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獨立”留一方成長空間

陳璠

近兩年的熱播劇中，有兩個角色令全網(wǎng)印象深刻，一是《隱秘的角落》中朱朝陽的母親，用一句“我是為你好”合理化了一切自私的舉動，緊緊將孩子“綁在”自己身邊;二是《女心理師》中逼著孩子彈鋼琴的單親媽媽，打著愛的旗號約束女兒的行為。這兩位母親的共性是有超強的控制欲，試圖主導并掌控孩子的人生。生活中，雖然極端控制孩子的家長占據(jù)少數(shù)，但是隱秘的“逼迫”“控制”手段很常見，一些不當?shù)摹胺聪蚪逃笔购⒆颖黄瘸砷L，甚至履行了本該屬于家長的職責。

反向教育中，家長的目的在于激發(fā)孩子的自主性，卻容易將自主性理解為催促成長、將“激發(fā)”等同于“控制”。不遺余力地愛孩子，希望教育孩子成才是每個家庭樸素而堅定的愿望，可這份愛到底該如何恰當表達？教育方式又該如何科學運用？為此，我們采訪了天津沁瀾心理咨詢工作室的心理咨詢師李喜鵲，聆聽真實案例，探尋自主性培養(yǎng)的有效路徑，讓愛真正成為助推孩子發(fā)展的動力。

在一般的教育情境下，教育是一個人得到良好引導的過程，比如說品質(zhì)培養(yǎng)、知識學習等。處于反向教育情境中的家長，將孩子置于沒有援助的環(huán)境中，激發(fā)孩子調(diào)動自身的力量處理問題。科學使用反向教育方式，孩子往往會帶給家長更大的驚喜。然而，“孩子實踐走在前，家長理論跟在后”的反向教育方式非常考驗家長的育兒“功力”，向左一步也許會陷入任由孩子隨意發(fā)展的狀態(tài)，向右一步可能會走入隱秘控制的歧路。近年來，我接待了很多來工作室咨詢的家長和孩子，他們?nèi)绱擞H密，卻又如此“疏離”。從他們的故事中，也許你會找到適用于自己家庭的教育方式和溝通方式。

警惕潛滋暗長的控制欲

現(xiàn)代家長有很多渠道學習教育方式，擁有豐富的教育理論，但是他們普遍面臨一個問題，就是怎樣將理論應用于教育實踐。很多“80后”“90后”是目前正在接受基礎(chǔ)教育的孩子的家長，這批家長也是反向教育的主力軍，他們之所以勇于“走孩子的路”，與他們自身曾經(jīng)接受的教育方式密切相關(guān)。“60后”“70后”的反向教育通常采用言語刺激的方式，從而達到恐嚇的效果，比如“你再不聽話，我就不要你了”。孩子的思維非常簡單，在恐懼的驅(qū)使下，他們的邏輯會變成：雖然我不理解家長的話，但是為了不被拋棄、不再產(chǎn)生害怕的情緒，所以我要聽話。同樣的教育方式，很多“80后”“90后”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再次體驗，于是他們通常采用更加柔和的教育方式，希望孩子具備探索精神，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完成更多事情。

一位媽媽曾經(jīng)向我求助，她說孩子曾憤怒地表示：“為什么都要聽你的，為什么我說了不算？”盡管當代家長有意避免過分約束孩子，也充分認可孩子在某些方面的表現(xiàn)，但在“刻板印象”的影響下，家長們總是希望孩子能夠多做一些“爭氣”的事情，控制欲便會在不經(jīng)意間“生長”。家長明明已經(jīng)控制了孩子卻不自知，這種情況在咨詢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個孩子曾因抑郁癥來到工作室，他說自己從上二年級開始，媽媽便不停地向他灌輸：一定要考第一、一定要爭氣。而我通過和他媽媽聊天得知，其實家長并沒有用語言直接表達過對孩子的高要求，孩子是通過媽媽的語氣、神態(tài)，解讀潛臺詞：你如果對不起媽媽這份用心，你就太令媽媽失望了……家長內(nèi)心對孩子的高期待隱含在表達的細節(jié)中，即使一再和孩子說：“你很好，考不好沒有關(guān)系。”孩子依然可以感受到家長平靜語調(diào)下的“波濤洶涌”。

初中女孩小小感受著同樣的壓抑。小小成績優(yōu)異，一旦成績出現(xiàn)波動，就會變得非常極端，她討厭自己的生理期占據(jù)了一些學習的時間，甚至萌發(fā)了不要發(fā)育的想法。小小的爸爸在事業(yè)上非常成功，他認為自己給孩子營造了一個極為寬松的成長氛圍，不會強迫孩子將全部注意力放在學習上，但他與小小交流的每一句話都在傳達自己的優(yōu)秀之處和強烈的好勝心。受到爸爸的影響，小小認為自己必須要做班級中最優(yōu)秀的人，她覺得自己沒有退路。

