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順
竹林灣
對母親而言,竹林灣與蛟壩的隸屬關系并不重要,因為,她喜歡那片竹林,喜歡竹林里早晚升騰起的縷縷炊煙。
三間透風漏雨的木屋,緊挨竹林,像極了母親的寧靜與抗爭。
從爛祠堂到竹林灣,母親走了足足19年。
曾經飽滿的理想,在一場清湯寡水的婚宴上碎裂。
清貧的現實,像一道鋒利的寒光,將母親柔軟的視線隔斷。小麥、大豆、牛羊,以及村莊的枯榮,填滿母親的眼眸。
從鳥鳴聲里起程,到鳥鳴聲里止步。母親翻撿竹葉間漏下的光斑,將苦澀的生活煮熟。單薄的村莊詞典里,更新的是家長里短,不變的是苦辣酸甜。
走走停停,一晃72年,竹林灣,母親用顫抖的雙手將其高舉。一同舉起的,還有流云、鳥語,以及聲聲長嘆。
菜 地
緊挨院子的荒地里,遍布著石頭、紙屑、牛糞,以及不屑。
母親讓鋤頭、斧子在地里一陣忙碌,一塊小小的干凈的空地,便凸顯了出來。
院子與空地站在一起,高貴與低賤,不言而喻。
母親心生憐惜。她撒下一兜菜籽后,坐在院子里沉沉地睡著了。夢里,她看到滿地的青菜蓋住了泥土,曾經遍布的不屑,竟然綠意橫流。
母親不施肥,不除草,小小的地里,依舊擠滿了碩大的青菜。
每天,母親都要到地里走走、看看。
仿佛只有這樣,她才能攥緊如飛逝去的日子,和氤氳大半輩子的煙火氣。
當然,還有她那薄薄的自尊。
風 濕
認識風濕時,母親的雙腳已不能隨心所欲。
從最初的激烈抗爭,到最后的坦然接受。
疼,明顯占據著上風。
大大小小的藥丸,理直氣壯地站在顯眼的位置,等待母親顫抖的召喚。
喜歡外出的母親,終究安靜地坐了下來,數著墻頂密集的蜘蛛網和白熾燈晃動的光圈,無比安詳。
與她一同坐下的,還有老樹灣的紅薯地,和臘塘壩的水稻田。
唯有每天遲到的炊煙,還在趔趄而上。
像極了疲憊的母親。
錢 包
一生喜歡干凈、清爽的母親,拒絕零亂和污濁。
哪怕地上一小片紙屑,她也視如大敵。
唯有破舊的錢包,她可以寬恕,甚至縱容。
衣服換了,鞋子換了,唯獨幾十年的帆布錢包,她奉若至寶。
一角,五角,拾元,百元,一部分盡管很舊,甚至缺了角,她都要把它們歸類,使其緊挨在一起。那種親密,那種默契,即便是風,也無法插足。
每逢趕集,母親都要帶著錢包到集鎮上驕傲地走上一圈。麥粑店外,豆腐攤前,她偶爾會遞給賣主一兩元錢,然后,將帶著麥豆香的錢包放到懷里,默念著一些數字回家。
四十多年了,母親與錢包不離不棄,充盈在母親內心的是那份堅守,以及錢包賦予母親的安定與坦然。
女 兒
姐姐去世的那天,母親嚎啕大哭。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
一向堅強、開朗的母親開始躲避眼神,開始討厭提及有關姐姐的一切。
她時而在院子里走走,時而到姐姐的臥室望望。更多時候,她將視線定格在蛟壩電站的方向,哪怕那里呈現的是一片虛無。
幾年過去了,時間并沒有修復好母親內心的傷口。就像院子外那棵老梧桐樹,春天來了,枝頭依舊一片荒蕪。
母親,每天與梧桐樹對視,枯澀的眼里,密布著一條悲傷的河流。然而,慈愛閃亮,如同粼粼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