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大規模語料庫的兩岸新聞標題同音刪略研究

董思聰　顧靜航　黃居仁

[關鍵詞]同音刪略;新聞標題;共同語變體;韻律;變調;使用頻率;語料庫

[中圖分類號]H13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8174（2022）01-0018-07

1.引言同音刪略（haplology）是指發音相同或相近的相鄰語音發生刪略的語言現象。從跨語言的角度看，同音刪略多發生于功能性成分，而少見于實語素（Neeleman & vandeKoot，2017），因而之前的同音刪略研究大多談論的是形態層面的相關現象。比如，英語短語“theboys‘bikes”（男孩們的自行車）就來自完整形式“theboys‘sbikes”中所有格語素-s的刪略（Stemberger，1981）。此外，Stemberger（1981）還指出同音刪略不能跨越兩個直接成分而發生，如英語句子“McDonald‘s‘sgreat！”

（麥當勞很棒！）就不能刪略為“*McDonaldsgreat”，因為在前的所有格語素-s屬于主語，而在后的動詞語綴-s屬于謂語。

漢語中同樣存在功能性成分的同音刪略。Chao（1968）觀察到表完成的“了”和語氣詞“了”不能毗連共現，如“*已經走了了”必須刪略為“已經走了”;同樣，名物化標記“的”和定語標記“的”也無法緊挨使用，如“*是那個賣菜的的”一定要刪略成“是那個賣菜的”。此外，漢語還存在一類相對特殊的同音刪略形式，即名詞性復合結構中的同音刪略現象，如“重慶市市長”可以刪略為“重慶市長”。這時，發生刪略的成分是實語素，而且兩個同音的語素分屬不同的直接成分。Chao（1968）同樣注意到此類現象，并稱之為套裝復合詞（telescopedcompounds）。本文將僅就這一類同音刪略現象展開論述，即名詞性復合結構中同音同義的兩個相同語素發生刪略的情況。

長期以來，針對這一現象的討論并不充分。司富珍（2005）、柯航（2006）、郭銳（2017）等著作雖都有所觸及，但均未將其作為研究重心深入探究。然而，這類跨層刪略現象涉及音系、詞法、詞義、句法等多個語言層面的互動，大有挖掘價值。近年來，數項著作對該現象進行了多方面的研究。王心言（2018）和Wongetal.（2018）基于臺灣“國語”和香港粵語的調查數據，指出復合結構中的同音刪略現象受到三項因素制約：使用頻率，變調，韻律。具體來說，如果滿足下列條件，則傾向于刪略：復合結構中第一個直接成分的使用頻率高;兩個相鄰的重復語素不發生會導致其不同音的變調;刪略后的形式更符合漢語的韻律結構。反之則傾向于保留完整形式。此外，他們還發現這三項制約條件對同音刪略的促進或阻擋作用存在強弱差異，而其強弱的等級排序在不同語言/方言中可能不同，也正是這種不同導致了同音刪略不一樣的跨語言表現。其中，香港粵語的等級排列是“變調>使用頻率>韻律”，也即假設變調導致語流中連續出現的某個語素變得不同音，那么即便該結構滿足高頻使用或刪略后更加符合韻律等條件，也傾向于不刪略。比如，粵語“學生會會長”中，第一個“會”發生變調，雖然“學生會”高頻使用而且刪略后更合韻律，香港粵語母語者也傾向于使用完整形式。與之不同，臺灣“國語”的等級排序為“使用頻率>變調>韻律”。董思聰、黃居仁（2020）則對大陸普通話進行了調查，發現其制約條件的排序與臺灣“國語”和香港粵語都存在差異，為“使用頻率>韻律>變調”，并借助優選論對這種強弱差別進行了理論闡釋。Dong&Wong（2020）還進一步為復合結構中同音刪略所涉及的詞典收詞和規范問題提出了解決方案。

作為同音刪略的一種制約條件，韻律的作用主要體現在復合結構的音節數上。大量學者（如王洪君，2000;Feng，2002;Huangetal.，2002）認為，漢語共同語中最常用、受限最小的標準音步是兩個正常音節的音步。相應地，四音節結構會比三音節、五音節的結構更符合韻律。所以，在其他條件相同的情況下，完整形式為四音節的復合結構不傾向于刪略，而五音節的則會傾向于刪略。此外，韻律對漢語的制約作用，還非常集中地體現在新聞標題這個特殊的語言使用領域。作為一種可以有限度突破常規語言規則的“語言特區”（參看徐杰、覃業位，2015;董思聰、黃居仁，2019;劉穎、羅堃，2019;覃業位，2019），追求緊湊精煉、表意豐富的新聞標題常有不同于主流語言運用領域的表現形式。根據羅堃（2017）的研究，“韻律親和”是新聞標題中出現非常規語言形式的一個主要原因，即標題常常使用自然諧律的音步結構，盡可能符合基于雙音節標準音步的韻律模式。

