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勇

一
庚子年深冬,我接到作協布置的一個任務,分配了五個鄉鎮去采訪茨淮新河挖河民工,打撈口述故事。茨淮新河啥概念?我慌忙補習功課,從百度里了解到,歷時二十年,全長134.2公里,被譽為新中國成立以來的從平地上開挖的最長人工運河。看著一組組沉甸甸的數字,細說著沉甸甸的歲月,我敏銳地感到這里面有很多沉甸甸的故事。于是,也不顧左腿的摔傷,投入到故事的汪洋之中。
三九嚴寒,大地冬眠。我們乘著車按照縣茨淮新河紀念館領導小組前期摸排的線索,奔赴所屬鄉鎮。為了有所收獲,達到理想的采訪效果,我們一行三人,我和小丁、鄧老師,負責樂土、籬笆、三義等鄉鎮的采訪任務,三人單獨、聯合都行,目的是完成這批參與挖河民工的口述史料。為此,精心做好前期的準備,甚至準備好了采訪的模板。問啥,希望了解哪些,都一一列在采訪提綱上了。深冬的寒涼是說不上的徹骨,站在民工家院子里,話帶著顫音,卷進久遠的回憶,卷進艱辛歲月,卷進偉大的工程里。
不知是啥原因,或許是受第一個采訪者的影響,一周下來的十多個被采訪者都陷入往昔不能自拔,說到動情處,禁不住熱淚縱橫,哽咽難言。從他們捐贈的挖河工具中也能讀出歲月的艱辛和奮戰的傷痕,順著他們寬大厚實布滿老繭的掌紋,我們一次次落入五十年前那戰天斗地的日子里,又一次次失望于采訪成效不佳之中。
一個落日的傍晚,采訪結束后,路經立倉鎮羅集大橋。小丁說,這就是當年挖茨淮新河時所建的大橋。既然到了茨淮新河了,我建議停車,去感受一下新河的風貌。于是,我獨自一人從壩子上往河沿走去。此時,淡淡夕陽即將漸漸隱去,我踱步在河南岸,思索這些天的采訪為何陷入一個“固化”思維之中,與期望相差甚遠,五十年前的場景都在只言片語中閃現,比流星還快,瞬間就從當年的民工眼中消失,老張說苦老李說哭,成了憶苦的傾訴會。我一直困惑,未能找到核心的東西,這種核心自定義為“魂魄”的元素。惆悵中,我移動疲憊的步子往河沿邊走去。遠遠聽到一個蒼老低沉的聲音,你們是縣上的?我一愣,順著聲音找,看到河邊一個抽煙袋的老伯,獨自坐在船上,隨著安詳的河水一波一漾。我慌忙蹲下,就問,老伯,你貴姓,在這里可是來釣魚?
老伯吧嗒兩口煙袋,吐出一口濃煙說,免貴姓姜,姜子牙的姜,一個老百姓沒啥貴不貴的。俺可是姜子牙的后人,呂望集那還有俺們的祖廟呢?聽上上輩子人說,以前祖廟好幾座,后來扒了。
我一聽老姜怪善談的,就問他,天都歇了,擱這兒干啥?
他說,等幾個娃來,他們說要去縣上去,非要俺送他們去河對岸乘車。
我一愣,就問,你是擺渡?
老姜一低頭,擱船幫子上磕磕煙袋鍋子說,閑著沒事,劃著玩。三十多年了,舍不得丟下。
我一聽,感到老姜是個有故事的人。于是,打電話讓小丁他們過來,坐老姜的渡船體驗一下。
河面上的風比平地上的風柔和多了,碧波在天色變暗的光影下變得浩渺萬頃,無限柔情。我問老姜,這條河你可挖過嗎?