從長遠來看，家長為孩子制定發(fā)展目標，是推動孩子成長的正能量。但由于孩子缺乏體驗的環(huán)節(jié)，家長的直接引導往往會導致孩子的理解出現(xiàn)偏差，孩子便會有一種在家長高壓控制下生活的感覺，從而發(fā)展出與上一代如出一轍的刻板印象。反向教育恰好是給家長的一個機會，摒棄先灌輸理論的方式，先觀察孩子的表現(xiàn)及發(fā)展，再根據(jù)相應的問題提出解決方式，這便是一個非常完整的教育過程。

“乖乖的”是鎧甲也是枷鎖

“當孩子上學磨蹭時，家長要比孩子更加磨蹭”，這是網(wǎng)上熱度較高的反向教育方式之一。在討論孩子磨蹭這件事情之前，家長其實應該思考：孩子是真磨蹭，還是因為自己的控制欲太強？或許孩子只是希望有自己的生活節(jié)奏。如果孩子沒有嘗過味道，媽媽就告訴他什么是甜;如果孩子沒有真正體驗過寒冷，媽媽就告訴孩子至少要穿兩條褲子，那么在家長的節(jié)奏中生活的孩子，收到的信號永遠是指令。“我為什么要按照家長的指令做事情？”孩子在很大程度上并不理解家長口中的規(guī)則，只是機械地記憶需要如何做，長此以往，孩子會逐漸戴上面具。

有一類抑郁癥叫作“微笑抑郁癥”，患者總是和顏悅色地與人交往，將真實的自己隱藏在微笑面具之后，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真正的情緒。我記得一位浙江的來訪者大宇，他當時已經(jīng)27歲了，但仍然走不出父母為他規(guī)劃的生活圈。在很多人眼中，大宇是一個事事順利的人，大學畢業(yè)后，他直接進入了自家公司工作，又在家長的幫助下順利和對象相知相戀。縱然大宇內(nèi)心也希望在家族企業(yè)中協(xié)助父母，并且珍愛自己的女朋友，但他還是在這條由家長調(diào)速的高效“傳送帶”上迷失了方向。他覺得“乖乖的”既是鎧甲，又是枷鎖。他說自己有一段時光常常蹲在地上，因為感覺有一個鐵籠子把自己罩在里面，他甚至都不能坐著或者站起來。

大宇的家長其實是很多家長的縮影，一心在“為孩子好”的路上狂奔，而沒有注意到孩子在追隨自己的過程中毫無喘息的機會。作為成年人，大宇有更多的機會去尋找可以讓自己略微放松的空間，比如在健身房展示自我、梳理心情。但對于學習任務較重的孩子而言，他們會在家長的極度控制下走向爆發(fā)。

明明在高二的一次月考間隙，將飯盒從二樓扔下。在和我溝通的過程中，他不止一次表示生活得非常痛苦。他的痛苦一方面來自家長對他學習的控制，另一方面來自家長對他的否認。明明的媽媽是一家公司的合伙人，很容易將雷厲風行的工作狀態(tài)帶入家庭。在和明明媽媽溝通的過程中，我沒有聽到一句對孩子的夸獎，耳邊滿是對明明的抱怨。據(jù)明明回憶，媽媽對他和他爸爸的態(tài)度完全一致，就像很多公司的領(lǐng)導冷漠地指出員工工作中的不足一樣：“我覺得你數(shù)學成績還要提高，明天的任務是做完兩套習題。”

明明想要逃離這個沒有情感的環(huán)境，卻又被這種環(huán)境緊緊束縛，深深受到媽媽的影響。他的思想和媽媽很像，做某件事情之前，永遠在考慮后果，從而背負巨大的壓力。就像質(zhì)量再好的發(fā)動機也無法長時間高效運轉(zhuǎn)一樣，明明所能負荷的壓力是有限的，達到頂點之后，他便做出了扔飯盒的行為。

因為現(xiàn)實生活所迫、因為家長無意的控制，孩子會處于這樣或者那樣的壓力之下，這些壓力迫使他們快速成長，甚至偏離了正常的成長軌道。在這個過程中，孩子會接觸到一些新的知識、新的人生課題，但這些內(nèi)容的真正價值他們可能都不理解，所以感覺非常難熬。

