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生活

我一個人生活

上頓白菜炒豆腐，下頓豆腐炒白菜

外加一小碗米飯。

這些東西的能量全都用來

打長途，跑火車，和你吵架，與你相愛

我吃著泰山下的糧食，黃河邊的菜

心思卻在秦嶺淮河以南。

我的消化系統(tǒng)竟這樣遼闊

差不多縱橫半個祖國

胃是丘陵隆起，腸道是江河蜿蜒。

我就這樣一個人生活著

眼睛閃亮，頭發(fā)凌亂

一根電話線和一條鐵路線做了動脈血管。

我就這樣孜孜不倦地生活著

愛北方也愛南方，還愛我的破衣爛衫

一年到頭，從早到晚。

詩人簡介：

路也，現(xiàn)為濟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已出版詩集、散文隨筆集、中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和文學(xué)評論集等共二十余部。現(xiàn)主要從事詩歌和散文的創(chuàng)作，兼及創(chuàng)意寫作、中西詩歌比較、編輯出版等方向的研究。近年的主要作品有詩集《慢火車》《天空下》以及散文集《飛機拉線》《未了之青》等。

世賓：很多的生活

路也這首《我一個人生活》寫的就是一個人用全部的力量—甚至可以說全部的財力物力想念另一個人或者說愛一個人。這首詩表達的是愛的主題，一個關(guān)于當(dāng)下愛情、婚戀的主題，思念主體和思念對象在不同的地方，這愛看起來有點艱難，因為他們隔著千山萬水。雖然隔著千山萬水，這愛，也讓“我”傾注了所有的精力，而且“一年到頭，從早到晚”。泰山、黃河、秦玲、淮河只是些地理環(huán)境，和國家之類的想法沒有關(guān)系。在這愛情里，這些地理名字只是表示兩個人各自生活相隔的距離—遙遠，但也可以感受到，這愛很遼闊。遙遠—就加深了相愛的艱難，艱難—就加大了相愛時的投入，需要加大投入—就照見了現(xiàn)實條件的捉襟見肘，“上頓白菜炒豆腐，下頓豆腐炒白菜/外加一小碗米飯”。一個在家里減肥的人，這能量足夠了，但對一個要“打長途，跑火車，和你吵架，與你相愛”的人，這能量就顯然不夠。不夠“我”也要去“打長途，跑火車，和你吵架，與你相愛”，因為背后愛的世界非常廣大。詩人沒有談?wù)撍枥L的生活背后的愛，但從“眼睛閃亮，頭發(fā)凌亂”那奮不顧身、“孜孜不倦”的樣子，誰都知道這背后還有很多的故事。正是這“一個人”的匱乏、凌亂的生活和她背后的愛、許多隱藏在文字背后的故事，構(gòu)成了一個人的很多的生活。

這樣的詩歌很貼近現(xiàn)實，但顯然精神空間很小。

吳投文：一個人與生活的立體狀態(tài)

“我一個人生活”，卻有詩與遠方，詩中的圖景既是詩人的日常生活，也是詩人的精神生活。詩人的日常生活是簡單的，不過白菜炒豆腐，或者豆腐炒白菜加一小碗米飯而已，但這日常生活的后面卻有非常豐富的意味，有遠行與相愛，有回味與遐想，這一切都包含在詩人豐富的內(nèi)心體驗里。詩中有一種平靜的氣息，詩人并不拒絕日常生活的慵懶與瑣碎，也不刻意強調(diào)精神上的潔癖，而是保持一顆平常心，用一顆平常心感悟生活的意義。這顆平常心又是一顆詩心，對日常生活有敏銳的發(fā)現(xiàn)，乃至對日常生活充滿掩飾不住的驚奇。日常生活就在我們的手邊，但作為一種詩意的轉(zhuǎn)換，卻不是可以信手拈來的，而是需要經(jīng)過精心擇取，在心中釀化為詩。

此詩寫得自在隨意，卻不是散漫成篇，而是有相當(dāng)嚴謹?shù)慕Y(jié)構(gòu)布局，在對日常生活的描述中通向一個隱微的象征世界，不顯得突兀，也不顯得板結(jié)。這種類型的詩如果處置失當(dāng)，很容易流于矯情，就像一塊口香糖含在嘴里，卻沒有自然而富有營養(yǎng)的那種味道。詩人的聯(lián)想豐富，由室內(nèi)生活而輻射到充滿詩意的遠方，意象轉(zhuǎn)換自然，每一個意象都貼近詩人心中最柔暖的那一部分，顯示出一個人生活的溫馨與自在。詩的情調(diào)明朗，亦顯示出詩人心中有詩的生活狀態(tài)，一種立體的生活狀態(tài)。

