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生與死

“哈哈哈......嗚嗚嗚?！?/p>

剛剛還在大笑的陽杰緩緩閉上了雙眼，眼角竟開始流下幾行淚水，渾身上下傳遞出了一股死一般的絕望。時間停止了。即使是天生樂天派的奈德此刻也被他所感染，沉默地一言不發。

“別這樣，陽杰先生。雖然太陽沒了，但宇宙中還有許多更加年輕的恒星在提供能量呢。熱寂離現在也還遠著呢，何必去想那些虛無縹緲的事情呢？”男人開口安慰道：“當熵增定律得到驗證的時候，我們也曾悲觀過一段時間，大概有百年之久，期間也發生過許多離譜的事，有很多人都絕望地自殺了。但現在，可沒人會去想這些虛無縹緲的事情了，都在按部就班地過著日子呢?！?/p>

“為什么不去想呢？”奈德問道。

“想也沒用啊，無非是杞人憂天，徒增傷感罷了?！?/p>

“從前有一堆米山和一只雞，雞每天需要啄食100粒米。雞就這樣吃了睡，睡了吃，日子也一天天地過去了。有一天，雞很苦惱，因為米山已經被它吃了一小部分了。你說‘雞啊，根本用不著擔心，就這樣過日子吧，米山還大著呢，何必去想這些事情呢？雞卻說：‘那怎么行呢？再大的米山也總有一天會被吃光，我也總有一天會死去的。為什么不想呢？”奈德反駁道。

男人感慨道：“死亡是所有生命的歸宿，這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們過去的人想不通這一點，但現在，所有的人都釋然了。這個世界根本就不存在永恒的生命，我們都已坦然接受了這份命運，選擇了活在當下，不念將來?！?/p>

“接受了死亡的命運？”奈德很好奇。

“是的，現在所有人的心態都是如此，熵值稅等制度早就取消了，現在可沒人會在意熵值這種東西了，更沒有人會在意未來會是個什么樣子，死亡到底意味著什么。這種心態其實在人類歷史上的第一部文學作品《吉爾伽美什史詩》就有相關的描述了，這是一份超越90億年的精神共鳴?！苯又?，男人開始動情地講述起了這個人類歷史上最古老的故事：“吉爾伽美什啊，原本只是一位在兩河流域肆意妄為的暴君，每天歌舞升平，魚肉百姓，日子過得好不自在?？稍谀骋惶?，他遇上了改變了他一生的好友恩奇都，在恩奇都的輔佐下，以及經歷了一系列的事件之后，吉爾伽美什逐漸成長為了一位勤政愛民的明君，其統治的烏魯克帝國也開始變得繁榮昌盛了起來。到這里為止，這是一個有關成長的再平常不過的故事了，想必這樣的故事在那個年代里也是隨處可見的，而故事之所以能為世人所歌頌并且流傳至今恐怕是在于這個故事的后半部分。在之后的某一天里，一場意外突然降臨到了吉爾伽美什的身上，原來他的好友恩奇都因得罪了天神阿努被諸神帶去了‘冥府，再也回不來了。為此，吉爾伽美什淚如泉涌，悲痛不已，他整日彷徨在原野之中，想不通他自己所經歷的一切。他不僅是在為好友恩奇都地離去感到悲傷，更最令他恐懼的是，那無比真實的死亡。這時，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總有一天也會像恩奇都那樣死去，可他實在是不愿意接受這個現實。于是乎，他便踏上了尋找永生的旅途之上?？稍谧詈?，你也知道。吉爾伽美什跋山涉水，經歷了千難萬險所尋得的長生不老藥最后竟被一只蛇給叼走了。在荒野上，吉爾伽美什獨自坐在地上悲痛嚎啕，淚水滔滔，感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又過了幾個日夜，他最后還是終于想通了一切，再也不追求永生了，選擇回歸了平靜的生活，故事也到此結束了。吉爾伽美什這段曲折的經歷無疑是作者在暗示，他所執著的永生是不可得的，而有關于生命的奧秘，其實作者早就在尋求長生不老藥的路上告訴他了。吉爾伽美什在尋找永生者的路上曾遇到一個神。神對吉爾伽美什說：

吉爾伽美什喲，你要流浪到哪里？

你所探求的生命將無處尋覓

自從諸神把人創造

就把死給人派定無疑

生命就保留在他們自己手里

吉爾伽美什喲，你只管填滿你的肚皮

無論白天黑夜，盡管尋歡逗趣

每天擺起盛宴

將你華麗的衣衫穿起

白天夜里你盡管跳舞游戲

你洗頭，沐浴

愛你那手里領著的兒女

讓你懷里的妻子高高興興

這才是做人的正理

“人類真正想要的其實不是無限的時光，永恒的生命，而是在當下時光里所能真實感受到的幸福和滿足。早在90億年前的古人就參透了這其中的智慧，也正是這份智慧穿越了90億年的時光，流傳到了現在。如今，我們已經坦然接受了這份死亡，只關注于眼前的生活，何必去想這些虛無縹緲的事情呢？

