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掃墓憶父親

廖偉仁

春草披離，石徑無言，滿眼盛開的山花，或白或紅，或淺或濃，無邊地在龐家山的隴背上鋪展開去。佇立在父親的墳前，我沒有急于獻上精心準備的祭品和采擷的山野之花，而是仔細地端詳那鐫刻在墓碑上的一行小字：“先父廖玉清之墓……”望著碑文，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動：親切、感動、敬仰，更有深深的懷念。有關父親的點點滴滴、樁樁件件，如白鶴童子，像星星點燈，縈繞于我的眼前、腦際……

沒有忘記，那是一個北風呼嘯，飄著似雨非雪的冬天，我讀小學三年級。清早，我被叫醒，“上學了，上學了！”但我身穿薄薄的衛生衣，兩條單褲子，腳上一雙油鞋，鞋底是剪好的稻草做的，沒有穿襪子。我在堂屋前的空坪里瑟瑟著，搓搓手，跺跺腳，總抵御不了鉆心的寒冷。骨子里壓根就沒有去學校讀書的念頭，只想圍在媽媽燒旺的火堆旁享受溫暖。父親見此，一催再催，都無用。于是怒從中來，順手拿起幾根竹枝，狠狠地抽在了我并不壯實的屁股上，針刺一般的痛。

我跳起，飛一般去了上學的路。但倔強的我，極其逆反地躲到了大路下邊一個小小的石洞里。兩眼靜靜觀看父親為尋我而氣急敗壞，在對面那一段山路上來回走著、念著、尋著。我的心底燃起了一種報仇雪恨的快意和滿足！但那一天，我還是沒有去學校，硬生生在那個小石洞里待了小半天，吃了大苦頭。但也怪了，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逃過學。

沒有忘記，父親從未上過正規學堂，不識得幾個字。跟我媽結婚后，生下了我們姊妹七個，繁重的負擔讓父親沒有時間和精力與子女溫存，與家人快樂。但我記得十歲那年，我讀三年級。父親無事，就把我和弟弟堂仁叫到跟前，用土話說道：“仁妹幾，堂妹幾，金嗯牙老子告示嗡崽一首詩?！彼酚薪槭?，搖頭晃腦了地念叨：“王子昔日去求仙，燕子飛過九重天。獐入虎口不沾爪，司馬陣前不回旋。”他不會解，不會譯，也不知道作者是誰，就要我們記住！那態度，斬釘截鐵，板上釘釘，不可改變。但不管怎樣，反正我是記住了。

沒有忘記，父親對太多的事，不關乎、不固執、不死板，人都稱“哈達糊”。但唯獨兩件事，他不含糊。一是，要我們認真讀書不含糊。當然，讀得怎樣，他不管，因為他也不懂。但我們必須讀，天天讀。如前文所說，我人生中唯一一次挨打，就是因為不去讀書。二是，要我們專心做事不含糊。無論做什么事，要負責到底。我高中畢業后，回家務農，早晚都要割茅草，天天如是，日日這般，我非常無奈。本來他是完全可以幫忙割草的。但在他看來，有本事我就考出去?？疾怀鋈?，就這命，就得干，而且要一干到底！父親的理念是正確的，由于他的淡淡愛、嚴嚴管、不嬌慣、不放縱，陶冶了我們的靈魂，磨礪了我們的意志，積淀了我們齊家、篤學、勤勉、奮斗的傳統。也正因此，我們家族的所有成員都是好樣的。僅讀書而言，我們四兄弟都讀到高中以上。在那個年代，在我們那里的大山之中，很不簡單。我們的下一輩，都考入了正規大學，本科畢業?，F在他們有的是大學教授，有的是銀行新秀，有的是公司老總。這在我們那大山深處，十里八村，是引以為榮，值得驕傲的！

沒有忘記，父親老早就任村里的支部書記，一干二十幾年。但父親從來都是嚴以律己，寬以待人。他放下身段給村民辦事，低下頭來在村里做人，深受全村男女老少的敬仰和喜愛！他的人品，他的人格，眾口皆碑！

而今，父親已離開了我們二十多年了。他在天之涯，我在地之角，思而不能見其容，念而不能覓其蹤，要想見面，唯有夢中！父親的點點滴滴，精神風貌，雖然沒能鐫刻在墓碑之上，卻深深地鐫刻在了我的心里。我默默地獻上那束親手采擷的山野之花，連同我的一腔敬仰和思念，一起放到了父親的墓碑之前。

站在墳前，透過模糊的淚眼，我分明又見到了父親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