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美好

宋冉

作曲家蒂埃里·佩庫（Thierry Pecou，1965- ）出生在法國巴黎附近的一個小鎮，長大后考入巴黎音樂學院鋼琴、管弦樂和作曲專業。成績優異的他獲得了出國留學的機會，先后前往加拿大、俄羅斯、西班牙等國家進行交流學習，世界各地的風土人情激發了他的創作熱情，不同國家的文化成為他靈感的源泉。

佩庫十分關注自然、動物及人文地理等方面的內容，先后創作了許多與動物相關的作品，如《無盡群鳥》（Loiseau innumerable）便是他從鳥類身上獲得靈感創作完成的，而以鯨魚為對象創作的《關于物種消失的冥想》（Meditation sur la fin de lespece）則使聽眾置身于廣闊寂靜的海洋中。

許是法國人天性熱愛自然。在浪漫主義時期，作曲家圣-桑就創作了著名的《動物狂歡節》，二十世紀的印象派作曲家德彪西創作過交響素描《海》，拉威爾、梅西安等也都或多或少地從自然中獲得靈感，轉而進行音樂創作。聚焦二十一世紀，作曲家佩庫延續了這一傳統，創作了多部與自然主題相關的作品。

從史詩故事到歌劇

《大地母親：閃閃發光的世界》（Nahasdzáán in the Glittering World）是一部為自然、動物與人文主題而作的室內歌劇，由美國詩人勞拉·托伊（Laura Tohe，1952— ）撰寫劇本，佩庫作曲。2019年4月23日，該劇于諾曼底魯昂歌劇院完成首演，獲得評論家和觀眾的廣泛贊揚。

該作取材于納瓦霍族的神話故事，以此映射現實世界中岌岌可危的自然環境，通過多變的音響效果表現納瓦霍族治療儀式的力量和美感。標題中的“Nahasdzáán”一詞在納瓦霍語中是“大地母親”的意思，“閃閃發光的世界”隱喻的正是我們目前生活的世界。

作品建立在納瓦霍神話傳說之上，由四幕組成，每一幕代表一個新世界，故事從無盡黑暗開始，經歷了艱難向前、憧憬美好，最后踏上對抗巨獸的征程。與傳說不同的是，作曲家在最后加入了動物的交談組曲，借動物之口“談論”世界的現狀。故事中共有九個角色，分別是首次出現在黑色世界的第一個男人和土狼，藍色世界里的第一個女人，黃色世界里的蜘蛛女，白色世界里的雙胞胎兄弟和祖母，烏鴉和老鷹。

第一幕為黑色世界，第一個男人（男低音）在這一幕中以旁白的身份講述了黑色世界的現狀，他說：“我們像霧一樣漂浮在地球和天空之間。”在第一幕結尾時，土狼（男高音）以獨白的形式暗示黑色世界已經出現裂痕，隨即需要逃往另一個世界——藍色世界。

第二幕為藍色世界，開篇即第一個男人的獨唱，以第一人稱的視角講述到達新世界的感受，以及透露生活表面美好、實際丑陋不堪的現實。伴隨著由電聲鋼琴彈奏的類似鐘聲的音樂，第一個女人出場并說道：“我們必須繼續前進，我們必須逃離這個世界。”

在逃到第三幕黃色世界后，蜘蛛女出場。隨后暗示人們不能忘記本來應該走的道路。在樂章結尾時，土狼與蜘蛛女進行了對話，預示了英雄的母親將要出現，她會帶來優美的歌曲、美好的祈禱、完整的地圖，還會帶來和平。此外，雙胞胎兄弟將會拯救世界，地球將會變得美好。這是土狼對于未來世界的預言。

在第四幕白色世界里，雙胞胎兄弟決定去拯救世界，他們想要尋找父親，從他那里得到武器，以消除世界上的怪物。他們在尋找的路上遇到祖母，祖母指引了他們前進的道路。故事到此戛然而止，最后是否走向光明不得而知。歌劇的最后是一段動物間的對話，它們談論著白色世界的現狀，這一世界急切地需要被治療。

作品看似是在講述一個納瓦霍族的傳統神話故事，實際上是想通過神話影射目前我們生活的世界正在面臨的危機。作曲家試圖用納瓦霍族人的歌聲喚醒大眾，將故事作為現實世界的投影。歌劇的最后唱道：“讓我漫步在美好中吧。讓我們漫步，當美好在我們面前。讓我們漫步，當美好在我們身后。讓我們漫步，當美好在我們頭頂。讓我們漫步，當美好在我們之下。”這一內容取自納瓦霍族的“夜頌”儀式中，作曲家也許是想通過向神明祈禱來治愈這個世界。作品的結尾提到：“生命就在美好中結束……生命就結束在美好中。”所以何為世界？世界本應美好。

新型儀式性室內歌劇

室內歌劇（c h a m b e r opera）是佩庫對這部作品的定位，但實際上作品融合了小型管弦樂、聲樂、念白、舞蹈，甚至有動物的出現，構成一個綜合性的藝術形式。

