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曉梅
現(xiàn)代都市建設(shè),有院落的房子越來越少,因而對院落的懷念,很輕易地便轉(zhuǎn)化為回憶。
又到葡萄上市的季節(jié)了。
對葡萄最初的印象,那是記憶的初始,如億萬年前的原始森林般清新。大概是六歲多的時候,父親在縣城住院,我和母親一起進城看望父親。那是我第一次進城,所以一切都讓我感到新鮮、驚奇。我們先來到三老姑姑家停歇。三老姑姑長得瘦小,走路如風(fēng),快人快語,她讓我們住下陪伴父親。三老姑姑的院落是老式平房,上下兩院,東西兩排屋,院子十分寬闊,上下院間搭著葡萄架,架子上垂下了一串串沉甸甸、亮晶晶的紫黑色珠粒。我仰頭看著,流著口水,怯怯地偷瞄著母親,希望母親可以摘下給我吃,母親沒有說話,拉著我往屋里走,邊拽邊說:“聽話,不要亂跑。”三老姑姑喊她的閨女:“文青,去,摘串葡萄給你嫂子她們嘗嘗。”文青姑姑把我舉過頭頂,讓我在歡笑和驚叫聲里用小手兒摘下一顆無與倫比的快樂。
真的,那時跟笑聲一起飛揚的,是那樣明亮流淌的陽光,透過重重綠葉和盤虬的藤蔓噴濺進綠蔭,斑駁里裹挾著的亮點,像白蓮里滾著光彩流轉(zhuǎn)不定的夜光珠,讓人忍不住去看,卻又迷晃了眼睛。但即使眼睛瞇著,仍要去與那光亮碰撞,看那蒼翠的綠在透亮里煥然一新,心情便莫名其妙的歡跳,仿佛一股強勁的活力注入心坎,整個人也有著由里到外的清爽。
炎炎夏日,在那個沒有電扇、空調(diào)的時代,葡萄架下簡直是天底下最快樂的避暑場所。記得午后我跟姑姑捉迷藏,我躲在葡萄藤后,悄悄移動身子,姑姑明明從我身邊走過去,卻看不到我。我看著她東扒拉一下,西探頭看看,開心極了!正得意間,忽然扯著藤條的手碰到一個軟乎乎的東西,扭頭一看,一只手指粗細(xì)綠油油的大蟲子正在我的小手之間掙扎。一驚之下,“哇”的大哭起來,姑姑飛快筆直地向我沖過來,一邊把蟲子扔掉,一邊安慰……
父親在縣城住院將近一年,我便經(jīng)常隨母親進城。
那個冬天,三老姑父修藤架,這兒綁綁,那兒剪剪。我仰頭看半天,感覺很沒意思。冬天的葡萄藤光禿禿的,全不似夏日的繁茂和秋日的收獲。因為去的次數(shù)多了,便沒有了生分,最重要的是三老姑姑很熱情、很真誠,感覺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一日便鬧著要三老姑父下來陪我玩。三老姑父從梯子上爬下來,摸著我的頭:“別吵,別吵,葡萄睡覺呢,你把它吵醒了,秋天它就不給你結(jié)葡萄吃了。”想著那酸甜水靈的葡萄,我趕緊捂住嘴巴,瞪著葡萄架,問道:“它也會睡覺嗎?”
“誰都得休息,你累了,晚上睡覺,它結(jié)出那么多葡萄多不容易呀,不分晝夜,把力氣耗盡了,到了冬天它當(dāng)然也要睡覺。”三老姑父依舊不緊不慢。
對于葡萄架的留戀,又不僅僅關(guān)乎葡萄的事情,而是那種無憂無慮的快樂。
我的二哥成家后,二嫂也栽了葡萄,發(fā)芽了,長高了,開始搭架,葡萄藤順著架子瘋長。漸漸地,小綠寶石變成了紅中帶黑、黑中帶紫的滴溜溜的“大眼睛”。我問二嫂:“七夕的時候,葡萄架下是不是真能聽到牛郎織女訴說相思之苦?”二嫂一本正經(jīng)地說:“真的,不信,你來聽聽。”然后詭異地嘿嘿一笑,我知道二嫂在逗我玩。葡萄成熟時,左鄰右舍,甚至隔了幾條巷子的老住戶都會過來,一邊評價今年的長勢,一邊嬉笑著帶走幾串。這是二嫂家最熱鬧的時候,也是最快樂的時候。每天都看到那么多笑臉,熱烈的情誼隨著葡萄的甜美帶到各家。后來我明白了,這是葡萄給予的快樂。
只是它終究沒有給我留下更多的記憶。二哥和二嫂進城了,葡萄架無人打理,一天天枯萎下去。一場狂風(fēng)暴雨一夜之間摧毀了一切,它也被壓在風(fēng)雨里,成為風(fēng)雨的一部分。
而我再也沒見過如此美麗的葡萄架。它在記憶最幽深的地方,閃著綠瑩瑩的光,成為童話里的常青藤,成為仙女和巫婆的家園,成為永遠(yuǎn)遙望而觸摸不到的向往。
直到后來,我嫁入夫家,鄰居嬸子家有葡萄架,每年中秋她會分給我們左鄰右舍一些葡萄,不多,但是個大飽滿,讓我們望月祭拜,順便嘗鮮。只是后來,公婆去世了,我們幾乎不回老院子了,而鄰家嬸子也去了外地給兒子看孫子了,我們很少見面。偶爾碰面還是會提到葡萄架,提到關(guān)于葡萄架的種種往事。
如今的我尚有可回味的綠色葡萄架,我們的后代呢?還有什么綠色自然的事物可供他們回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