由此可見，新聞標題中的同音刪略現象可能同時受到來自兩方面的韻律制約：韻律結構對同音刪略的促進和阻擋作用，以及標題這一特殊語言運用領域所具有的“韻律親和”性質特征。根據已有研究，韻律結構對同音刪略的制約強度在不同的共同語變體中并不一致。那么，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就是，同音刪略出現在標題中時，韻律的制約強度會不會因為標題“韻律親和”作用的疊加而呈現出不同于常規語言的等級排序？換句話說，在同音刪略的制約條件方面，大陸普通話“使用頻率>韻律>變調”以及臺灣“國語”“使用頻率>變調>韻律”的常規語言等級排列，是否同樣適用于標題語言？對該問題的回答，不僅可以深化我們對同音刪略機制的認識，也能夠為研究標題的特殊語言表現提供新的視角和證據。本文將借助大規模的兩岸共同語語料庫，考察并討論同音刪略的三項制約條件在新聞標題中的作用情況。

2.語料處理及統計結果

本文的語料來源為Tagged Chinese Giga?word Version 2.0（Huang，2009）。該語料庫由漢語共同語的新聞構成，并按照地區來源分為三部分：大陸普通話語料，取自新華社新聞;臺灣“國語”語料，取自“中央通訊社”新聞;新加坡華語語料，取自《聯合早報》新聞。本文使用的大陸及臺灣語料總量約8.1億詞，均經分詞處理，并標注詞類。

我們首先利用語料庫標注從兩岸原始語料中提取出各自的新聞標題。在此基礎上，我們在計算機中設定篩選條件并加以人工核對，從新聞標題語料中進一步提取出能夠發生刪略的候選名詞性復合結構，即完整形式的套裝復合詞，如“分社社長”“雜技團團員”等。經統計，我們獲取的復合結構在大陸語料中共有43種出現頻次，在臺灣語料中則有72種出現頻次。我們繼而從大陸語料的43種頻次中隨機抽取36種，并將臺灣語料的72種頻次按高低順序平均分為36組，以使兩岸語料頻次總數相當。隨后，我們權衡對三項制約條件的考察需求，從每組中抽取1個復合結構，從而分別在兩岸語料中獲取36個能夠代表不同頻次、反映不同制約條件的復合結構完整形式。其后，我們進一步在兩岸新聞標題語料中分別搜索與其對應的刪略形式，并加以人工核對，同時獲取刪略形式的出現頻次。在這一過程中，我們刪除了完整形式出現比例最高的一對復合結構，以平衡可能存在部分復合結構十分傾向于刪略以致語料中不包含相應完整形式的情況。經過以上步驟，我們分別獲得了大陸普通話和臺灣“國語”的35對復合結構完整形式和刪略形式的出現頻次比例。考察項的數量與王心言（2018）和董思聰、黃居仁（2020）等先前研究相仿。最終所得數據如表1所示，其中結果按不刪略的比例降序排列。

3.分析及討論

從整體表現上看，大陸普通話和臺灣“國語”新聞標題的同音刪略呈現出相當明顯的差異。在35對復合結構中，大陸普通話有25對傾向于保留完整形式，而臺灣“國語”只有17對。也就是說，大陸普通話傾向于不刪略，而臺灣“國語”并未體現出顯著傾向。這與兩岸常規語言中同音刪略的表現亦有差異。根據董思聰、黃居仁（2020）對常規語言的分析，大陸地區在是否刪略上沒有顯著的傾向，而臺灣地區則略微傾向于不刪略。可見，標題這一特殊語言運用領域使得同音刪略在大陸地區更加傾向于不發生，而在臺灣地區更加傾向于發生。下面我們分別考察使用頻率、變調、韻律這三種制約條件發生相互作用時的表現。

3.1使用頻率與韻律的相互作用

根據先前研究，復合結構中第一個直接成分的使用頻率高低與其刪略傾向成正相關;另外，不合韻律模式的完整形式傾向于刪略，而符合韻律的完整形式傾向于不刪略。因此，在常規語言中，高頻的四音節復合結構會形成兩種制約條件的沖突：高頻會促進刪略，而符合韻律的四音節結構會阻礙刪略。這時使用頻率和韻律的相對強弱則會決定刪略的傾向。

