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跛娘

周憶希

母親守護著我的精神故鄉。

母親之懷讓我有著深深的眷戀，亦是我精神棲息之家園。從小到大，每當失意難過時，只要頭輕輕靠在她的后背，靜靜地感受母親身上散發的溫暖和寧靜，我就能獲得再一次站起來的力量。

跛腳是母親身上很凸顯的一個特征，然而，這并非天生的。

母親生于1953年，有一天晚上，年幼的母親整晚高燒不退。等家人送到醫院，經醫生診斷，她患上了小兒麻痹后遺癥，且無法治愈。從此，母親的左腿肌肉萎縮，比正常發育的右腿要短約半寸。此后至今，她走的每一步，都是一跛一跛的。伴隨而來的，是她童年時難以磨滅的傷痛記憶。

她經常要忍受來自別人的嘲笑和白眼。放學的路上，一些頑劣的男孩子，一邊嘲笑她，一邊朝她扔石子。氣憤至極的母親，縱然滿腹委屈，也只能哭著跑回了家。然而，厄運和災難遠沒有結束，在母親13歲時，疼愛她的媽媽也因病去世了。

聽母親回憶，那時的日子過得比黃連還苦，外公一個人拉扯著一雙兒女，既當爹又當媽。懂事的母親一邊安撫我的舅舅，一邊主動挑起家庭的重擔。無奈以家里的境況，只能勉強負擔一個孩子的學費。母親沒有選擇的余地，她們那一代甚至上幾代都是被傳統束縛住了。

家里把讀書的機會留給我的舅舅。離開學校的那天，母親哭了。母親那時語文尤其好，她的夢想是有一天能用筆講述自己的故事，數十年忙碌的家務讓她早已塵封的夢想變得更加渺茫。

好的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要用一生療愈。在我的記憶里，每每聽到有人唱起《世上只有媽媽好》這首歌，母親都會默默流淚。以后看電視劇，當中有小孩和媽媽相擁的鏡頭，她都會念叨著：“一個人無論長到多大，都想有個媽啊。有媽的孩子多幸福啊。”

長大些才明白，她是在思念自己在天堂的母親。這是她一生的遺憾啊。

母親的模樣長得不差，娘家也在鎮上，可直到二十出頭，她還沒有出嫁。其原因不言自明。看著同村的姑娘先后嫁了人，我的外公心焦，在經過媒人說合下，母親嫁到了遠在百十里外的小山村，一戶姓周的人家。從此，在坎下村這個地方，開枝散葉。先后生養了兩個女兒，也就是姐姐和我。

母愛如細流，靜靜地流淌在我的生命里。自打我出生以來，就開始沐浴在母愛的陽光雨露中，享受著天地之間最至親至愛的溫暖。

懂事起，我就明白她的走路姿勢和正常人不一樣，看著母親一跛一跛走路的樣子，每天在眼前晃動，心里總感覺怪怪的。

小學二年級，有一次去鄰村的同學家玩，第一次見她媽媽。母親在家教導我對長輩要有禮貌，于是，我恭敬地對同學的媽媽行了個禮，她媽媽很高興，直夸我有禮貌。笑呵呵地問我，是哪家的孩子，我漲紅著臉，怎么也不想說出來爹媽是誰。正當我遲疑時，那個同學搶先開了口：“她呀，就是鄰村那個老周家的，她媽就是走道一瘸一拐的那個。”一邊睥睨著朝我笑。許是那位同學是無心的，但當時的我聽來，這句話猶如一根刺深深地扎進心里，刺得血肉模糊，深不見底。

我的眼圈頓時紅了，記不清同學的媽媽是什么反應。推說有事，就跑回了家。回到家，母親扎著圍裙正在做晚飯，見到母親面，漫天的委屈從心底襲來，我忍不住一頭扎進母親懷里，母親撫摸著我的頭，看我哭得像個淚人，忙問我發生了什么事？我抹著眼淚，把被同學取笑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母親學了一遍。

母親聽罷，手無力地滑落，她流著淚，淚水順著臉頰滴落到我的額前。母親摟住我，哽咽著說：“人家沒說錯呀。是媽不好，媽給你丟人了。”“媽，我從來都沒這么想。不是你的錯，是那些人嘴巴臭！”我仰起頭，與母親目光相對，堅定而認真，“在我心里，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媽媽！”母親欣慰地點頭。

自從那件事起，我再也沒有去過任何一個同學家玩。我和之前的那位同學也生了嫌隙，不再似先前要好。此后再沒有同學提起，母親是殘疾人這件事。

可盡管如此，敏感的我始終覺得如鯁在喉。因為擔心被別的同學看見母親走路的樣子，受到像上次那樣的嘲笑。每次家長會，我都推說父母有事來不了，那時農村閉塞，因為趕上農忙時節，老師也就信以為真了。

其實，在我內心里，這樣做也是為了保護母親，省得她受到別人的言語刺激，心里能難過上半天。

三年間，在我的勸說下，母親從沒有到過我就讀的學校。給我捎什么東西，也都是讓父親來。

直到上小學五年級時，我清楚地記得，臨到傍晚放學時，天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沒有傘的同學們一窩蜂地躲在學校屋檐下。其實前一天，母親有叮囑過我帶傘的，我只是隨聲應了一聲。想起此刻天下著大雨，自己又沒帶傘，父親恰巧出門辦事，一天之內是往返回不來的，唯一的希望是媽媽……

我搖搖頭，隨即否定了這個想法，這里離家少說也有二里地，抄近道就只能走小路了，剛下過雨，那里坑坑洼洼，路又滑，肯定更加難走，媽媽的腿腳不好，她怎么會來呢。我正胡亂想著，眼看著身邊的同學一個個被家長接走，我心里也越來越急?？纯瓷磉?，就只剩下我和幾名同學了。

我心里非常懊惱，看著外面越下越大的雨，絲毫沒有變小的可能，心想，只能冒雨回家了。剛要抬腳，遠遠看到一個穿著雨衣的身影在向這一步步走來，那走路一跛一跛的樣子好像母親。“周曉民！”聽到熟悉的聲音喚我，我終于敢確信，這就是我的母親！我快奔過去迎上母親。

“媽！下這么大雨，你怎么來了？”我半是感動，半是心疼地說。

“這不來給你送傘嘛。”母親說著把手里的傘遞給我，額頭上還滴著水珠?！澳氵@孩子，早上都給你準備傘了，不記得帶，淋濕了沒有?。俊蹦赣H走進我才看到，她的鞋上和褲子上都是泥巴。

“媽，你摔倒了？很疼吧？”我心疼地問道。

“沒事，走得急不小心摔了一下?！蹦赣H快速抖抖身上的泥水，像是完成一件什么歷史使命似的，對我說，“咱們回家吧?！?/p>

“嗯，回家！”我擁著母親，迎著那幾個還在躲雨的同學羨慕的目光，和母親一步步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謹以此文，獻給全天下平凡而偉大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