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
論及當代作曲家的音樂創作,在音高材料、主題寫法、節奏律動、結構布局等方面都與傳統筆法相去甚遠。如歌的旋律、平穩的節奏律動已仿若隔世之音。簡潔精致的動機、音高素材游離在泛調性或無調性的臨界空間,于高低錯落的音區中不斷展衍、變化、蓄勢待發。它們猶如作曲家手中的“利刃”,在沖破傳統枷鎖的同時,閃爍著未來之聲的光芒。
伴隨著現代創作技法的革新浪潮,作曲家對新音響的探索也如火如荼。因此,傳統樂器多變的音色以及它們同西方樂器“對話”產生的混合音響,備受中國當代作曲家青睞,這能幫助他們探尋“跨界性”的音樂語言,活躍于當下樂壇的作曲家姚晨便是其中一員。

正如作曲家梁雷所言:“一個人的音樂作品和文章往往包含著他的人生分量。其生命的厚度、思想的深度、人文的關懷,都會從他寫下的每一個音符、每一段文字中閃現出來。”姚晨長期浸潤于東西方文化之間,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學習作曲至今,共創作了八十余部作品,其中不乏古樸雅致、寄情于山水的“文人音樂”,也有先鋒前衛的實驗性作品,還有與文學詩歌、傳統戲文、歷史典故、佛學互文的戲劇音樂。他游走在現代理念與傳統文化之間,自然擺脫了現實性、寫實性的創作束縛,意境化、人文性的創作旨趣在他的作品中流淌。
于姚晨而言,音樂的“跨界”涉及外在形式與內在肌理,前者主要體現在對時空、色彩、律動、結構的“臨界”體驗上,即探尋不同的樂器與演奏法中新與舊、東與西、理性邏輯與感性體驗的音樂表現力;后者主要是其創作理念與中國傳統文化的聯結,即保留文化古韻,為其注入當代的審美與氣質。縱覽姚晨近年來的創作,中西混合編制的重奏類作品雖數量龐大,但古箏、琵琶、古琴等具有東方色彩的彈撥類樂器的應用卻最為廣泛,《嬋娟》《滄浪,滄浪……》等均是可聽性強且兼具文人哲思與“跨界性”表達的精品之作。
2011年至2012年,正值姚晨赴美留學期間,他為古箏、低音提琴創作了二重奏作品《嬋娟》,由古箏演奏家王于真和低音提琴演奏家陳翰叡完成首演。
獨處異鄉,與故土遙遙相望,“鄉愁”化為全曲的主題,“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正是作曲家聊以慰藉的期許。姚晨在《嬋娟》中以不同的演奏法探索單音的變化,深度挖掘兩件樂器內在的音響可能性,實現了全曲碰撞式的音樂結構、對峙性的音樂風格以及交融化的音響音色。
該作品由三段組成,分別為“漂流”“愁緒”“嬋娟”,蘊含了“迂回”式、一波三折的情感起伏,音樂情緒也隨之逐層遞增。“漸變”式的音樂陳述邏輯符合中國文人中庸的氣度與審美,作曲家在進行音樂布局時借用了古琴曲的結構,即“散起—入調—入慢—復起—回落—散出”。
“漂流”部分的速度為慢起漸快,對照古琴音樂中的“散起—入調”,包含靜謐的、有生機的、沖動的、奔放的四種情緒。起初古箏為主奏樂器,作曲家以G音與C音為中心音,通過顫音、滑音、按音、泛音等多種奏法,探索單音音色的變化。隨后,低音提琴以撥奏的方式模仿古箏的泛音效果,兩者逐漸不分主次,實現音色融合。音樂情緒從有生機的逐步過渡為奔放的,低音提琴通過揉弦短暫靠近古箏的滑音音色后迅速分離,此時箏以一段強有力的刮奏渲染了漂泊人內心深處的悲苦之情,隨即引向“愁緒”部分。

在這一部分,古箏泛音的篇幅有所增加,用古箏模擬出古琴的效果。泛音與彈奏交替出現,使旋律交織于古琴與古箏兩件樂器之間,相輔相成,仿佛描繪了一個人在獨自演奏古琴的畫面,進一步烘托了“鄉愁”這一主題。
最后一段描寫意象“嬋娟”,靜謐的氛圍再度回歸。隨后,活躍靈動的撥奏式音響“闖入”其中,點狀化的泛音效果被低音提琴長線條的拉奏轉接,實現了中西樂器間的對談。月色的朦朧與靜謐,作曲家內心的惆悵與期許,充分展現在作品之中。
此外,樂曲的古箏定弦也頗為巧妙,不同音區依次排列G宮、C宮、D宮、E宮、A宮調式,五種宮調式本身就構成了五聲音階。低音提琴的定弦十分考究,較之傳統的E—A—D—G升高了一個全音,即升F—B—E—A,它可以有效遮蔽低音提琴暗淡沉悶的底色,在一些吟唱式的滑奏片段,與古箏清澈透亮的音色予以融合。在創作中,姚晨以五度、八度為基本框架,通過非常規奏法探尋單音的音色變化。在《嬋娟》中,五聲音階與半音階相遇,中西樂器的不同音響發生碰撞,古箏與低音提琴儼然成為作曲家手中的“調色盤”,他將東西方的音樂傳統融入創作。
姚晨以表現情感為主題的作品不在少數,并且總是蘊藏著由文化記憶注入的時間厚度。作曲家借此曲表述了自己矛盾的心理情感狀態,道出了獨處異鄉時身體與精神上經受的種種磨礪。
追求“異質性”的音響碰撞是姚晨探索“跨界性”音樂表達的重要路徑,即于作品中增加一件中國傳統樂器,以古韻悠揚的絲竹之音對抗西方經典室內樂的音響結構。中西樂器通過不同演奏技法的“調配”,實現了既能保持整體音色的融合性,又能保持單一音響的獨立性,體現了作曲家匠心獨運的構思與設計。
2015年,姚晨創作了《滄浪,滄浪……》(為長笛、古箏和中提琴而作)。這部作品深受德彪西《長笛、中提琴與豎琴的奏鳴曲》的影響,以古箏替換豎琴,愈發增強“異質化”的音響概念,在西方經典室內樂的建構中增添中國韻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