向衛(wèi)國：我和“你”：剪不斷，理還亂

差一點就被詩人騙了，題目是《我一個人生活》，詩歌卻有“這些東西的能量全都用來/打長途，跑火車，和你吵架，與你相愛”這樣的句子。“你”是誰呢？讀到“我的消化系統(tǒng)竟這樣遼闊/差不多縱橫半個祖國”才恍然大悟，“你”就是任何一個人的愛恨情仇全部所由產(chǎn)生的那個“祖國”。以“祖國”為主題的詩，真是多到可以用火車來裝了吧？要繼續(xù)這個主題，不可謂不難，但也不能說難。難，是因為對祖國的情感，前人幾乎寫盡;不難，是因為每個人的一生中，觸目所見，無不祖國（除了那些移居外國者），總有可以入筆的地方。詩歌前五行，從“一個人生活”的最簡單最樸素的日常入筆，暗中用了一個很常見的比喻，即把祖國比喻為與之“吵架”、與之“相愛”的愛人。最愛的人之間，當(dāng)然也常常就是最糾纏不清的，估計天下沒有哪兩個愛人的日常不是剪不斷、理還亂的。順著這條路徑，詩歌再進一步，將自我與“祖國”進行了時而分離、時而同一化的處理：我吃著泰山下的糧食，黃河邊的菜/心思卻在秦嶺淮河以南……/我就這樣孜孜不倦地生活著/愛北方也愛南方，還愛我的破衣爛衫/一年到頭，從早到晚。這就是表白。此時的祖國是一個對象。我的消化系統(tǒng)竟這樣遼闊/差不多縱橫半個祖國/胃是丘陵隆起，腸道是江河蜿蜒……/一根電話線和一條鐵路線做了動脈血管。而在這樣的句子里，祖國的身體就是我的身體，我與祖國完全地同一，不分彼此。這就是一個詩人與祖國的真實關(guān)系，里面埋藏著真實的情感。

周瑟瑟：獨立的人與整體的人

一個人的生活就是一個歷史標(biāo)本。路也若隱若現(xiàn)，她在濟南生活。我們是同代人，她的寫作不急不慢，保持了一個均勻的節(jié)奏。

從這首詩里可以感受到她語言的呼吸與放松的狀態(tài)。她從簡樸的生活切入，“我一個人生活/上頓白菜炒豆腐，下頓豆腐炒白菜/外加一小碗米飯。”如果僅僅停留在生活，而不轉(zhuǎn)向形而上的精神，那她就是另一個詩人。但路也是一個精神氣質(zhì)濃重的詩人，她的寫作簡樸如其名，一條大路通天，空空如也，近乎透明。她的寫作清澈見底，如一池碧水，波光下有幽深的秘密。

路也的寫作有著清晰的北方意象，以及硬朗的語言與柔軟的情感。日常細碎的生活中有著高蹈的精神指向，天空下一條詩的大路通向自我的世界。

寫作本質(zhì)上是私人的事，一個人面對的卻是整個世界。路也解構(gòu)了她的個人生活，將個體與世界的關(guān)系剖開，露出五臟六腑。“這些東西的能量全都用來/打長途，跑火車，和你吵架，與你相愛/我吃著泰山下的糧食，黃河邊的菜/心思卻在秦嶺淮河以南。”路也強大的詩歌之胃，吃下了“泰山下的糧食，黃河邊的菜”，口氣足夠大，可見她寫作視野的開闊。但她又將詩拉回內(nèi)心深處：“心思卻在秦嶺淮河以南。”

表面上的地理之詩，實際上是個人的精神史。“我的消化系統(tǒng)竟這樣遼闊/差不多縱橫半個祖國/胃是丘陵隆起，腸道是江河蜿蜒。”她通過個人精神史建筑詩。詩的骨架堅固，詩是她身體的版圖。

她核心的獨白是“我就這樣一個人生活著”，她的寫作解構(gòu)的是獨立的人與整體的人。真實的個體與虛擬的現(xiàn)實交替穿行：“眼睛閃亮，頭發(fā)凌亂/一根電話線和一條鐵路線做了動脈血管。/我就這樣孜孜不倦地生活著/愛北方也愛南方，還愛我的破衣爛衫/一年到頭，從早到晚。”