老姜嘿嘿一樂,還用說嗎?十期,整整干了小十年。第一期是1971年11月,咱蒙城人擱懷遠上橋開挖第一鍬,當時,約莫有三萬口子民工參戰。
老姜說完,搖起船,嘹起嗓子就唱:“久離邊庭戰馬狂,寶刀空舞放豪光。聚將鼓止不住它咚啊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連那連聲響?!?/p>
我在老姜高亢的豫劇《破洪州》中聽到一種奔放的力量,一種自豪在涌動。心想,絕不能失去這個好機會,應該聽老姜說一說他的故事。
無奈天色太晚,要過了飯時了,河對岸的司機火急火燎地按著小車喇叭,像夏天里躁動的知了,不分白天晚上吱吱蠻叫。
我只好下了船,跟老姜囑咐了幾句,往縣城趕去。一路上,夜色闌珊,抖音里的各種版本段子充斥這個看似安詳其實又焦躁不安的世界。我其實想留下來,跟老姜嘮嗑,隨著他的回憶走進那個不太久遠的挖河年代。
二
我這是第三次來見老姜了,這次不巧,遇上冬雨。雨絲帶著寒意,伴著嗖嗖的不解人間風情的料峭寒風。我心想,這趟八成是白跑了,他肯定不會在河邊守渡了。既然來了,撲個空也沒啥。就當一次雨中采風吧!我安慰著自己。
我撐著文件包,擋著雨滴,來到渡口。老遠看見船在河面上隨著西風擺動,從船里冒出淡淡的煙。
老姜看著濕漉漉的我,有點驚喜,激動得搓著手,說,你看你,跟你說過幾遍了,都是些陳谷子爛芝麻的往事,不值一提的。你看你,怪有韌勁呢。來,進來坐,喝杯水暖暖。
我哆嗦著抱著茶缸子暖手,老姜往煙袋鍋子里塞滿煙絲,起身,站在船頭,撩開嗓子號起來:“我好比哀哀長空雁,我好比龍游在淺沙灘,我好比魚兒吞了鉤線……”
老姜唱罷,抹了抹嘴唇說,見笑了,見笑。以前挖溝時,整日里吼,累狠了吼,高興時吼,拉車子時也吼?,F在不挖溝了,不吼兩聲,渾身難受。后來多少人說我,不能再吼了,在地里干吼,怪瘆得慌的。俺沒辦法就改唱戲了。我連忙鼓掌,說,夠味。
老姜劃著火柴,煙袋塞進嘴里,無限的寂靜一下子涌來。我看著沉默的老姜,想說點啥,打破這突然間的安靜。船外,原本頑皮的河水似乎也有點兒疲倦,靜謐得隨著風輕輕地搖,河水拍打著岸邊,讓人頓時有了禪修的味道。老姜拿出殘舊掉漆的軍用水壺,擰開蓋子,咕咚咕咚就是幾口,然后抹抹嘴,遞給了我。
我一聞濃香撲鼻,這是高度老酒的味道。老姜說,秫秫(高粱)酒,喝點,噴香,驅寒。
我猶豫再三,糾結著,還是一昂脖,“咕咚”來了一口,就感到有萬馬奔騰的熱量順著食管涌進茨淮新河里。
老姜說,我當初挖河說是賭氣,其實也不算賭氣。說白了也是為了不蒸饅頭爭口氣。當時,俺妗子用了三斤紅糖、兩瓶秫秫酒,托俺莊上的媒人趙大嘴從赤塘村說一門親,那女孩叫鄧淑芬。沒見面時,趙大嘴夸得跟天仙一朵花樣,惹得俺多少晚上做美夢。誰知,擱春上見過面后,淑芬那齊腰深的大辮子一甩一甩的,甩得俺心里癢癢的,心跳加快。還有她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善解人意,柔情似水,真像古詩說的:“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淑芬一下子走進俺夢里,當時就下定決心,非她不娶。淑芬也知情達理,對俺有情有義。
我每天傍晚都興奮地跟翻毛雞樣從炮臺溝村走幾節地,也就不到兩小時路,到赤塘村去找她,牽著她的手擱河邊上、村頭前遛彎。轉眼間,由春天彎彎月光到夏天明晃晃的月亮,在好幾次緊張粗獷的喘息中俺嘗到淑芬的甘甜,她真如天鵝一樣的柔和,溫婉純凈,嫵媚如花。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間入秋,俺爹讓俺擱村里當文書,跑跑顛顛的,掙工分,也不錯。俺舅不同意,非要俺去當兵,說男兒要有報國之志。為此,倆人還干了一架,吵得不可開交。最后,俺爹說,俺兒,必須聽俺說的。氣得俺舅跺跺腳,走了。從此沒進俺家門。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老姜唉了一聲,抓起煙袋,抖著手將煙袋鍋子里煙絲撥了撥,“哧”的一聲又劃著火柴,我看到火光中他滿眼怨恨和失落,如星空里墜落的流星,蒼涼無助。
