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歲的女胖子

作者簡介：

汪潤，筆名茉莉遙，大學期間開始創作短篇小說。作品《幽閉癥殺手》入選“簡書2018年10個好故事”；2019年在《ONE · 一個》上發表作品《我們慢慢告別》；2022年在《小小說月刊》發表作品《觀星橋》。

01

離婚后，我的身體慢慢以一種不可逆的速度變圓。對此感到失望的人只有我媽。她和我爸就像有矛盾的兄弟一樣相處，不也過到老了。

“你不覺得離婚很丟臉嗎？”母親憂心地問我。

“到底丟了誰的臉，你的嗎？反正我覺得離開一個錯誤的人，離婚只是一種把傷害降到最低的處理方式，它怎么就丟人了呢？”

我和吳俊蕭分開得很利落。女兒選擇跟著爸爸過，只有這點一直令我不安。女兒已經在上海念了半年大學，半年時間，她的變化巨大。

寒假的某一天，女兒到店里來看我，我在郊區一處廢棄的工業園開了一間未來郵局。第一眼我就注意到女兒那微微卷起的紫色頭發。她跑到冰箱前找酸奶喝，我又注意到她脖子上有一處小小的獅子模樣的文身。

女兒說：“媽，你該找個伴了?！?/p>

我說我現在對婚姻免疫了。她吸著酸奶，看著窗外那片荒蕪的工廠宿舍，紅墻灰瓦，破舊的外墻上爬滿了生命力頑強的藤類植物。

女兒穿著長筒靴站在信箱前，若有所思地盯著看。

“什么人會給未來寫信？”

“什么樣的人都有?！?/p>

“我能寫一封信給未來的你和爸爸嗎？”

我奇怪女兒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可是女兒為什么不能有這個想法呢？

我從筆筒里拿出一支紅色鋼筆，從書架上抽出一張純白色信紙，我把紙和筆放在女兒面前，說：“你需要抵押一件東西?！?/p>

“這么正式？我也要這樣？”

“是呀，按照儀式來?！?/p>

“明年行不行？”

我想了想，說：“也行，只是明年對于漫長的人生來說，意義不大?！?/p>

女兒說：“你知道嗎？我眼中的明年相當于你們這代人的三年?！?/p>

我說：“真的嗎？好吧，你就寫給明年的我們吧?！?/p>

她在包里翻了半天，又把包里的東西倒在信箱旁邊的書桌上，嘩啦啦一堆，我好奇地看著，就像探訪女兒的內心。包里跌出來一支口紅，幾只發卡，熊貓造型的鑰匙扣上掛著兩把鑰匙，還有一些化妝品小樣，圓形鏡子，一包堅果，藍色衛生棉條……我深吸了一口氣，發現還有一只避孕套。

女兒從包里沒有找到令她滿意的東西，坐在那發呆。過了一會，她從上衣的口袋里翻出一個狐貍造型的胸針，說：“這個可以嗎？你給我買的第一件玩具就是一個狐貍玩偶，那時我才三個月，天天啃那只狐貍的頭?！?/p>

我說：“我以為平時跟你說這些，你都沒有聽進去呢。”

“怎么會？就像念經一樣，總有一句飄在腦子里。”

我把狐貍胸針用一個紙盒裝起來，這時女兒已經開始寫信。

女兒寫信的時候，我在一邊煮咖啡?？Х鹊臍馕舵偠ㄖ业膽n慮，我看著女兒，像是看著一個未知的發光點，充滿驕傲又充滿擔憂。

02

我常常不明白，為什么一個中年離異的女人，總是給人一種不幸的錯覺。連筱離也這么想。我離婚后，她就用介紹各種男性的方式來安慰我。她安排她的單身同事和我見面，又給我制訂減肥計劃，比我還要操心我這個圓滾滾的肉體。

她是大我兩天的鄰家姐姐，一個四十歲的工作狂，一個瘦得躺在床上就像紙片一樣的女教授，她為什么會覺得我需要男人呢？相親這事我要徹底拒絕。

有一天她又來我店里，時機很好，她給我約的相親對象遲到了，外面下著暴雨，也有可能來不了。我煮了一杯咖啡，坐在她對面，準備攤牌。

我向來是她的反義詞。我厭煩禮節和客套，上了一所普通大專后，談了場戀愛，畢業后就結婚生子，離婚后又開了一家不靠譜的未來郵局；她是單身女博士，我媽從小拿來氣我的神器。我和她坐在一起，總是渾身不舒服。

我說：“今天來的是什么人？你說得那么好，你不喜歡？”

“不來電?！彼f。

“你不喜歡的，憑什么認為我會喜歡？”

“反正我覺得你倆合適?！?/p>

她留著黑直長發，皮膚白皙，一口整齊的牙齒外是兩片涂著玫瑰紅的嘴唇。

“追你的男人應該很多吧？”我故意打趣她。

“你想錯了，追我的人一個都沒有。”