路也的寫作沒有性別意識，她在寫作中去掉了性別，她的貢獻是讓詩回到大路上。在詩的面前，她屬于個體的她，她無限擴大自我，收放自如。

路也的詩歌形象具體，從獨立的人到整體的人，大膽而狂放地獨白，旁若無人。

宮白云：“愛”是生活最好最后的發(fā)音

路也這首詩有一種孤絕的氣質(zhì)與強大的氣場氛圍，簡單清晰又特有感染力，邊讀邊不由自主地為她獨具一格的表達拍案叫絕。她用自己獨有的語言方式把自己的生活、情感、心靈都連貫起來，在跳躍中把自己人生的模樣呈現(xiàn)出來，她生活中保存的個人經(jīng)驗和她要傳達的東西就那么自然而神奇地走到一起。首先“我一個人生活”既表明了她自身的生存狀態(tài)，又表現(xiàn)出她不畏一切的勇氣。“一個人生活”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雖然上頓、下頓都是“白菜”“豆腐”“米飯”，但富含的營養(yǎng)卻已足夠，但這種吃了上頓又是下頓的單一的循環(huán)往復(fù)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和忍受得了的（這是一種太難的修煉），當(dāng)你正在為她這種簡單的“吃法”既感嘆又有些戚戚然的時候，讓人意想不到的句子出現(xiàn)了，詩人話鋒一轉(zhuǎn)，竟然把“這些東西的能量全都用來/打長途，跑火車，和你吵架，與你相愛”上，在你一愣神的剎那，生活的五味雜陳瞬間涌來，仿佛泄洪的閘水帶著那么充足的“能量”轉(zhuǎn)眼間就奔赴出去，這里的“能量”這個詞運用得太厲害了，這是依賴詞語再現(xiàn)生命意蘊的能力，它蓄滿的是詩人日復(fù)一日的所有生活。“打長途，跑火車，和你吵架，與你相愛”十四個字仿佛飽含了詩人全部的人生，寥寥數(shù)語卻包含了一部小說的容量，充滿了煙火味道。用生活的細節(jié)去對應(yīng)抽象的情感，直言不諱地表達出了她的生活狀態(tài)，詞語的背后折射出非常多的人性。正當(dāng)你為其高超的敘述方式一再沉浸的時候，接下來不動聲色的轉(zhuǎn)折更有一種石破天驚的意味，讓個體的生命經(jīng)驗瞬間擴大到山河大川，“差不多縱橫半個祖國”，這種令人難忘的描述方式最終促成的是詩人與天地萬物的身心與共，“一個人的生活”也是天地萬物的生活，江山自在，她是她自己的王者，她樂在其中，自得其樂，“眼睛閃亮，頭發(fā)凌亂/一根電話線和一條鐵路線做了動脈血管”，當(dāng)現(xiàn)實與身心休戚與共，“愛”就是生活最好最后的發(fā)音，這首詩所傳達及感動我們的也正是這種對生活絕不放棄的無始無終的人間之愛。

趙目珍：普遍性的命題，個性化的寫作

新詩史上以“生活”為主題的詩歌數(shù)不勝數(shù)，許多詩人都寫出了非常好的作品，如徐志摩、何其芳、陳東東、張曙光、李元勝、李亞偉、汪劍釗、娜夜、藍藍、鄭小瓊等。扎加耶夫斯基曾說，當(dāng)我們談?wù)摫染唧w的事物更為普遍的事物，我們就要冒著被指責(zé)為武斷的危險。事實上，“生活”這一命題也是如此。它是一個普遍性的命題，當(dāng)你為詩歌冠以“生活”的題目而進行寫作的時候，由于它的普遍性，如果你處理得不夠得當(dāng)，也會面臨被指責(zé)的危險。當(dāng)然，需要指出的是，這種“不夠得當(dāng)”不是讓你寫出它的“普遍性”，而恰恰是突出其特殊性的一面。因為“生活”雖然是一個宏大主題，然而其本身卻是具體而微的。詩歌的寫作就是從普遍性寫作中突顯出其個性化的一面。路也的這首詩即達到了這一層面。首先，詩人以詩題表明：“我一個人生活”，即有突出個人化寫作的一面;其次，在內(nèi)容上，詩人的寫作也別出心裁。一方面，就個人的世俗生活展開細節(jié)化的演繹;另一方面也將這種世俗生活做宏闊層面上的拓展，既將生活俚俗化的本質(zhì)做樸實無華的展露，又通過托喻的方式賦予生活以崇高的內(nèi)容。可以說，詩人通過生活最微妙的存在，深入到了詩歌幽微的內(nèi)部。詩人始終對生活保持著一股新鮮感，并將這種新鮮感全部慷慨地賦予了詩歌。