老姜狠狠吞了一口,淡淡煙霧隨著他的思緒飄逸不定,打著旋,消失在無端的盡頭。
剛收好秋,俺爸突發腦出血,話都沒留下,就走了。走得很突然,誰都想不到的事,俺爸一走,就感到天跟塌下來一樣,頂梁柱沒了,都不知道日子咋過?當初,為俺爸料理喪事,欠了一屁股的債,親戚們知道后就頭都不伸了,媒人趙大嘴也傳話,說要退親。當初俺爸當村支書時說過,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人尋。我沒理解這話啥意思,這俺爸一走,活生生地體現了。這人啊,就那么現實。俺接受不了,心里堵得慌,就跟著莊上幾個后生整天喝酒、賭牌、逮斑鳩,每天酩酊大醉后,倒頭就睡。媽媽看在眼里常常躲在家中抹眼淚。
淑芬知道后不樂意了,來到俺家,將被子抱走,往繩上一晾。提著掃把往俺腚上夯,邊打邊嚷著,沒骨氣的家伙,沒囊氣的人,我真是瞎了眼看錯人了。今兒個你給我麻溜地起來。公社通知要上河工,有本事去掙工分去,好男兒志在四方,為國家事業做貢獻才算英雄,擱被窩里趴著就是孬熊!給我起來,起來!不拿個先進,別見我。
聽著淑芬一吆喝,俺家門口圍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啊,都是來看笑話的,幾個熊孩羔子還起哄,哈哈大笑,嗷嗷直叫,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俺感到臉上掛不住面,騰一下從床上蹦下來,掄起拳頭就打,砰砰兩拳下去,沒聽到淑芬叫疼,卻看到俺娘晃晃地倒下了。俺真是氣昏腦袋,咋打俺娘身上了?俺就去慌忙扶俺娘。這時,就聽淑芬說了一句不可理喻,一對大眼一立睖,掃帚往俺頭上一扔,扭頭就走。
這可咋辦,俺扶著俺娘。娘虛著身子說,快去,攆回來。低頭認個錯。快去,快去?。?/p>
俺披上褂子,飛一般往村東頭跑去。俺跑得飛快,卻找不到淑芬身影。俺一生氣從俺莊跑到她家孔橋,擱她家轉了三圈子,也不見她人,這可咋辦?萬一她想不開咋弄?俺又順著河沿去找,也沒人影。俺越想心里越慌,越慌越不知到哪找她?就耷拉著頭回家了。那天,俺擱月亮下看著自己耷拉著腦袋的身影,活像一個縮頭烏龜,越看越懊惱,逮著自己臉不知抽了多少耳巴子。
悠悠河水呦,載著光陰的步履,將往事無限拉長,延伸,載入到史海的波濤里。我聽著老姜的往昔,悠長的故事如啟明星一樣,才剛剛露頭。
俺擱家不吃不喝躺了三天后,坐上馮莊生產隊的毛驢車就去茨淮新河工地了。
不來不知道,一來忘不掉。動員會上,萬把口子人,烏泱泱一片,那喊聲,那誓言,真是氣壯山河,排山倒海,大地都顫抖。當年不是常說:“工人農民一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边@一點兒都不假,特別是鞭炮齊鳴過后,俺蹬下第一鍬土時,感到整個大地都在發抖。好家伙,俺心里頓時晴開萬里,所有煩惱都煙消云散,跟著號子聲,融入挖河隊伍的汪洋。
俺當初也是帶著氣來挖河的,空著倆爪子,啥都沒帶。幸好俺娘偷摸塞給隊長一鍋窩窩頭,一包腌雪菜,要不才丟人到臉唻。俺哪知道都要帶糧食來呢?還好隊里吃大食堂,雜面饃又大又暄,配上一碗蘿卜粉絲白菜湯,連稀帶稠,吃得噴香。每周還有五花肉燴海帶蘿卜,配上85粉純白饃,不用吃秫秫面、玉米面、紅芋面搭配的雜面饃了。吃飯不愁,俺干活也不惜力,常常受隊長的夸。
三
又是一年春來到,柳絮漫天飄,清明前的雨也淅淅瀝瀝了幾天,整得人老是傷感。日常忙碌工作剛松口氣,還沒落座喘口氣,我又想起老姜來,就擇一個晴空大好的日子,順著熟悉的路前往。到了河邊,老遠就看到老姜那艘孤獨的船,在河面上孤單地等待。我一直弄不明白,老姜圖啥?一個人冷冷清清地,寒冬炎夏地在等啥?