“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也沒有?！?/p>

她還真是一個奇怪的物種。

“你怎么不說話了？”

我說：“有人來了?！?/p>

這時門口進來一個渾身濕透的男人，我們同時看向他，關于筱離的話題戛然而止。筱離站起來，走向那個男人說：“你沒有帶傘嗎？”

那人濕透了。我拿了一套我的衣服和毛巾給他，過了一會兒他從浴室里出來，瘦高的身影隨風搖晃，我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顯得他整個人空空蕩蕩。我發現他的眼睛很特別，兩條像是波紋的眼線向著太陽穴延伸，目光里蓄著傲氣。

“你不記得他了？”筱離問我。

“眼熟，但就是想不起在哪見過?！?/p>

“我可是一直記得你。”他笑了笑，眼角處疊起來的皺紋在臉上蕩開。

我看著窗外的暴雨沖刷著藍色玻璃，陷入了回憶。

筱離領著他坐在書桌旁邊，我也坐下來，和他面對面。

“可想起來了？”他又問。

我心煩意亂地從大腦里抽取記憶，但記憶始終縈繞著一團迷霧。

筱離提醒道：“小時候你經常上他家玩，他家有好多武俠書……”

“張寂？哎呀媽呀，你這變化也太大了?！蔽夜室庵圃煲恍┫矂〉臍夥?。

我又仔細看了看他，少年時嬰兒肥的臉變成瘦削的瓜子臉，青澀飽滿的眼睛此時變得干癟又倔氣，臉上飽經風霜般布滿一些黑斑。

“其實，我們有著某種奇怪的聯系呢。”張寂靠在椅背上，拘謹又試圖放松。

“什么聯系？”

“小時候聽我媽說，我吃過你的胞衣，我曾花好長時間消化這個事?！?/p>

“我的胞衣？好惡心啊。”

筱離眼看我們聊得漸入佳境，起身要走，說她要回家喂貓了。我和張寂把她送到門口，又坐回去繼續聊原來的話題。

“我奶奶說那東西可以增強體質，反正就稀里糊涂地吃了?！?/p>

我們只聊著過去的事，雨一直下，我感到口干舌燥。

“你為什么要離婚??？”他就這么突兀地問我。

我費力地思索，竟然想不起來具體的原因。我以一個巨大的頹然的姿勢沉默著，直到他說，你現在餓不餓，要不我們去吃飯？

我說，那就去吃飯吧，我店里只有一把傘。

他說，我不用打傘。說完又把原來的衣服穿了回去。

我們安靜地吃完飯，又聊了一些不痛不癢的話題，大多數時候我們只是在吃飯。吃完飯，他說要送我回去，我說不用了，他也不強求。

我們好像很默契地接受了此次相親的失敗。

03

女兒放暑假后，經常來店里玩。和去年相比，她整個人變得清爽，樸素，我猜她對特立獨行終于膩了。有一天，她心事重重地坐在店里發呆。我給她切了一盤水果，用叉子送到她嘴里，她的眼睛像是瞬間融化的冰激凌，眼淚汩汩而出。

我愣住了，把她擁入懷里。她的頭貼在我肥碩的肚子上，又笑起來。我知道她在笑什么，她只要聽到我肚子里的聲音，就會忍不住發笑。

過了一會兒，她爬起來，自己吃起桌子上的水果。

吃了一口水蜜桃后，她說：“老爸要結婚了?！?/p>

“我知道啊?！蔽艺f。

“你怎么會知道？他根本就沒有請你啊。”

這時手機上傳來一條來自張寂的信息：今天下午去你店里玩。

我低著頭，回復道：歡迎。

女兒一直看著我，我只好說：“現在我知道了，替我轉告你爸，祝他幸福?！?/p>

女兒說：“這個我沒辦法轉告，如果你真的想祝他幸福，就去參加他的婚禮，這是請柬。”她從包里拿出一張藍色封面的結婚請柬，扔在桌子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我的未來郵局。

我拿起請柬，掃了一眼新娘的名字：金潔。我慶幸這是一個陌生的名字，看完我將請柬撕成六片，扔進了垃圾桶里。

下午三點，張寂來了。他穿著一件焦糖色的T恤坐在這間沉悶的店里看我干活，看我如何整理信件，如何妥善保管那些抵押的東西。也許他在看別的。

焦糖色，一種熟透的顏色。

像是某種暗示，我恍惚起來，問他：“你結過婚嗎？”

他像是沒聽見，躺在那張我最喜歡的懶人沙發里若有所思。他可能在想，一個女人是有多頹廢，才會把自己胖成這樣。也許不是。

“你想過再找一個人結婚嗎？”他就這么直接問我。

“沒有?！蔽姨谷换卮?。

“筱離非要認為我們合適？你覺得呢？”

