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先峰

到學校門口時,一看時間,我們整整提前了20分鐘。父親喘著粗氣,用手不停擦汗,我們把自行車推到車棚里。
8月,蟬鳴聒噪,熱浪翻滾。得知我被洋河鎮一所高中錄取了,從城里打工回來的父親比我還高興。
吃完午飯,母親回酒廠上班,父親蹲在屋檐下吧嗒吧嗒地抽煙。我吞吞吐吐地說:“鎮上高中升學率太低,干脆不念了……”父親打斷我的話:“學費的事你不用操心,一萬塊錢早準備好了,下午2點鐘報到,我跟你去一趟學校。”
怎么去啊?家里只有一輛自行車。我正犯愁,父親興沖沖地從鄰居李嬸家推回來一輛自行車,笑道:“你騎家里的那輛,我騎這輛。把門鎖上,把車鎖也帶著,現在就走。”
父親換了身新買的淺藍色襯衫,穿了雙黑色運動鞋,麻利地跨上自行車,在前面帶路,我也蹬起自行車,緊追慢趕。
車過村頭,父親對我說:“你以后上大學,要是出省我還送你去,要是在省內,你就自個兒去報到。”我囁嚅著說:“好。”
到街上,中午還艷陽高照的天突然起風了,大朵烏云聚集堆疊,像是下雨的前奏。我慌張地說:“爸,我們坐蹦蹦車走吧。還有10公里的路,萬一騎到半路遭雨怎么辦?”聽到我說話,街頭幾個蹦蹦車車主紛紛跑過來拉客,一個勁兒地說自己的車價最便宜,還不停地拽著我們的胳膊。父親掙脫開,高聲吼道:“不需要,我們有車!”車主們嚇了一跳,嘴里咕噥幾句悻悻走開,去尋找其他目標。我想坐蹦蹦車,但我知道父親的脾氣,小時候調皮搗蛋,少不了被他打罵。
父親從李嬸家借來的自行車車架已銹跡斑斑,騎起來“嘎達嘎達”地響,我這輛自行車也好不到哪里去,買了4年多,離報廢也不遠了,從村里騎到街上就掉了兩次鏈子。父親將我的自行車倒立平放,幫我重新裝上車鏈后,搖起腳踏板調試幾下,車鏈子就運轉自如了。他雙手滿是油污,找不到水源洗手,就捧起路上的細土反復揉搓,擦掉油污。
“加把勁,報到的時間快到了,我們要在下雨前趕到學校。”父親催促道。我瞪了他一眼,心里窩火:你還知道天要下雨?我狠命地蹬著自行車,真想把自行車蹬到散架,看他讓不讓我坐蹦蹦車。天色漸黑,像是傍晚,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偶爾還能看到幾道閃電。我心里焦急:老爸怎么一根筋呀,走著瞧吧,馬上我們兩人就淋成落湯雞了。父親的車速陡然加快,我也不甘示弱,賭氣似的追趕。這架勢,有點兒像騎車競技,誰都不愿輸。依靠蠻力,我終于趕超了父親,只見他汗如雨下,藍色襯衫濕了一大片,緊貼著皮膚。我得意一笑,仿佛享受了一種強烈的報復感。父親憨憨一笑,緩緩說道:“爸老了,騎不過你了。”我沒理他,放慢速度,再次跟在父親的后面。
到學校門口時,一看時間,我們整整提前了20分鐘。父親喘著粗氣,用手不停擦汗,我們把自行車推到車棚里。他去廁所里換掉被汗水打濕的淺藍色襯衫,穿上一件米白色的短袖。我大感意外,父親的布包里居然還備了衣服。
根據指示牌,我和父親去彩磚廣場上的櫥窗前,看我分在了哪一班。從每一個櫥窗上密密麻麻的名單看過來看過去,最后還是父親眼睛尖,找到了我的名字,我分到了高一(7)班。
去三樓的教室里報到后,班主任開了張繳費單,通知我先去領迷彩服,再去一樓的財務室繳費。父親陪我去后勤部領軍訓用的迷彩服。他和工作人員有說有笑:“軍訓就是磨煉小孩兒的意志,學校的做法值得贊揚。”我冷眼旁觀,他說的客套話讓我反感。
我打算去財務室繳費,父親攔住我:“繳費單給我,你把迷彩服放回教室。一會兒發新書,你還要去幫忙。交錢的人太多了,我自個兒去。”我把繳費單放在父親的手心,他從褲兜里掏出200元錢,拍拍我的肩膀:“這錢你拿著,食堂吃不慣就下個館子,好好學習。”我推辭:“太多了,我花不完。”父親面露慍色:“拿著,花不完就放手里。”
看著父親離開的背影,我臉頰滾燙。
當我搬完新書走到樓梯口時,父親打來電話,他說已經把學費交完了,剛出校門。他叮囑我要記清沿路的標志性建筑物,周末回家別迷路了,不想騎車就坐公交車。我連聲答應,掛了電話回到教室。外面倏忽響起雷聲,一陣急雨來勢兇猛。密集的雨點敲打著玻璃,窗外的風景漸漸模糊。想起此時還在雨里艱難騎行的父親,我忍不住直掉眼淚,課本上的字在我眼前也變得模糊。
接下來就要軍訓了,穿上迷彩服在教官的指揮下開始訓練。父親何嘗又不是我的教官呢?我們騎著自行車穿過15公里的柏油路迎接太陽的洗禮,父親沖在最前面,給我做榜樣。我想,學校升學率低又能怎樣,既然選擇上高中了,我就早已做好應對一切困難的準備。
想起那天下午父親送我上學的情景,深深的愧疚感瞬間涌上心頭。我清楚,只有把這份愧疚化為前進的動力,才會覺得些許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