹊蹺的是在巔峰只待了三年，前秦就垂直墜落，成為 “其興也勃，其亡也忽”的一個典范。對此，司馬光歸納為：“堅所以亡，由驟勝而驕故也。”

勝而驕矜，易成大夢。在苻堅，就是打算消滅地處東南的東晉，創建統一中國的“萬古偉業”。當他擁兵百萬，自認為可以將東晉“一氣吞之”時，朝廷內部卻出現了一片反對聲浪，更進互說者不可勝數，面對眾人的勸諫，權勢在握而恃才傲物的苻堅當即反駁，致使忠言讜論，沮屈而退。這里且看他與弟弟苻融的意見分歧：

群臣皆出，獨留陽平公融，謂之曰：“自古定大事者，不過一二臣而已。今眾言紛紛，徒亂人意，吾當與汝決之。”

對曰：“今伐晉有三難：天道不順，一也;晉國無釁，二也;我數戰兵疲，民有畏敵之心，三也。群臣言晉不可伐者，皆忠臣也，愿陛下聽之。”堅作色曰：“汝亦如此，吾復何望！”......

融泣曰：“晉未可滅，昭然甚明。今勞師大舉，恐無萬全之功。且臣之所憂，不止于此。陛下寵育鮮卑、羌、羯，布滿畿甸，此屬皆我之深仇。太子獨與弱卒數萬留守京師，臣懼有不虞之變生于腹心肘腋，不可悔也。臣之頑愚，誠不足采;王景略一時英杰，陛下常比之諸葛武侯，獨不記其臨沒之言乎！”堅不聽。

丞相王猛過世7年了。他在臨終時便提醒苻堅：實力強大之后，不可伐晉;投降過來的慕容垂父子形同虎狼，應當早些除掉。王猛辭世，苻堅為顯示自己的豁達、仁慈，將一些本族官員派戍外地，卻把投降過來的一些將領安排為朝廷要員。例如，鮮卑族的慕容垂被封為冠軍將軍，羌族首領姚萇（其兄被苻堅斬殺）被封為揚武將軍。當苻堅決意伐晉時，這些人恰恰是他的最大支持者。慕容垂肆意恭維，苻堅“大悅”，賜帛500匹，認為“與吾共定天下者，獨卿而已！”

苻堅寵幸的張夫人勸阻伐晉，堅曰：“軍旅之事，非婦人所當預也。”其愛子詵進行勸阻，堅曰：“天下大事，孺子安知！”苻堅剛愎自用，在精神認知上，弄得眾叛親離。

383年，苻堅南征，命苻融率步騎25萬為先鋒，親率步騎87萬的主力續進，放在今天來看，這也是一個雷霆萬鈞的陣勢。而東晉方面，賴以御敵的大將謝石和先鋒謝玄（分別是宰相謝安的弟弟與侄兒），總共才5萬兵力。用這點兵力抵御前秦，明顯是以卵擊石，就連依靠門第而取得高位的宰相謝安也不知所措，索性以游山玩水而胡亂搪塞。

然而，驕矜者白日做夢，如同陷入泥淖。苻堅感覺己方用兵，直可以“投鞭斷流”，晉國君臣注定是銜璧牽羊而跪地請降了，于是又下令：預封司馬昌明為尚書左仆射，謝安為吏部尚書，桓沖為侍中，“勢還不遠，可先為起第”。司馬昌明即晉孝武帝，謝安、桓沖為晉國棟梁，苻堅決意要預先為這些降者建筑府邸。

酣于美夢者，一旦上了戰場，所做出的判斷與決策，也屬于美夢的延續。初相接戰，略獲小勝，苻堅即遣朱序“來說謝石等，因為強弱異勢，不如速降”。朱序本是東晉雍州刺史，4年前襄陽為秦所破，被俘，苻堅封其為度支尚書。現在秦晉交兵，苻堅卻派朱序去勸降。懷戀故國的朱序，可不同于曹操派出的顢頇的蔣干，他進入謝石帳中，口頭上進行勸降，背地里卻將秦軍的實力、部署的絕密信息，向謝石交了底：“苻堅百萬大軍如果集結完成，恐怕難以抵擋。現在壽陽城內只有20余萬人，你最好是立即行動，先挫其銳氣，才有取勝的希望。”如果說朱序是個奸細，這可是苻堅一手扶植起來的。

洛澗戰役，秦軍受挫，苻融陪兄長登壽陽城望之，苻堅“見晉兵布陣嚴整，又望八公山上，草木皆以為晉兵”。從戰前想像里的“投鞭斷流”到眼目下似是而非的“草木皆兵”，使苻堅“憮然而有懼色”，小有挫折，便神情恍惚，與夢游者相似。11月，在淝水開始對陣，謝玄用激將法誘使苻堅上當：要求秦軍退后，讓出地盤給晉軍渡河，以便彼此決戰。秦之諸將認為：“我眾彼寡，不如遏之，使不得上。”苻堅卻說道：“但引兵少卻，使之半渡，我以鐵騎蹙而殺之，蔑不勝矣。”

野戰布陣，部隊數量超常，其陣營里必然伏有不易統御而難于擺布的弱項，苻堅對于“大有大的難處”的二重性至為盲目。果然，軍陣后退，士兵們估計是前邊又打敗了，于是，像掘開河堤似的，一潰而無法遏止;謝石乘秦軍后退之機渡過肥水，閃電般進行攻擊;前秦幾十萬人馬洪水似地朝后涌去，苻融“騎馬掠陣，欲以帥退者，馬倒，為晉兵所殺”。緊要當口，朱序又趁機在后高呼：“秦軍敗了！秦軍敗了！”這無異于火上潑油，秦軍登時大亂。八公山上那些迷茫不清的草木之兵，這時候竟都現身為真刀實槍的骎骎鐵騎，潰軍晝夜狂奔，“其走者聞風聲鶴唳”，饑寒交迫，死者十之七八。死于擁擠踐踏者，不知比死于刀槍劍戟的要高出多少倍。

兵敗如山倒。前秦不是戰敗，而是退敗，敗象從其內部預先即有充分地顯示，而東晉取勝的原因，卻是莫名其妙。在戰場上，“一種不能預見、不可想象的沖擊介入，產生的連鎖反應，能使歷史的巨輪停頓或轉向。”（柏楊語）

淝水之戰，苻堅身中流矢，狼狽地奔還長安。王者大夢之破裂，可就不是簡單地煙消云散了。開過年，慕容垂奉命赴河北撫民，行至滎陽，叛變，自稱燕王（史稱后燕）。姚萇奔渭北牧馬地而叛，自稱秦王（史稱后秦）。又過去一年，姚萇抓住苻堅，縊死于彬縣的新佛寺。后來，姚萇又掘出苻堅尸體，鞭之，裸其體，裹以荊棘埋葬。

淝水之戰是《資治通鑒》里的著名戰例。苻堅的一場大夢所留下的別樣生動的三個成語：投鞭斷流，草木皆兵，風聲鶴唳，仿佛也就生靈活現地概括了這場大戰的全部過程。王者之夢是虛幻的，其所產生的作用與后果，卻是完全真實的。苻堅所付出的沉重代價，特別地耐人尋味。襄王一夢，致使巫山云雨成為世世代代的美麗傳說，而苻堅一夢，因為蘊藏著深沉的歷史教訓，在史冊上也寫下了精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