轉了一圈,船在,人不在。老姜去哪了呢?我順著河沿踏青,也邊找老姜,不遠處一片林子里,我看到熟悉的身影,就大聲喊,老姜,老姜。老姜回頭看到我,就說,你擱船上等我吧!俺一會兒過去。
初春的河面上,一艘艘航船穿梭而行,一派繁忙的景象。一艘高噸位運沙船上飄著歌聲:“小妹妹你坐船頭,哥哥我岸上走?!贝筘洿瑦炛^,嗚嗚直叫往前沖。船兒劃開的波浪迎風狂卷,河岸邊白鷺成雙,翩躚起舞,像小時候在河里鳧水的孩羔子們,嬉戲著,叫嚷著,把沉悶的春天給叫醒。
老姜用毛巾撣撣身上的灰說,今兒個天真好,我劃船帶著你一路向東,咱往上橋方向去,帶你看看當年我挖的河。
這是個不錯的提議,認識老姜小半年來,第一次見他臉上有笑容,難得他心情如此之好。我坐船里的馬扎子上,看著老姜搖起船槳,小船輕悠悠向東駛去。老姜問,大作家,人家都說一江春水向東流,你知道茨淮新河的水往哪流嗎?我嘿嘿一笑,說,還用問嗎?你往哪方向去,就往哪流。我筆記本里記下這段了,河線從潁河左岸茨河鋪開始,向東至懷遠縣荊山南入淮河,大興集到顏莊這段12.3公里。1973年挖這段河時,鳳臺、阜陽、亳州十個縣光上民工快20萬人了。你是功臣之一??!
我這一夸,老姜怪不好意思起來,我看到他黝黑臉上騰起兩片紅暈。老姜咳咳了兩聲,又問,那淮河入海了嗎?我躊躇一下說,淮河入??谀沁吽惶?,不入海了。其實,淮河不入海是因為自南宋時人為的原因把黃河改道了,并在河南、山東、安徽及江蘇形成多支分流。改道后的大部分黃河水流入淮水,并奪淮入海,所以淮河不入海。唉,俺聽老輩人說,咱茨淮新河入淮,淮河入海。高興得不得了,這不入海,俺瞎激動啥?
我說,咱淮河屬于黃河支流,茨淮新河是淮河支流。黃河入渤海,也就等于淮河入海了。
老姜說,你這樣一解釋我就明白了。當年,莊子他老人家說:“順流而東行,至于北?!保磥磉€是沒錯的。
我一愣,驚奇地張著嘴,就說,老姜,你厲害啊!你不會真是姜子牙的后裔吧?
老姜嘿嘿一笑,說,沒尋過祖上。倒是呂望集街上有一座雙公古廟,都說唐代時就有了,里面供奉的是姜子牙。另一尊神像就是莊子他老人家。他倆啊,都喜歡釣魚,一個釣出了萬古霸業,一個釣出了一世逍遙。都是高人??!