高亞斌：與平凡握手言和

路也的這首《我一個人生活》，從自我的經(jīng)驗和體驗出發(fā)，以非常個人化的方式，陳說了現(xiàn)代人的獨特處境和心境。“我”的日常飲食不外是“白菜炒豆腐”或“豆腐炒白菜”，還有“小碗米飯”，表明詩人甘于粗茶淡飯的平民生活，醉心于尋常的人間煙火，從而表征了她心地純凈、清清白白的自我標(biāo)榜。

同時，詩人又有“丘陵隆起”的胃，和“江河蜿蜒”的腸道，而不羈的心思又在“秦嶺淮河以南”，以山川河岳的狀貌，勾勒出詩人內(nèi)宇宙的遼夐廣闊，展現(xiàn)了胸中的丘壑和塊壘。詩人并不想自我拔高，也不想高蹈飛揚地空洞抒情，詩歌雖是有意延伸到了民族、國家這樣的宏大的層面，但卻摒棄了夸張的虛張聲勢和矯揉造作。于是，與生活本身一樣，“我”的形象顯得平淡而又旖旎，既是一個凡夫俗子的形象，又是一個有胸襟有氣象的卓異形象。而且，詩人強調(diào)的是“我”“一個人生活”，這就把自我與其他個體分剖了開來，成為她醒目的精神標(biāo)識。

詩人刻意描摹肉體和生物學(xué)意義上的“本我”，這是“生存”意義上的自我形象;而“眼睛閃亮，頭發(fā)凌亂”的覺醒與叛逆氣質(zhì)，又凸顯出一個不愿茍且，心向遠方的精神意義上的自我，是迥異于“本我”形象的“超我”，也是有異于“生存”自我的“生活”意義上的自我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在詩中，“我”的形象與世界的關(guān)系是互文的、合一的。“我”既是一個生氣淋漓的個體，這一個體又與整個人類群體之間發(fā)生了肉體和精神上的深刻關(guān)聯(lián)，從而同構(gòu)了一個“平民中國”的質(zhì)樸形象。

徐敬亞：白詩經(jīng)典

路也的這首經(jīng)典白詩寫于2004年。十五年前，在《特區(qū)文學(xué)》2006年的“批評家聯(lián)席閱讀”中曾獲唐曉渡推薦。面對同樣的文本，不排除有人從中讀出抽象與擴展的含義，但更多的朋友會痛切地品味到女詩人的個人情感和內(nèi)心波瀾。

中國人寫白話詩寫了100年有余，有吟風(fēng)賞月的，有玩詩玩詞的，也有以詩抵命的。路也的這首詩是白中之白。大白實話+淺白情感+散漫表白，連腸、胃、血管的比喻也一目了然。她把詩寫得這么素白，里面卻含著割肉一樣的疼痛，所有寫詩和讀詩的人們都想知道其中秘訣。

當(dāng)然不會有秘訣。當(dāng)一個人積存了喉骨之痛，又同時暗中配備了詞語的翅膀，他寫下的文字就有了飛的功能。我早年說過詩的兩個境界。第一是：一個人把命活到了份兒，第二是：把手藝的活兒練到了份兒。

她首先寫出了生活流動的兩極：白菜豆腐+豆腐白菜+小碗米飯，是輸入。打長途+跑火車+吵架+相愛，是輸出。57個字寫完，《一個人的生活》流水可以結(jié)賬了。但這只是平面的X軸。當(dāng)她寫出“泰山、黃河、秦嶺淮河”之后，腸胃血管的比喻順理寫出，詩就出現(xiàn)了另一條空間的地理軸線，平面生活也被突然立體放大。也可以說還有第三條軸線：“眼睛閃亮、頭發(fā)凌亂、破衣爛衫”，三組仿佛不經(jīng)意泄露的外在形象，映射出主人公破敗的、令人不安的心情。這第三條軸線與其說是描寫外在，不如說是揭示心理。

我知道，詩人寫作時絕不會想到什么軸線不軸線。她只是悄悄遵從著自己積存多年的手藝，并按照生活與命運的暗中指令在書寫。我們讀出來的軸線，也不是多余的部分，而是詩投射向我們時的增值部分。

最扎心、最礙眼、最明亮的兩個字是“吵架”。兩個世俗的漢字在這里發(fā)出了愛的不和諧之光。它是一個人生活激光的聚焦點，也是此詩的痛點。

真正的經(jīng)典往往很難用理性閱讀。因為它一定對傳統(tǒng)進行過斷層式的或宏大或微小的增補，而同時又并不大張旗鼓。在有的人看來，路也這首詩的經(jīng)典性并不明顯。它只是一個明明滿心血淚卻不著任何悲傷的日常絮語，但整首詩卻又坦蕩，又明朗，又怠漫，又悲酸。平白字詞中透出一股旺盛的力量，不僅顯露出性格的烈度、生命的沉重，也有靈魂的輕盈與不屑。我們寫不出這樣的詩，不怪我們的生命，也不怪我們的手藝，是因為我們沒有這樣無奈的生活。就連路也可能也會說，我一輩子大概只能寫出一首如此的詩。