我們從表1的復合結構中抽取出若干成系列的考察項用以分析使用頻率的制約力。本文對使用頻率的量化效仿此前相關研究，采取Google的完全匹配搜索，并在“高級搜索”設置中選定相應的“地區”和“語言”，以確保結果合乎對兩岸共同語的考察要求。此次搜索時間為2020年1月23日，搜索結果及相應的刪略傾向數據如表2所示。兩岸漢語的“院長”組和“國會”組復合結構均屬高頻，且完整形式基本為四音節，可供對比使用頻率與韻律的制約力度。

在大陸普通話中，“法院院長”和“醫院院長”均100%保留完整形式，體現出韻律占優。與此類似，“泰國國會”也大比例傾向于不刪略。不過，“美國”比“泰國”更為高頻，加之在新聞中常簡作“美”，因此傾向于使用刪略形式“美國會”，體現出使用頻率一定的促進作用。所以，從總體上看，大陸普通話中高頻的四音節復合結構更傾向于保留完整形式。即便使用頻率和韻律均對同音刪略存在制約力，不過韻律略強于使用頻率。

在臺灣“國語”中，所有“X院長”均傾向于保留完整形式，不過刪略比例未見與使用頻率存在明顯關聯，比如“法院”頻率遠高于“地院”，但“法院院長”卻更傾向于保留完整形式。而且，相對低頻的“中研院院長”由于刪略后更合韻律，刪略比例也最高。從“X院長”的用例看，韻律強于使用頻率。不過，“X國會”復合結構卻因為高頻而均傾向于刪略為不合韻律的三音節結構，而且“美國國會”由于更高的使用頻率，也體現出比“泰國國會”更高的刪略比例。因此，基于我們的材料綜合來看，臺灣“國語”中使用頻率和韻律的制約力強弱相當。這兩項制約條件之間更精細的強度對比，有待更具針對性的研究加以探討。

3.2使用頻率與變調的相互作用

如前所述，如果復合結構的兩個直接成分之間存在變調，會導致重復語素的實際讀音出現差異，從而阻礙刪略;當復合結構的第一個直接成分高頻使用時，使用頻率的作用則會促進刪略。表2中，大陸普通話的“X省長”組和臺灣“國語”的“X館長”組復合結構均屬高頻，且由于“省”“館”單字調為上聲，存在重復語素之間發生連上變調的可能。此時，使用頻率與變調在促進還是阻礙刪略上存在沖突。

表2的數據顯示，一方面，這兩組復合結構都傾向于保留完整形式，表明在整體上變調對刪略的阻礙更強。值得一提的是，這些結構不僅高頻，其完整形式還均為相對不合韻律的五音節結構。也就是說，變調的阻擋作用，強于頻率和韻律這兩項促進刪略條件的疊加。另一方面，“X省長”組和“X館長”組的刪略比例與其使用頻率成正相關，這表明頻率依然具備對刪略的制約作用。由此可見，變調在兩岸漢語的新聞標題中都比使用頻率更強，盡管后者也具有一定的制約力。

3.3韻律與變調的相互作用

根據前文所述，如果一個復合結構的完整形式不存在變調，而且刪略后更加符合韻律模式，那么韻律和變調的作用會實現疊加從而促進刪略。然而，如果完整形式存在變調，但刪略后更合韻律，則變調的阻擋作用和韻律的促進作用將發生沖突。我們將考察項中存在變調可能的復合結構整理為表3。其中，完整形式為五音節的結構均存在兩種制約條件的沖突。在大陸普通話中，4個此類結構中有3個傾向于不刪略;在臺灣“國語”中，5個此類結構中也有3個傾向于不刪略。由此可見，變調的作用力在兩岸漢語中都比韻律強，而在大陸普通話中的優勢更大。

此外，表3的數據還進一步凸顯出臺灣“國語”比大陸普通話更傾向于刪略的整體特征。按照制約條件的作用機制，存在變調的四音節完整形式，會受到來自變調和韻律兩方面的阻擋，加之前文的分析表明使用頻率的制約強度并不高，因此理應較難發生同音刪略。比如，表3中大陸普通話的“憲法法院”和臺灣“國語”的“聯考考生”均傾向于不刪略。然而，臺灣“國語”中的“勞保保費、健保保費、電影影展”卻更多地以刪略形式存在。這種突破阻擋作用而發生刪略的現象，實際上與新聞標題的特殊性質密切相關。我們將在下一小節進一步分析。