留點時間，留點空間

我關(guān)注到一個博主發(fā)了自家女兒的一天，3歲的小朋友會自己穿尿不濕、自己喝奶、幫媽媽充電。網(wǎng)友的評論褒貶不一，有的羨慕這位媽媽，覺得她教導有方，有的批評這位媽媽，認為她在讓孩子做一些超出能力范圍的事情。在我看來，這位媽媽其實有值得稱贊之處。3歲的孩子開始發(fā)展勝任力，自己上廁所、穿衣服的主動性會增強，他們會因為完成了媽媽所交代的事情而產(chǎn)生成就感，即使遇到了困難，也勇往直前。小時候，我有一條粉色的裙子，因為喜歡，所以主動提出清洗。我守著一個大水盆，一會兒倒一點洗衣液，一會兒又拿起香皂在衣服上蹭，當媽媽幫我晾好衣服之后，我的幸福感都快從心中溢出來了。在之后的成長過程中，每當我遇到挫折，我都會回憶起那個美好的下午，陽光透過裙子柔和地落到我眼中，那一抹明亮的粉色是快樂的代表，是我自信的來源。

當然，給孩子空間的前提是確保安全。孩子天生是好奇的，他們本能地想要嘗試一切，包括危險的事情。家長需要留心孩子的突發(fā)奇想，比如想在馬路上跑一跑、和汽車比一比誰更快，這種勝任力的探索是危險的、不必要的，家長要及時制止。但也并不是所有危險的事都要制止，比如孩子想幫助媽媽充電，電源雖然是危險的，但只要家長在身邊看護，這種嘗試是可行的。在這個過程中，家長必須關(guān)注孩子，如果關(guān)注不及時或者完全不關(guān)心，孩子會產(chǎn)生恐懼心理，甚至形成心理創(chuàng)傷。

由此看來，激發(fā)孩子的自主性其實并不難，家長只需把握好控制的度。芳芳是一個喜歡瀏覽視頻網(wǎng)站的“00后”，她很相信網(wǎng)線那頭的奇幻世界。當?shù)弥癠P主（上傳者）”收入不菲時，便向家長提出做“UP主”的想法。家長深知芳芳只是看到了“UP主”在屏幕前的光鮮亮麗，卻沒有看到一位成功的“UP主”背后所付出的諸多努力，比如寫策劃、經(jīng)歷多次失敗、需要團隊的支持等。他們并未阻攔芳芳，更沒有長篇大論地向芳芳灌輸他們的想法，而是給予了芳芳空間，讓她盡情嘗試。一段時間后，芳芳向家長表示，她會暫時放下對“UP主”職業(yè)的探索，等她積累了更多人生經(jīng)驗后再慢慢追尋。此時，家長向芳芳闡述了自己的理解和擔憂，芳芳心平氣和地接受了家長的觀點，同時密切了親子關(guān)系，這就是一次成功的反向教育。

對于孩子的一些“不太合理”的事情，家長最好不要立刻就管，或者不要管得過于嚴格，在控制大方向的前提下給孩子留一點空間，讓孩子慢慢體驗，當孩子有了參與感之后，他們會思考事情是否要繼續(xù)做，從而產(chǎn)生理性判斷的基礎(chǔ)。

空間其實是一個寬泛的概念，在反向教育過程中，既指家長要給孩子提供嘗試的機會，又指孩子本身需要一個釋放自我的渠道。成人除了家庭和工作單位，還有很多社會場所可以調(diào)節(jié)情緒，放松身心，但孩子的選擇是有限的。我發(fā)現(xiàn)盲盒卡牌很受中小學生的歡迎，這其實就是孩子放松的途徑。盲盒卡牌打開之前，沒有人知道是金卡、銀卡、鉆石卡，這種平等的感覺、自由的感覺非常吸引孩子。相比于開盲盒，我更推薦孩子通過與家長聊天放松心情，這是最近來訪者小樂帶給我的啟示。小樂經(jīng)常和媽媽聊學校里的趣事，媽媽是一個合格的傾聽者，總是樂此不疲地靜靜聆聽，小樂便實現(xiàn)了語言空間的自由。這種自由不僅拉近了小樂和媽媽之間的距離，還能提高他的語言表達能力、思考能力。

有人戲稱反向教育是“用魔法打敗魔法”，在反向教育的過程中，家長運用了太多的策略，這反而使反向教育頻頻走入誤區(qū)。如果反向教育不再是親子斗技的“舞臺”，如果家長可以在充分尊重孩子的前提下為他們提供探索空間，或許家長會摸索到最恰當?shù)目刂屏Χ龋⒆右矔匀坏亟邮芤龑В孢m自由地“生長”。

（心理咨詢尊重保密原則，經(jīng)來訪者同意，以上提及的咨詢個案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