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隨形

李欣妍

小時候，我不懂什么叫“如影隨形”，只知道影子看得見，抓不著，有太陽的時候影子會出現，而陰天影子就會消失。

小時候，和家里人賭氣，就往外跑，一個人悄悄跑到公園亭子后躲著。公園里有很多中老年人，看不清誰是誰。我盼著那些摻著些許白發的人中有一個是來找我回家的外公，又盼著是自己看花了眼，我可不想這么快就被抓回家！遠遠望著那個著急尋找的身影，笑了。心里默念：“不是他，不是他。”

想要獨立時，費盡千言萬語勸說家人不要接送我上學，得到同意后便欣喜若狂。可是我總覺得有一個熟悉的身影遠遠跟在身后，既害怕我脫離了他的視線，又害怕一不小心被我發現。有一天上完課，猛然間看見一個孤零零的背影坐在花壇上—— 一個老人，在微涼的深秋，穿了件薄長袖，同樣在等孫女放學。寥寥無幾的頭發，那么雪白，那么刺眼，在蕭索的秋風中微晃，飄啊飄。不是他，但——真的不是嗎？

到了青春期，總喜歡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偷偷玩手機，一玩就是幾小時，操作角色跳來跳去，虛度光陰看影子由短變長不覺得累。當然看不到隔壁房間的人對著天空嘆氣，淚水流過他滿是皺紋的臉。他幫不了我克服游戲癮，我也不知道如何去面對那雙既期望又失望的眼睛，我們隔著墻一起慚愧、懊惱。我生怕聽見開門聲，有一點響動就精神高度緊張，默默祈禱敲門的不是他。

某天，放學回家，為了一點小事和外公吵起來。他現在已經壓制不了我了，聲調沒我高，氣勢沒我足。我洋洋得意地看著老人眼中不經意露出些許哀求的神色，突然閃過兒時那個自信滿滿、爭強好勝，甚至有些自負的男人的身影。十二年，他已經變了很多，沒有了暴脾氣，沒有了強勢，沒有了力量，可還是原來那個他？不是，不是他了，年輕的他再也回不來了！

今天作業有點多。做著做著，眼皮開始打架，最終意識模糊了下來。我又做了同樣的夢，夢中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無助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疾病像船錨一般拖著他下墜，病情再次惡化，每天打著吊針，吃各種藥，托盤上那些盒盒、包包、袋袋，巴掌大小，卻能壓得外公喘不過氣來。針頭扎進年老的皮膚里，卻仿佛是扎進了我心里，心在哭訴，在流淚！十八天的生不如死，痛不欲生的急救，誰能想象一個年邁體虛，隨時可能一病不起的老人是怎樣挺過來的。

夢中，那個虛弱的身影一次次消失在我面前，看著那雙疲憊的眼睛緊閉著時，我全身僵直、緊握拳頭，卻又無能為力。看到醫院報告，各種各樣的癥狀，寫在對應的姓名欄后，我想努力看清名字，卻一團模糊怎么也看不清。捂住眼睛默念：“不是他，不是他！”可這次為什么，為什么啊，我終于看清楚了那個名字！淚水一滴滴順著臉頰滑落，浸濕了枕巾，打濕了被褥。從未有過的悲痛將我裹住，無法動彈，無法掙扎。

高燒的眩暈感逐漸散開來，真是一個可怕的夢，令人揮之不去的夢魘呀，一定是假的！不是他！——不是他嗎？

一個人在公園里默默散步，看著眼前好似有個白花花的身影一閃而過，我默念：“是他！是他！一定是他！”我尖叫著，發了瘋似的撲上去，卻始終找不到。下巴和膝蓋都磕破了血，我哭了，卻一點也不覺得痛。一個人放學路上，習慣性地去找花壇上那個孤獨的身影，總是一無所獲卻仍不放棄。在房里做作業，風吹得門發出“咔嗞咔嗞”的聲音，像極了有誰在推門而入。我興奮，希望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可終究卻只有風聲。一個人深夜走進他曾經的房間，看到那整整齊齊的被褥，干干凈凈的枕巾，一袋袋的藥包，我乞求床上躺著那個人，哪怕只是影子，卻沒有回應。寒風呼呼刮著臉，熾熱的淚，凜冽的風，濕潤的袖口與跪在窗前望天的女孩。

人的生命有多輕？最后一口呼吸輕飄飄便消散作一縷清風;又能有多重？壓在人心頭很久，很久……

我想啊，回到身穿他給我買的公主裙，站在陽光下微笑的那一刻，很溫暖。

我想啊，回到當年他還氣勢洶洶的那一刻，再跟他拌一次嘴，這一次我保證讓著他。

我想啊，果然失去了才知痛，這一切一切，再也回不來了嗎？

我站在他經常坐著看報的椅子后面，不知什么時候陽光透過窗戶照了進來，把屋里面的物件都投上了一層光暈。一剎那間我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椅子上那個熟悉的身影，轉過頭來對著我露出慈愛的微笑。我也笑了，我終于明白了，不論天晴還是陰雨，那些愛著我們的人，永遠都會和我們“如影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