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袋、兩袋,再仔細看看這拎口,確實是兩袋。一共六袋,正好是這個樓層一半居民的口糧。他穿著幾乎密不透風的防護服,只留口罩下鼻子能呼吸的部位。深吸一口氣,右肩背三袋,右手提一袋,左手提兩袋,直起身子,為防止右肩膀的袋子滑落,整個身子向左前方傾斜。他像一張彎弓凝聚起全身的力量,掂了掂手里的袋子,背負著這樓里居民生存下去的依托,邁開腳步,一步步向樓上爬。
這個背影,是我在小區業主群里看到的一張照片。雖后續有過多的消息把這張照片淹沒,然照片里魁梧的背影讓人心篤定,只要有這個背影出現,樓里的居民就不會恐慌,他們會安定地在家隔離,心若向陽地迎接即將到來的解封之日。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坐在電腦前安心編輯著通訊員們的稿子,我每天都在被他們發來的稿子里的人與事感動著。空余的時間里,我則瀏覽著微信群與朋友圈,獲取更多的資訊。我看到了太多的照片:有夜空下做核酸的,有深夜躺在草坪上睡覺的,有凌晨還在卡點執勤的……這定格的一幕幕無時無刻不感染著我。而今天,我則被這張只有一個背影的照片震撼了。這每袋的重量都接近十公斤,那這六袋背在身上,最起碼也有五十公斤。這就像一身鐵衣穿在身上,在行走的過程中,晃動的袋子就會撞擊他身上的多個部位,即便他力氣再大,恐怕也禁不起這連續的奔波與撞擊。
可以想象到,在剛開始的時候,他還身輕如燕。但是隨著力氣的消耗,以及這身防護服的裹挾,還有氣息的不暢,他肯定會越來越步履維艱。每走一個臺階,對他來說都是一次考驗。只是,他的步伐依然堅定。默默地注視著這張照片,注視著這張照片上的背影。他應該也是一位丈夫,同時也是一位父親,更是父母是兒子。他把身邊至親的人拋到了腦后,此時,他的心里裝著同一片土地上的兄弟姐妹。他知道,這些人更需要他,他要用自己的身軀,托舉起這片居民的日常。
不經意間,自己的視線模糊起來:這個背影,閃動在一汪充滿光芒的春水里了……
春天里的菜心
“咚咚咚,咚咚咚……”傍晚時分,我正在廚房里清洗著竹筍,一陣局促的敲門聲傳入耳際。在這疫情關鍵時刻,每家每戶都在自己家里,誰會在這個時刻來敲我家的門?我思索了三秒鐘,聽到那敲門聲又響起,放下手里的竹筍,快步去把門打開。
一位穿著厚厚睡衣的男子出現在眼前。原來是樓上老同學的愛人,也是我的好朋友俞。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俞提起一小袋菜心遞到我的面前:“只有這么點啦,先炒一盤晚上吃吧。”
這袋菜心并不重,約莫有半斤光景,菜葉上閃動著一個個水珠,那個袋子也是濕濕的,看來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這些菜心摘得有點長,有幾棵似乎已能看到黃花,估計不出一兩天就能開成一朵滿滿的花球了。若在平時,這樣的菜心我已經不會去摘,但此時,這袋菜心就像一個個剛出落的娃娃,散發著稚嫩的幽香,微笑地向我打著招呼。一時間,我的心也跟著歡快起來,眼前似乎出現了老家那片充滿希望的綠色田野。
我剛拿到水槽里,打算清洗一下,老同學吳的微信就發過來了。一張圖片,圖片里兩個小籮,各放著相等的菜心。“我們一半一半,我媽拿得不多,我們先吃著。”
在這春天里,菜心原本是如此普通的一種蔬菜,如今因為一場疫情,把大家都靜止在自己的家里。我所在的小區是防范區,物業也一直提醒盡量少出門,因為相鄰的小區出現了新冠肺炎確診患者,如果從他們小區邊經過的話,綠碼就有可能保不住。由此一來,冰箱里的蔬菜很快就絕跡了。
我清洗著菜心,這十多厘米長的菜心不停地在我面前跳躍著,那已經微露黃色的菜花就像一道溫柔的光,進入我的眼睛,爬上我的皮膚,溫暖著我的心底。我原本想再擰掉一點老的部分,但看到菜葉上的水珠不停地灑到我的手臂上,像在水里歡快地游泳的孩子,我最終還是不忍。