老姜這話一出,我的敬重不由得又增加了砝碼。曾一直想尋找高人指點生活中煩躁、郁悶、彷徨及憤怒??裳矍暗睦辖痪褪且粋€隱世高人嗎?
我趕緊把老姜的煙袋點上,遞給他,說,吼兩嗓子吧!
老姜嘿嘿直樂,說,嗆嗆嗆呔嗆嗆呔,那咱就唱起來:“轅門外那三聲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來我保國臣,頭戴金冠壓雙鬢,當年的鐵甲我又披上了身。帥字旗飄入云,斗大的穆字震乾坤……”聽著老姜鏗鏘有力的唱腔,河水清悠悠地從身邊滑過,我伸出手捧起河水吸了幾口,沁心的甘甜涌到心頭,春天真的來了。
小丁高興得直拍巴掌,嘴里還說,老姜,真棒,老姜真牛!接著講你挖河的故事吧!我聽得都不過癮。
我想制止來著,小丁就把心思如竹筒倒豆子般給嘟嚕出來了。我就感到此時特不適合提這茬,與老姜聊天,總隱隱感到老姜有些傷痛不愿觸碰,更別指望說給我們聽了。鄧老師也覺察到了老姜臉上的笑容沒了,變得凝重起來。就對小丁說,好好拍你的照。小丁一聽,味道不對,就懟鄧老師說,狗拿耗子瞎操心,我拍不拍礙你啥事!鄧老師說,大晴的天,你看讓你搞得烏云密布的。小丁一愣,盯著天上太陽,正滴溜溜翻轉著幾塊棉花糖般的白云,忙得不亦樂乎。嘴里嘀咕著,這哪像有雨的天呢,我來查查天氣預報。
我扭過身子,故意高喊一聲,快看,有大魚!哪兒呢?擱哪兒?小丁和鄧老師頭伸得跟剛出窩的小燕子一樣,順著我手指的方向張望。
我問老姜,革命歌曲會唱啥,唱一段我們聽聽。老姜說,這還真問住我了,挖河時大喇叭筒子里天天播,俺天天聽,會唱的少。俺想想,那首叫啥來。對,對,叫《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
這個歌好?。∧闫饌€頭,我們跟著你,咱來一段?
老姜猶豫了一下,放下嘴里的煙袋,挽起袖子。說,試試吧!此時,天空飄逸著大塊的白云,河兩岸一抹新綠縈繞,海棠、桃花都驕傲地綻放。
老姜放下櫓板,說,一、二,開始:“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千遍那個萬遍喲下功夫……毛主席的雨露滋養了我呀啊,我干起那革命勁頭兒足!”河水翻著均勻的浪花,將我們帶進戰天斗地、肩挑手推、號聲滿天的工地上。
四
返回的路上,鄧老師看著我努努嘴,我才發現悶悶不樂的小丁,低著頭,嘴噘著。就問小丁,今天收獲咋樣?小丁說,不咋樣,就等于浪費一天的時間。我說,小丁,你這樣理解就不對了。你曉得深山里的獵人打獵,每次都能滿載而歸嗎?簡單地說,你每次投稿都能發表嗎?小丁一愣,抿抿嘴,沒再吭聲。鄧老師說,我看抖音,學會一句話,“小了,格局小了”。其實有很多事,不成功,仔細想想也就是格局不夠。
小丁不滿鄧老師的話,就白了他一眼說,你格局夠。
鄧老師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地說,是我膚淺了。格局都不是你我所能呈現的,我感到老姜的格局夠大有寬度。
返程車疾馳在城區的路上,暮色降臨,華燈初上??粗W在身后的路燈,我突然想起一首詩來:“遠遠的街燈明了,好像閃著無數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現了,好像點著無數的街燈?!碑斈甑亩?,工地上燈火通明,十來個汽油燈掛在工地上,就聽隊長開始點名:崔東民,到;董毛子,到;姜守仁,到……
來到茨淮新河的工地上,我們要排除萬難,不怕險阻,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戰斗精神,要在這塊低洼的土地上,挖出一條新河來,用熱血和干勁創造新中國的奇跡,干出優異的成績!整個工地如沸騰的海洋一樣,紅旗招展,人山人海。俺就是在那個瞬間被震撼的,俺激動著,揮著手臂高喊。老姜掩飾不住激動的心情說。