韓慶成：再談直白的詩意

路也這首詩是我參與《特區(qū)文學(xué)》評薦以來，讀到的最符合“直白的詩意”美學(xué)標(biāo)準的作品之一。

2014年3月，我首次以《直白的詩意》為題，在中國詩歌流派網(wǎng)專文評論90后詩歌。受口語詩影響，當(dāng)時的90后詩歌，大多像路也這首詩，寫的是個人的、身邊的小事、瑣事，無論語言還是意義，都是直白的，不需要解釋就能明白。優(yōu)秀的口語詩，不會因為直白而寡淡無味，而是耐得住咀嚼、品味，這是詩意使然，亦如這首《我一個人生活》。

直白的詩意是相對于朦朧的詩意而言的。朦朧的言語方式，產(chǎn)生詩意更容易一些，這導(dǎo)致兩個后果：一是直白的詩歌要寫好更難，二是直白的詩歌更像非詩。《我一個人生活》的前三句，單獨拿出來，就是非詩的：我一個人生活/上頓白菜炒豆腐，下頓豆腐炒白菜/外加一小碗米飯，與趙麗華“我做的餡餅/是全天下/最好吃的”沒什么兩樣—直白，卻沒有詩意。但從第四行開始，《我一個人生活》的語言雖然同樣直白，詩意感卻越來越強，讀完全詩回頭再看，可以發(fā)現(xiàn)，原來沒有詩意的前三句，詩意也被倒逼了出來。

直白實現(xiàn)詩意為什么難？難就難在你使用的語言大家都懂，都會說，都會用，你玩不了虛的，使不了花招，就像一掌打在磚頭上，唯功力深厚者才能留下印痕。

霍俊明：女性詩歌的原點和循環(huán)結(jié)構(gòu)

《我一個人生活》是路也21世紀初的作品，現(xiàn)在看來這首早期之作距今已有十多年的光景了。那時路也在首都師范大學(xué)做駐校詩人，我當(dāng)時讀博士，幾乎通讀了她當(dāng)時所有的詩歌以及小說。這首詩實際上也可以與她的大型組詩“江心洲”系列進行比較閱讀。那時的路也對愛情懷有憧憬，而今天重讀這首詩不止有物是人非的滄桑之感，更有意味的是再一次印證了女性寫作的原點和循環(huán)結(jié)構(gòu)的問題。

《我一個人生活》這首詩的特點在于情感的密度和修辭化程度都很高，其中夾帶著敘述、自白和戲劇化的成分，也隨之凸顯了一位女性愛情白日夢的幻影。此詩的標(biāo)題和起句都是“我一個人生活”，而看似重復(fù)實則為點睛之筆且略帶自我戲謔和無奈成分的“上頓白菜炒豆腐，下頓豆腐炒白菜”將生活的狀態(tài)以及日常空間在一瞬間就豎立起來，全詩也變得可靠、扎實。“一個人生活”也讓我們在女性寫作譜系的歷史脈絡(luò)中又一次面對了“個體”“孤獨”“獨立”的女性主體形象以及女性對情感烏托邦的幻想。

路也在詩中設(shè)置了非常明顯的對話結(jié)構(gòu)。“一個人”“白菜豆腐”“一小碗米飯”是具體而微的，是小的、日常的、樸素的，也是單調(diào)、瑣碎和重復(fù)的;而長途電話、坐火車、秦嶺淮河以南、南方、北方以及祖國則成為極其闊大的情感空間。這一大一小的對比以及日常生活與情感世界的張力就非常突出了。整首詩的情感是比較外放的，但是又沒有到濫情易感的地步，而是將日常生活和身體機能在修辭和戲劇化的過程中完成了情感提升和經(jīng)驗轉(zhuǎn)化，比如胃部、腸道和動脈血管對應(yīng)的是一個人的愛情消化能力和情感動力。

這首詩的結(jié)構(gòu)意識也很突出，起句是“我一個人生活”，中間靠后部分出現(xiàn)了“我就這樣一個人生活著”“我就這樣孜孜不倦地生活著”，而以“一年到頭，從早到晚”來結(jié)束全詩。由此，詩人的抒情主體位置循環(huán)出現(xiàn)在這首詩歌之中，形成了“一個人生活”的呼應(yīng)、復(fù)沓和強化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