晚飯時,一家人圍著這盤碧綠生光的青菜。“留一點明天吃。”女兒阻止我們少吃點,我們不禁呆了一下,隨即露出會心的微笑。正是同學的饋贈,讓我們嘗到了這個季節里春天最鮮美的味道。
隔空的思念
與老家的父母視頻說笑,那是一種天倫之樂的高揚;與遠方的兄弟姐妹視頻聊天,那是一種血濃于水親情的升華;與異地的同學視頻侃大山,那是一種同學情誼的抒發……此番種種的視頻,都是一種無法言喻的快樂。
但此時對他來說,這視頻的打開接通,就是一把利劍刺進自己的胸膛。他不知道當視頻接通后,自己是否能夠承受這一剎那的巨痛。
眼看著與老家兄長相約的時間要到了,他開始變得猶豫起來。他一會兒站起身來走到室外,看看頭頂的天空,對著面前的那片盛開的油菜花深深地呼吸著;一會兒又走到屋內,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機端詳著,看看時間是不是要到了,兄長是不是要跟他視頻了。由于前兩天既要忙于疫情的工作,又思念著已經遠去的母親,他晚上幾乎沒有睡著。他無心打理自己,頭發亂了,像一堆風中的野草,手也懶得去捋一下。臉色蒼白了,就像剛病過一場,他只匆匆洗漱了一下。衣服拿到什么穿什么,氣溫驟降,他竟然穿了前幾天的薄外套,直到妻子提醒才發覺自己確實有些冷了。
他覺得時間過得如此之快,轉眼就要到母親出殯的日子。他又覺得時間過得如此之慢,每個空下來的長夜都是如此漫漫,墻上的時鐘發出的嘀嗒聲沒有催眠的作用,讓他在無邊的黑夜里思念母親生前的點點滴滴。
想起了童年時,母親開了一家小賣鋪,家庭條件由此好轉,他衣食無憂。自己生病住院,母親放棄一切在醫院陪了37天,鼓勵他打針吃藥盡快好起來。想起了自己去初中住校讀書,母親怕他吃不慣學校的菜,竟然為他準備了一周的菜。想起了青年時,自己在師院里讀書,母親趕來看望他時,眼睛里滿是焦急的神情。想起了成家立業后,自己每次攜妻帶女回老家,母親一天到晚忙碌做好吃的,眼里滿是無怨無悔的幸福。
這兩天,每每想到這些,他都會淚濕枕巾,妻子知道言語上無法安慰,只能輕輕拍拍他的肩頭,陪著他一起流淚。
微信視頻的提示音就在此時響起。他渾身驀地一震,嘴唇微微發抖,雙腿似乎突然僵硬了一般,不聽使喚又自然而然地往屋內跑。就在剎那之間,腳下絆了一下,整個人差點摔倒,直直地撲向桌子。他拿起了手機,若在平時,他早就興奮地摁下了接通鍵,可此時,他害怕了,右手食指幾乎已經觸到了手機屏幕上的接通鍵,只要一劃就可以接通,就在這瞬間遲疑了。
他顫抖著手指,臉色發緊,心里已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腦子里只覺得一片空白。“快接吧,哥哥他們等著呀,他們都很忙。”妻子走過來,握住他的左手說。這似乎給了他力量,他終于下了決心,把視頻接通了。
隨著視頻里刺耳的哀樂,他再也支撐不住,妻子眼疾手快,把邊上的椅子往他屁股下一挪,他穩穩坐在了椅子上。視頻里,那些五顏六色的東西就像一把把匕首投進他的心,看到母親穿戴整齊地靜靜地躺在那里,幾天來的悲傷隨著一聲“媽媽”全部發泄了出來。
他把雙手埋進了亂糟糟的頭發里,淚水似奔流的河水,再也止不住了。疫情,阻擋了他與母親的最后一面;但疫情阻擋不了他思念母親的心。
“媽媽,疫情結束了,我就到墳前來祭拜您。”他對母親說,也是對自己說。
作者簡介:
辛春喜,媒體人,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刊發于《海外文摘》《散文選刊》《牡丹》《西部散文選刊》《名家名作》等文學刊物,出版紀實文學《銘記歷史》(新華出版社),獲政府文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