第一期工地是擱懷遠上橋,那是1971年的冬天。動員會后,分配任務,每人每天4立方土。當時有個洼塘要清淤。水抽干后,滿塘的稀泥糊子、流沙子,用鐵锨除吧,一除就淌,也沒水捎,可愁毀了俺們,光干不出功,咋完成一天的任務啊。咋辦?那就采取不上凍不施工的辦法,就是等到夜里上凍后流沙凍成冰塊,然后民工晚上才出工,我們用鋼釬和大鐵錘砸裂上凍的流沙層取塊,民工們就這樣一砸一大塊地抬上架子車。
那時候干活沒有提條件的,都是爭先恐后。早晨天蒙蒙亮就去干,太陽出老高了化凍時吃早飯。休息一會兒接著干。高音大喇叭里唱著歌,播著表揚稿,河岸上紅旗飄飄,工地上號子震天吼。第一期我沒評上營先進。先進給董毛子了,人家為了趕工期,半個月個人完成土方量198立方,忙得都沒時間洗臉,全營第一。這樣的榜樣就在俺隊里,所以,俺不能當孬種,也就比著干,較著勁干,一架車子土輕松裝滿,輕松拉上坡。也就眨巴眼間,一條寬百十米,深八米的河道就顯現了。我能融入這個偉大工程的建設海洋里,也是發揮創造力的最好表現。
過年了,俺提著隊里獎勵的30斤大米去找淑芬。淑芬媽不冷不熱地說,淑芬去揚州她姑家去了,一時半會兒也不回來了,以后別找俺淑芬了,你愛找誰找誰去,這門親我不同意。就這樣,你回吧!大米你拎走吧,俺不稀罕。
當時俺的心跟掉進冰窟窿一樣,一陣陣寒意襲來。我哆嗦著,都不知咋回到家的?;氐郊业勾采暇筒×?。俺媽找到董毛子、崔東民把俺送到鄉衛生院。一針管子藥扎在俺腚上,不知是疼還是心痛,俺哇哇地哭開了。護士一臉迷茫,說,就打個針,至于嗎?還不如毛蛋孩子堅強。
年初二,天上飄起了鵝毛大雪,俺背上半口袋饅頭執意要去工地。俺娘非送我到村頭,路上她說,孩啊,我知道你憋屈,昨天擱你爸墳頭上嗚嗚哭了半天。其實人啊,苦點、窮點沒啥,關鍵是心里的燈要亮堂,心燈亮著底氣就足。就像老人常說的,人??!就像過昭關,過了昭關過潼關,過了潼關還有山海關和嘉峪關,關關難過,可關關得過。孩??!你可得堅持住了,莫要有亂七八糟的想法。弟妹們還小,娘就靠你過日子了。說完,就嚶嚶地抽泣起來。
俺當時心碎了一樣,陷進自己的凄苦中,完全忘了俺娘的感受。娘這一說,俺猛然醒悟過來。就擠出笑臉說,娘,放心吧,你兒,第一不會給你丟臉,第二還得領獎狀。咱家日子會好起來的。
大雪很快漫過腳脖子,俺深一腳淺一腳往工地上走去,寒風呼嘯著,卷著雪花往脖子里鉆,俺緊了緊火車頭棉帽,抖了抖身上的雪,掖了掖棉襖,大步向東。
我快速用打火機,把老姜煙袋點著,遞給了他。老姜眼中豆大的淚珠,在眼眶里轉了幾圈,最終還是沒讓它落下。
五
俺深一腳淺一腳地也不知走到啥時候,終于看到壩子旁的工棚毛庵子。點上煤油燈后,看到鋪上放了一套嶄新的棉衣,俺簡直不敢相信,慌忙揉揉眼,掐了掐大腿,才知道不是做夢。俺拿起棉衣試了試,正合身,這是誰送的呢?我扭頭看到一封信,看著娟秀的字,俺心跳加速起來,是淑芬,是她寫的信。
信中說,突然的變故,讓她措手不及。家里逼著她先退婚,后相親。說是啥村主任家富裕,天天都是白面饃,頓頓都有大肥肉,只要答應了,縫紉機、手表、自行車都不是事,結婚了還陪送金耳飾子、大玉鐲啥的。俺娘被媒婆趙大嘴哄得鬼迷三道的。先哄俺,后逼俺,打俺,關屋里不讓俺出來。好不容易找個機會我跑出來了,去姑姑家躲一陣子。守仁哥,你要記住了,俺這輩子非你不嫁,至死不渝。你若是天上的月,我就是那伴你的星,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守仁哥,你記住了,我等你一輩子!