“正是因為會死亡，所以我們才要更加努力的活著。死亡是所有生命的歸宿，這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意義而存在，因為人生本就是一場邁向死亡的倒計時。如果沒有死亡，那人和行尸走肉又有何區別？在人類這上億年的光陰當中，曾出現過不少的人通過科技手段實現了永生，但這些永生個體全都無一例外地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永生其實毫無價值可言，對一個人如此，對一個文明也是如此。是死讓生有了價值。現在，我們已經學會坦然接受我們的命運了?！?/p>

男人深情的講完了這整個故事，閉上了雙眼，好似又沉浸在了這跨越90億年的智慧當中。

“選擇了活在當下，娛樂至死嗎？”沒有被男人那富有感染力的講述所打動，奈德瞬間便一針見血似地點破了當前的時代特質。不同于上個年代理想主義占據了上風，這個年代的人們似乎在看到殘酷的現實之后，紛紛陷入了徹底的虛無。

如果說，虛無的克星是理想的話，那么現實則是理想的克星，而現實在最后往往又墮入了虛無，這三者之間構成了絕妙的轉換制衡關系。

“不，這并不是娛樂至死，奈德先生，這是一種活著的智慧。只有勇敢地面對死亡，才能坦然積極地生活，不是嗎？”男人辯解道。

“都是狡辯罷了?！蹦蔚聯]了揮手，他有點生氣。男人的這種想法其實并不新鮮，早在奈德的那個年代就有了，這是一種典型的熱寂派的想法。

熱寂派的人其實并不都似陽杰那般虛無悲觀，也有部分人在看到了熱寂的結局之后，轉而形成了如男人這般的思想，開始注重當下的生活，否定一切宏大的目標與價值，四處宣揚著“認真你就輸了”，天天尋歡作樂，過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說到底，這就是一種“為了狂歡所信仰的末日”。

熱寂派里面的這種人是奈德最討厭的人，他明白，陽杰雖然悲觀失落，那是因為他的內心深處仍然存有那最后的希望。可是這群人，在看到這般虛無的結局之后，竟連那最后的希望也拋棄了，開始過上了沒心沒肺的日子。寧做快樂的豬，不做痛苦的人。

“你有沒有想過，將來熱寂發生的那一天，你們的子孫后代會是什么情況。在絕望中孤獨地死去，你能明白嗎？”奈德向他逼問道。

“那我就不清楚了，那是他們的事情。船到橋頭自然直，等到將來到來的那一天，他們自然會形成符合他們那個時代的思想基礎和道德準則的。他們自然會接受這一切的。”

聽到這里，奈德不禁怒火中燒，他絕不允許，人類變成了如今這幅模樣。

在出發之前，陽杰和奈德就曾相互許諾過，無論將來他們遇到了什么，科技發展到了什么樣的程度，人們的思想變成了什么樣子，熱寂最終到底會不會發生，他們都盡量不要干涉，而是在一旁做一個安靜的見證者?？墒侨缃?，他卻被這股怒火沖昏了頭腦，將這份約定拋在腦后了：

“坦然接受這一切？你在開玩笑嗎？你憑什么這么說？他們只會詛咒你們，詛咒你們為啥會把他們誕生于世，詛咒你們為什么如此碌碌無為，詛咒這個世界為何這般黑暗?！蹦蔚旅婕t耳赤地怒吼道：“熱寂絕不可能是這個宇宙的歸宿，虛無絕不可能是萬物的終點，所謂的命運就是用來打破的。一定有什么東西在路的盡頭等著我們。生命如此美好，群星如此璀璨，你們難道就不想守護他們嗎？就算是大統一理論的推論又怎么樣，你們難道就不想突破它嗎？”

奈德的聲音振聾發聵，久久地在這座飛船里回響著。男人低下頭，沉默地盯著地面。

“唉......”發泄完了的奈德冷靜了下來，他繼續說道：“我知道，在你看來，我就是個舊時代的糟老頭子，是個90億年前的落后份子，根本就不懂如今的科技和文化還在這指指點點。但我始終相信有這么一樣東西，是它支撐著人類走到了今天，是永恒不變的東西，是足以驅散一切黑暗的東西。那個東西便是希望。要是沒有人相信希望了，人類文明就真的沒了。哪怕末日將至，也不要放棄希望。我就想說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