“她一向看人不準?！?/p>

我望了望窗外的落日，又看了看張寂那張神秘莫測的臉，我的大腦忙碌地翻閱著我的前半生，真是沒有什么快樂可言。

我說：“我前夫下周結婚，你有興趣去玩玩嗎？”

張寂說：“需要穿西裝嗎？”

我說：“穿成現在這樣就好?！?/p>

天慢慢黑透，店里的燈光亮起。張寂走后，我有點后悔如此冒失地邀請他去參加前夫的婚禮，可這后悔的滋味里還有些愉快、輕松和興奮。

總之，很復雜。我根本就不需要向誰證明什么，可是我的行為又似乎想要向誰證明什么。

04

前夫結婚當天，我凌晨兩點半就莫名醒來。一直睜眼到天亮，我還是清醒地像個饑餓的獅子。

我起床，洗漱，極不耐煩地站在柜子前挑選參加婚禮該穿的衣服。前夫上一次見我，還是半年前，女兒過生日的時候。

那天，他一臉幸災樂禍的樣子根本藏不住。他自認為我變成胖子，意味著我過得不好，原來沒有他吳俊蕭的生活，我竟然自暴自棄成這樣。

其實，我的胖像是某種抽離。離婚后，真正的心靈釋放導致了我發胖。每次一想到我是這樣胖起來的，我都忍不住想要跳舞。

多年來，我泡在一段沒有任何儀式感的婚姻里，都快發霉了。我們是在雙方都沒有出軌的情況下以一種冷靜的方式結束婚姻的一對。

我最終挑選了一件柔軟棉黑T恤和一件咖色看起來像是抹布一樣的短裙，穿上它們，我感到無比舒適。張寂也默契地穿了一件黑T恤，我們站在一起，就像一對情侶。到了酒店，吳俊蕭穿著白色西裝，臉上沒有結婚該有的喜悅和慌張。

“你來了？女兒還是告訴你了?！?/p>

說完，他掃了一眼張寂，寒暄了幾句。

“女兒希望我來，所以我就來了?！?/p>

“我就知道你會來，請柬我都懶得寫，反正你一定會來?！?/p>

就在這時，我發現來參加婚禮的人群里還有我媽、我爸、我妹以及她新任老公，還有筱離。我爸東張西望，我媽在旁邊絮絮叨叨，我妹和新老公躲著我爸媽遠遠的。女兒身邊也挽著一個男生，一個青澀的身高大約一米八的胖子。

女兒一看見我，就拉著那個男生到我身邊，說：“媽，這是我男朋友?！蔽业拇竽X一片混亂，我知道前夫和我父母關系好，但我沒想到竟好到這種程度。

女兒又盯著張寂，挑釁地說：“叔叔，你好，你是我媽的新男友嗎？”

張寂臉上掛著笑意，說：“你媽有很多舊男友嗎？”

女兒覺得張寂很有趣，放開男友的手，和張寂聊起來，發現張寂竟然是老家的人，興奮地拉著他的胳膊，說：“我媽對婚姻沒興趣這事你知道吧？”

張寂說：“我知道，我也沒興趣?！?/p>

烏壓壓的婚禮人群終于落了座，主持人一番陳詞濫調后，新娘子出現了。她看上去很美，吳俊蕭老得就像枯葉，根本配不上她。

無聊的婚禮。我沒等他們切蛋糕，就起身想要離開。離開前，我去了一趟衛生間，衛生間在三樓。我沿著樓梯走到二樓轉角的時候，聽見了一陣接吻聲，兩個年輕人狂熱的接吻聲，那是女兒和男友的接吻聲。

我慢慢退回，改乘電梯到了三樓。剛一進衛生間，就聽見女人的哭聲。那聲音我太熟悉了，是筱離的聲音。剛剛在婚禮上，我就發現筱離眼圈紅了。

我下樓，這時我媽湊過來，把我拉到一邊，說：“有沒有后悔？現在人家娶個這么年輕的。”

我說：“我不后悔，媽，你不該來?！?/p>

我媽說：“好歹也是半個兒，你倆雖然離了，這關系還在的，你就是太不知變通了?！?/p>

我沒法再聽下去，又不知道自己該去哪？我只好坐電梯到了最頂層。樓頂的風很大，風暖烘烘地吹著我的臉，我看向遠處，如同線條般的遠山和密密麻麻的城市街道只有色彩和輪廓，沒有了細節。

我徹底地釋然了。我內心很平靜，世界朝著它自己的方向和我交匯，我自有我的節奏，我要穩住我的節奏。風呼呼地從耳邊過，就像所有的壞事，好事，都會過去，一切都會過去的。

后來我讀了女兒寫給我的信，信上說：

老媽，謝謝你讓我做我自己，現在你也可以。

我又寄了那封女兒寫給吳俊蕭的信，一絲絲偷看的興趣都沒有，從前我們就不曾偷看過彼此的生活，現在也不會，以后更不會。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