那天晚上,俺穿著淑芬做的大棉襖,捧著她的信,先是哭后是笑,心里暖暖的,就感到春天馬上就來了。
過罷正月十五,民工都陸續回來了,剛來時也是很多人不情愿,別家離妻的,臉上都掛著不爽。動員會一開,喇叭一響,白面饃一吃,不出三天,都生龍活虎一樣,回歸到“一天三趟工,兩頭見星星”的挖河日子里。
剛開始,沒經驗,也是出憨力,蠻干。結果成績都不好,崴腳、手扭傷的也多,后來學習天津海河經驗:“土塘平面挖,集中拉短坡,修好運土路,走下坡,分層堆棄土,一人一輛車?!庇职l明人力拉坡機,有龍門式、平頂式、土腿式十來種。1973年到1974年一個冬春就挖到羅集,通過省治淮指揮部的驗收,達到河成、堤成、路成、田成、林成。當年俺被評上先進,上臺領到大紅獎狀。
咱羅集這段工程評比省里專家咋說的呢?小丁急不可耐地岔開話題問。
老姜一愣神,說,貌似俺還能記得幾句:“參加建設新河的廣大干群,既重視速度,更重視質量,河道標準一期比一期提高,尺寸符合設計要求,河底邊坡平整,灘地和堆土比較平整,為多快好省地建設治淮工程樹立了榜樣?!?/p>
小丁兩眼一亮,說,這段最好,我得記好。放在回憶錄里分量最重。鄧老師不屑地說,你也就這點出息了,可得多看看書,長進一點兒。
小丁兩眼一立睖,臉漲紅,指著鄧老師說,你,你……
我噓聲,打個暫停的手勢。
老姜又說,俺計劃好了,挖完這段也就算使命完成了。等夏收結束,俺就賣了糧食,去揚州城把淑芬接回來,把婚事辦了。這幾年,俺娘也是常嘮叨,要俺趕緊把淑芬娶回來,等著抱孫子呢!
淑芬啥都好,更知道疼人。這幾年,俺擱河工上的衣服都是她口里省下來幫我添的。就是性子烈,耿直,不拐彎,認死理。從那次跟我鬧過別扭后,一直不讓我照面。不過她在揚州,見面也難。
前陣子我托人捎信給她說,回來吧,秋天咱把事給辦了。捎信人回來后,我問他咋樣,淑芬說啥了?捎信人說,沒說啥,就是抱著信和你送的榆木梳子光哭。聽得俺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沒底,捎信人倒是樂呵呵地說,你這是不用搬梯子就上天,有門??!準備準備吧,別委屈人家,為了你,人家多少年都不搭理自己爹娘了。
你可知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砂巢恍?,就想與淑芬金風玉露喜相逢。老姜摸了摸下巴,深沉地說。
小丁說,愛情就是個難題,讓人目眩神迷。切,整那酸歌詞弄啥?鄧老師撇著嘴說。
小丁說,論愛情你沒資格,小毛蛋孩,你才畢業幾年,我都當爸爸快十年了。當年莊子說,尾生為等心愛的人,洪水來了都不走,抱著柱子等,最后被淹死了。這樣的愛情才是所謂“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老姜呵呵一笑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你倆都錯了,歲月如流在穿梭,喜怒哀樂我深鎖。只因有淑芬在天涯盡頭等著我。俺說得有點跑題了,本來是說挖河的事,咋又轉到淑芬那里了。