這部作品與傳統歌劇的不同之處，首先在于管弦樂隊。樂隊并非處于樂池中，而是在舞臺上。樂隊的編制精簡，其中加入了色彩樂器。在表演層面，長笛、薩克斯、單簧管樂手在演奏時走動到舞臺前方，與動物們進行互動。另外，演唱者減少了在舞臺上的四處走動，在固定的位置上進行演唱。這部作品沒有傳統“幕”或“樂章”的分隔，而是以故事的層遞作為劃分依據，以器樂演奏來體現音樂的開始與結束感。相比于其他室內歌劇更具有綜合性的特點。除此之外，作曲家還進行了一些創新性的突破，比如四位演唱者走到觀眾席，圍繞著觀眾小聲呢喃，仿佛觀眾成了群眾演員，進入了納瓦霍族的神話世界中。

作品的另一大亮點是將真實的動物融入到表演中。作曲家將老鷹和狼設計在了舞臺表演中，老鷹通常與舞者一起登場，舞者戴上手套，手中拿著飼料吸引老鷹，以便于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老鷹的行動。但還是會有即興性的動作發生，比如老鷹有時會脫離舞者的控制，飛到演奏者的頭上。狼在音樂非常靜默時登場，由一位老婦人引上臺，在舞臺前端踱步幾個來回之后再下臺。

冒著動物可能會做出不可控行為的風險，作曲家為什么執意讓它們上臺？

之所以選擇這兩種動物登臺是有原因的。在納瓦霍族起源的傳說中，人們用鷹的羽毛召喚出了第一個男人和第一個女人。而狼則是納瓦霍族神話中的關鍵人物，通常出現在神話故事和療愈儀式里。在納瓦霍族神話的所有角色中，狼是最矛盾的，經常在將人逗笑和令人恐懼間徘徊。它處于灰色地帶，亦正亦邪。

除了老鷹和狼，作曲家還設計了舞者模仿蜘蛛。劇中，兩名舞者以高難度的姿勢模仿蜘蛛的形態以及動作。蜘蛛在納瓦霍族神話中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它持續不斷地保護和幫助人類。在歌劇中，“蜘蛛”幫助了雙胞胎，給了他們能保護自己的羽毛箍。

動物既是故事內角色的一部分，也是音樂構成的一部分，同時還是歌劇與現實連接的橋梁，是一種從舞臺到自然的回歸。作曲家和腳本作家通過將動物引上臺，以舞蹈模仿動物的方式，打破了傳統舞臺和觀眾席的界限，使觀眾不僅是在欣賞一部作品，而是置身于大自然。雖然這部作品是用現代音樂講述本土故事，但并不單純地在講述一個故事，同時也在向世人發出信號，發出大自然急需治療的吶喊。“小鳥在天空消失的日子，人們還在無知地歌唱。”佩庫用歌聲帶我們看到大自然的“無助”。作曲家用這樣的方式讓觀眾感受到地球正在經受的磨難，更是提醒大家，我們沒有處在神話當中，無法拋下現在的世界前往新世界。我們只有一個地球，如何與自然相處是我們需要思考的問題。

面向閃閃發光的世界

劇中的角色從始至終都是為了尋找一個和諧美好的世界而拋下那個被摧毀的世界，這些被摧毀的世界本是美好的，丑陋的只是把它們摧毀的邪惡力量罷了。作曲家將史詩中抽象的邪惡力量具象化，引入了“怪物”這一角色，劇中的雙胞胎兄弟還沒出生就命定成為“怪物殺手”。怪物被殺死之后，故事的結局并沒有那么美好，世界依舊一團糟。“我聽到了伏擊聲，樹木在說它們的根像頭發一樣從地球的頭皮上拉下來。它們倒下了，它們崩潰了……在火用它的紅色舌頭舔過森林之后……沒有地方可以筑巢。”歌劇雖然是在講述一個故事，但總是引人深思。作曲家通過一個結局并不完美的故事將現實問題赤裸裸地展示在觀眾面前，他沒有在歌劇中隨意的提供一個解決方案，而是將問題留給大家深思。

作曲家在廣闊的大地和萬千生靈之中汲取到力量，最后以一曲又一曲靈動的音樂回饋大自然。在歌劇中他們獵殺怪物以求世界美好，在現實中的我們應當做些什么呢？雖然作品以納瓦霍族的前世故事開始，但它隱喻當下的真實遭遇——在全球變暖的時代，地球母親正在發生的更大規模的事情。被有毒氣體、殺害海洋水生動物的塑料、倒在地球上的有毒廢料和農藥、殺蟲劑等所污染破壞的地球該被如何治愈呢？這是作曲家和編劇想讓我們思考的問題。

我們身處閃閃發光的世界，大地和天空是我們的依靠，動物、植物與我們共同守護這個世界。女中音歌唱家克里斯蒂·芬在出演這部歌劇前，認為學習納瓦霍文化的復雜神話，以此讓觀眾感受到這種文化的生命力。

對另一種文化的詳細了解往往會增強人們對該文化的尊重，對除自身以外的文明保持敬畏之心是非常重要的。神話里的世界可以再創造，但現實中的世界一旦毀滅便不復存在，作曲家試圖用納瓦霍族人的歌聲喚醒大眾，將歌劇作為現實世界的投影。

“文明，曾經被西方列強所濫用，來對非西方國家采取的歧視性待遇進行辯解。”這部作品讓我們認識到，世界并不存在中心，它本身多姿多彩，由不同膚色、不同人種、不同民族共同組成。正如腳本作家勞拉·托伊說：“我們希望讓觀眾思考我們必須為未來做出的選擇，不僅是為了后代，也是為了地球上所有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