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組詩）

袁磊

八月

不去東湖爭吵，也不去江灘理論

不去落雁島、戶部巷、省博、美術館

和浪漫的地方。我的女友

去年八月從我的生活中出走，至今

沒有回來，似乎還躲在去年夏天里

隔著忙音，向我抒情

哦，小姑娘，我已追不上你的小脾氣

守在八月，你出走的站臺里

哦，小姑娘，我已追不上你的畢業典禮

設計圖紙、入職合同和結婚證明

感謝小抱熊守著飄窗，依舊保持著

你去時的模樣，替愛情守著過往

十年

茍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

——屈原《離騷》

我花了十年才認清這些河流，從楚國出發

與屈子同向，那些奔涌、改道、消亡……

都如芷草與江離，呈現的大美和悲

那些坍塌的、重建的，都被我一一感受過

我花了十年才學會認領它們，像嬰兒

重新學習走路，等來這樣的節奏：每晚

散步，我都懷著古人的贊美，心中

住著一位夢中人——看到的美景，都是

前人寫過的詩；路遇的人民，皆是眾生中的

至親或恩人，而頂上的半輪總能對應

阮籍和蘇軾，痛快地悲泣

我花了十年才明白通行的不是貨幣，而是

清風、流水、月光和人心

聽！午夜飄窗外不知名的鳥兒叫得多好聽

我愛你的不為人知，我愛你的神秘

和對世界的癡迷

書生

一個從晚唐出走的落魄書生

箱籠里背著饅頭和賬本，并非要進京

趕考，而是要去世風日下的小鎮

找掌柜的收季寶齋那筆亂賬

情況在此發生了逆轉

賬本淋濕，出逃的漢字

成全了書生身逢亂世的多種可能

貪官、走卒、劍客、奸商，在他邊上

輪番上演生殺予奪的劇情，樹妖與狐妖

也借此修得人形，有愛情結伴著高士

大儒，卡在出世與入世間的道場

身份、銀兩、出處，均是可淡去的東西

但結果總是人鬼殊途。書生的無力與悲情

在另一部劇中繼續上演，但背景

依舊被我放在晚唐，文人的下場與立場

從一個被判終身監禁的老人口中說出：

寫游記，他們說我泄露國家機密

寫歷史，說我借古諷今

注解兵法，又說我策動謀反

……生命啊，就是個牢獄

昨天在回漢的火車上，與哨兵論詩

言語中頻頻跳出中唐與晚唐

快聊到元稹時，我注意到鄰座的小鮮肉

干媒體，把玩著愛瘋X，專注于

時髦的玩意。我的眼前頓時現出幻境

一個晚唐的書生，牽瘦馬、背箱籠

在古道上，找回了散佚的典籍和愛情

而報站女聲正播送著到站訊息，而下一站

我要去的武昌府，尚書右仆射元稹

剛恢復了為諫官時的銳氣，卻在鎮署暴斃

過江之后，我要帶回他又復活了的消息

在湖北大學

一再地重置出世的想象，在湖北大學

懷著俠士的世界觀，在逸夫樓前

閑步，天空只用來投遞夢想

安置白云和星斗。修剪繁枝的工人

擅使刀工，在虬枝上練習龍爪手

云雀在樹巔跳躍，上演著梯云縱

清風自成體系，書生位列仙班

梧桐上掏木耳的老教授，使竹竿

但不著急亮出掃地僧的美學觀

我也練過童子功，身形之中

藏有旁門左道的獸骨，招式

找不到出處。我不敢肯定

行走在他們中間會不會露出馬腳

和走火入魔般的自諷、焦慮

我不敢肯定從白紙上出走的黑字

是否向我伸出了援手，成全著

肉身成道的多種可能性，往返于大學

與工人、教授、書生和云雀互換胸襟

我是夏水分支，追溯著伯庸的志向？

在湖北大學，意識到自己的孤單

我的想象一再地求助于虛無的愛情觀

內心則彷徨如江湖，像令狐沖

被師妹遺棄，半生歸隱，半生償還

假裝

多久沒放下身上的包袱與砝碼、怨氣與濁氣

迎風長奔了。我假裝被打回原形

在遍野的亂石與雜草間，聽命于體內

僅剩的那一絲氣力，作出世之狀

最好折騰出一身臭汗，磨出幾個血泡

耗盡體內的暴力，活埋了那個魍魎狂徒

我假裝在高處短暫停留，當巨石

為審判臺，行刑隊在路上，閃電和暴雨

已掐準了棋局。幸運的是，稍作停留

就有溪水刺過幾聲鳥鳴送我入眠

在入夢與走神間，將這場革命想象成

隱姓埋名。俗不可耐的生活已太多

無端浪費的氣力已關不住亂象中的虎豹

我假裝什么都沒發生，我也可以假裝

每一根骨頭都能鑄成利刃，這副臭皮囊

也可鑄成囚籠或廟宇。但一塊塊巨石

滾下來，將我卡在出世與入世的中間

我還在方寸之間掂量著孤苦、掙脫、救贖

作為詩人，打算一醉了之，卻在巨石

高處，與長風撞了個滿懷4C06D56F-6F10-497B-B106-CEDB9E4D2B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