3.4準確性和簡約性對同音刪略的干預

根據上文對三種制約條件兩兩沖突時刪略傾向的分析，我們能夠發現同音刪略在新聞標題中的確有著不同于常規語言的表現。在常規語言中，大陸普通話的制約條件呈現“使用頻率>韻律>變調”的等級排序，臺灣“國語”為“使用頻率>變調>韻律”。不過，在新聞標題中，大陸普通話則是“變調>韻律>使用頻率”，臺灣“國語”為“變調>韻律≈使用頻率”。

從以上等級排序的變化來看，新聞標題這一特殊的語言運用領域為同音刪略帶來的影響主要是，變調在兩岸漢語中都成為了最強的制約條件，而使用頻率卻由常規語言中的最強條件變為最弱條件。相比之下，韻律的制約力度則未體現出明顯差異。在大陸普通話中，韻律在常規語言和新聞標題中都位列第二;在臺灣“國語”中，韻律在兩種環境中都屬最弱，不過在標題中是與使用頻率同屬最弱。因此，我們對同音刪略的實證研究可以表明，盡管“韻律親和”是新聞標題語言突破常規的一個主要原因，但它并不能對同音刪略的制約機制構成顯著影響。實際上，羅堃（2017）指出“韻律親和”在音節數上造成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四音節和七音節標題的數量較大，其中七音節標題也往往選擇[4+3]的韻律形式。所以，韻律對新聞標題的影響可能更多地體現在標題整體的節律模式，而對于同音刪略的制約條件等深層語言規律則作用有限。這也再一次證明了“語言特區”中的突破和創新是有規律、有限度的（徐杰、覃業位，2015;董思聰、黃居仁，2019）。

雖然新聞標題中的同音刪略并未受到來自韻律的明顯疊加影響，但卻因為新聞標題語體特點的干預，而有了不同于常規語言的表現。準確性和簡約性，是新聞標題的兩大關鍵特點（李洪波，2004）。準確指的是完整、清晰、無偏差地傳遞信息，以符合新聞的基本準則;簡約指的是凝練、明快、不啰嗦地傳遞信息，用提綱挈領的方式表達文章思想。具體到名詞性復合結構方面，完整形式通常能更加準確地表意，避免誤會，如“泰國國會”就是指泰國的立法機構，而“泰國會”在某些語境下可能被理解為泰國將會怎么樣。但是，刪略形式在不影響準確性的前提下，會更加符合簡約性的要求，使標題更為精煉。我們認為，兩岸漢語在新聞標題用語上對準確性和簡約性有著不同的側重，因此出現了對完整形式和刪略形式的不同使用傾向。

具體來說，大陸普通話的新聞標題更側重于準確性，因此相比于常規語言更加傾向于保留完整形式。相反，臺灣“國語”在新聞標題用語上更側重于簡約性，所以與常規語言相比更傾向于使用刪略形式。除了在整體數量上大陸普通話存在更多傾向于不刪略的用例之外，還有兩種極端的情況可以進一步說明上述側重點的差異。首先，對于第一個直接成分高頻使用且不存在變調的五音節復合結構，目前并無可知的制約條件能夠阻擋其發生刪略，但是大陸普通話中的19個此類結構中只有5個傾向于刪略。其次，如3.3節所述，理應較難發生刪略的存在變調的四音節復合結構，在臺灣“國語”的4個考察項中有3個傾向于刪略。實際上，這也與我們在整理語料時的直觀感受相一致。例如，在臺灣地區的新聞標題中，簡縮用法更顯常見，如“臺北市、高雄市、彰化縣”等地名可分別簡稱為“北市、高市、彰縣”，而相應的行政領導人員也能簡縮為“北市長、高市長、彰縣長”，但此類追求簡約的用法在大陸地區是比較少見的。

4.結論

基于大規模的新聞語料，我們抽樣分析了兩岸新聞標題中同音刪略的制約機制。本文的研究結果表明，同音刪略在新聞標題這一“語言特區”中體現出了與常規語言不一樣的機制。首先，相比于常規語言，大陸普通話更傾向于在新聞標題中保留復合結構的完整形式，而臺灣“國語”則更傾向于發生同音刪略。這種差異是兩岸漢語對新聞標題準確性和簡約性的偏重不同造成的：大陸普通話偏重于準確性，臺灣“國語”偏重于簡約性。其次，同音刪略的三種制約條件在新聞標題中的等級排序也異于常規語言，大陸普通話是“變調>韻律>使用頻率”，臺灣“國語”是“變調>韻律≈使用頻率”。不過，韻律的作用等級并未出現語體的差異。這表明新聞標題“韻律親和”特征的作用范圍有限，并沒有影響到同音刪略深層次的制約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