老姜搓搓手,我依稀還能看到他手上厚厚的老繭和久不愈合的裂口。老姜說,嗨,老毛病了,當年挖溝時整天地裂,今個好明個裂,習慣了,就說擱羅集這段,地下砂礓盤真多,遇到面砂礓三鎬五鎬能砸斷,遇到硬砂礓就不行了,鋼釬子,拶子、大錘齊上陣,手震裂口子常有的事,那時也沒恁金貴,怕感染,小傷去診所不值當,也就用唾沫一抹,撒點細土垃,一夜也就定疤了。你看你每次來,不是老煙葉,就是莊子酒啥的,俺心里感激著呢。今兒個,這防裂藥膏、羽絨服,還有手機,說啥俺都不能收。
夜色將晚,我、小丁、鄧老師的手機漸次響起。我曉得,八成都是問晚上可回家吃飯不。小丁、鄧老師他們掛掉電話,愣愣地看著我。我說,老姜。今晚上想跟你喝兩盅可以嗎?老姜一愣神,說,咋不可以呢,就是沒菜。
不大會兒,老姜擺好了桌椅板凳,嘴里還說,條件差,將就點兒。我從包里拿出老酒,說,今天咱喝這。
一杯酒下肚,老姜就讓著,來,來,嘗嘗咱茨淮新河的鱖魚、青蝦,俺曉得城里人都喜歡吃小龍蝦,咱這河里也有,就是做著費事,沒調料,啥十三香、蒜蓉的咱燒不好。這鴨蛋也新鮮,每人一個,都別客氣。
月亮在對酒當歌中躍上了星空,皎潔的銀光下,河水異常的安靜,偶有幾聲船鳴聲都短促,聲小。河水安靜拍打著岸邊,小心翼翼地,生怕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小丁說,姜師傅,你的故事俺聽得意猶未盡,感覺你就像一個集裝箱,故事里的故事很多。
鄧老師說,虛懷若谷是我從你身上學到的最大優點。你就是一個智者、一個蒼生俠士。
老姜端起茶缸子咕咚一口白酒,抹抹嘴說,看到了吧,這印“茨淮新河開挖留念”字樣的搪瓷缸子,當年指揮部獎給我的,跟我有50年光景了,喝完這場子酒,俺明天就捐了,給紀念館展出用。
俺高興,真高興。沒想到等不著淑芬,等來“茨淮新河紀念館”。蒼天有靈,俺心里感激著呢!
其實,全怪我,都怪我。1974年春天,淑芬從揚州回來,她想看看俺這幾年挖的新河。就是擱這地方,俺信中和她說過,最高最大的紅旗,就是我挖河住的地方。那天她才走到河中心,暴雨來了。那天,我仿佛聽到淑芬喊我。那天,俺不知道她回了。那天、那天……老姜有點兒語無倫次。
老姜點著煙袋,壓了壓哽咽聲,克制著眼中的淚水。嘆口氣說,那天,不知為啥下大暴雨,暴雨一來工地上的人全跑庵棚里躲雨了,誰也沒想到會有人來。當聽到有人喊救命時,已經晚了……老姜話沒說完,抱著茶缸子嗚嗚地哭出聲來。
此時,河水嗚咽著,伴著老姜撕心裂肺的哭聲,飄向河北岸安葬淑芬的女貞樹林,飄向老姜那天用雙手挖的墳墓,還在淑芬墳前立下的誓言,一輩子不娶,守在這里等她,至死不渝。
那晚,我們都喝醉了。
此時,我耳邊傳來老姜那蒼涼的唱腔:“我好比哀哀長空雁……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思來想去,我的肝腸斷……”歌聲震蕩著我的耳膜,我的眼淚禁不住順著傷感的堤口噴涌而出。
伴著老姜的唱腔,新河水推著小船,奔涌向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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