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惠林

喝一口水,我們或許會關心它是不是山泉,卻不會關心它從哪個山洞的隙間艱難地流出,它們一路摳帶了多少礦物質,吸收了多少光照、樹影與落在澗水里消融的花香。
我有時想,哪怕我們只在這世上簡單而悄然地走一遭,幾十年里,該有多少生命為滋育你我,而在吶喊、哭泣或喑啞中,消失了自己的生命。通過一條食物鏈,把它們的營養、微量元素,化作了我們身體的一部分。讓我們因此得以有生氣地活下去,讓我們戀愛,激情滿懷;讓我們能繼續思考,寫下對生命的理解,對地球的駐守,對宇宙的好奇、探究。
早上起來,哪怕很節儉的一個早餐,有多少顆大米熬成粥注入我們的口中,多少粒麥子做成饅頭或面包而進入我們的皮囊。這些大米、小麥該來自多少株稻穗麥穗,而它們大多數未必來自同一田壟。如此,不同的農人,從浸種、催芽、播種,再到鋤草、施肥、除蟲,直到等它們穿過風霜雨雪而成熟,一直為它們的成長而不停勞作。這期間,還離不開陽光和雨水的努力,甚至夜間休憩中月亮清輝的普灑。
同樣,佐粥的一小塊腐乳,也經過大豆的生長收獲,還有益生菌在發酵中的群體作戰。我們只知道品嘗,嫌淡嫌甜。我們同樣不知道,哪雙糙手播種了這些大豆,哪一雙巧手在缸壇里制出了成品的腐乳。
一撮什錦菜,也如此,當然還有花生米,還有來自不知何方一只奶牛的牛奶……
偶爾,從早點攤買回幾個茶葉蛋。我不知這些蛋最初來自哪個農戶或養雞場;哪些母雞下的;為了下這些個蛋,這些母雞又吃了多少谷、多少小蟲。
而如果它是一只受了精的蛋,它本是一個生命的種子,等待著在溫暖的母雞羽翼下孵上21天破殼成為一只毛絨絨的雛雞。但在一次選擇中,它沒有那么幸運。為了一次能量輸送,它和其他很多的生命種子被販賣、燒煮,被必然中的偶然進入我口,被我的胃液消化,被我的腸道吸收,被化成了“我”的一部分,卡路里、脂肪、蛋白質……我的肉體有它的貢獻,我的精神包括我此時寫的這點文字,也有它的功勞——因為如果肉體不存,我的精神也難存在。
而如果是一次中飯晚飯大餐,我更無法細細算來,有多少生命是因為我而“犧牲”。
活蹦亂跳的蝦,因為我指點、付鈔,就有了“剝奪它生命的權利”。仿佛天經地義。也許在童年時我曾對此偶有過質疑,成年后我早已習以為常。
我當然知道這些植物、動物在能量交換環節中扮演的角色。從一種生命形態到另一種生命形態,充斥著搏殺、吞噬,新生、成長、死亡,看不見的能量在傳遞、交集、耗散。
我當然知道,社會是一架或緊湊或松散的機器,它將所有人與自然之物盡可能地納入、組合在一起運轉,包括情感、靈魂、思想。我們每個人,只是作為一個部位的一個零件,被合適或錯位地楔入,被時間的齒輪推動,與日月同轉。
在地球上,我們早習慣萬物似乎“天意”該為人殞命,自愿或被迫。我自然無法挑戰這一法則,但我能感喟,而且在這種“征服”中,人越來越肆無忌憚、暴殄天物。
在強悍的人類面前,萬物似皆不成對手,連消極反抗的能力都很少。但正如抽刀斷水,水在至柔中用“不斷裂”成就了一種至剛、蓄積著無限的能量。在“非暴力不合作”中,自然萬物如水,但它們在消融、退卻中,一個回轉,如漩渦巨浪,“柔軟”地殺伐、吞噬你。
在屠殺一頭牛的時候,我們關注著它的肉質、肌腱、產量,我們從不關心它那碩大眼睛里的哀傷,它的嗚咽里有怎樣的心聲。揮刀向雄雞脖子時,我們無興趣談論它鮮艷的羽毛曾在母雞的眼里是多么性感迷人,它嘶叫的喉嚨曾怎樣喚起黎明的到來,它如何建起與時辰的神秘聯系。我們關心的是這些動物被什么菜系搗騰,做成如何不同花樣、口味的食品。
喝一口水,我們或許會關心它是不是山泉,卻不會關心它從哪個山洞的隙間艱難地流出,它們一路摳帶了多少礦物質,吸收了多少光照、樹影與落在澗水里消融的花香。
我們很少想到,我們的詩篇、文字,愛戀的美妙言辭,最初是來自陽光、露水、谷?;蛞活^肉牛,因為在能量交換的這條鏈上,它們看上去是那么間接、若隱若現,環節相隔,路徑漫長,實則一瞬間就能暗中連結、血肉交融——它們彼此間實則從未隔斷。
它們短暫、偶然,它們永恒、必然。
田喬摘自《聯誼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