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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無陵(連載一)

2022-04-29 20:10:54張振峰
時代報告·奔流 2022年6期

第一章

妙齡少女窺看皇上用膳

狡詐師爺欲登權貴臺階

村頭,張楊樹熟練地搖著轆轤,把水斗里的水倒入水桶,再把水斗放回井口。轆轤吱呀呀地響著,飛快地轉著。井邊大榆樹上的幾十只麻雀聽到聲響,呼啦一下飛向天空。

楊樹挑著一擔水輕松地邁進廚房門檻,迎面走來他爹,張貴。

“楊樹,水缸滿了,你去套車吧,別誤了去城里接他們。”

“我知道,天還早,大大別操心了。”楊樹回應著把水倒入缸里。

楊樹看他爹穿著黑大衣襟長袖衫,小領盤扣細針縫,黛色褲扎腿,實納幫夾鞋,淺色腰帶扎腰。

手里拿銀制煙袋鍋花梨桿,荷包秀牡丹牛筋扎口繩。頭戴細稠花邊冠,和臉形很是相配,膛紅臉青胡須,很是耐看。

“大,今天要出門嗎?”

“是,四大爺家辦喜事叫去吃酒。”

張貴拿起煙袋邊裝煙邊說:“楊樹,你到城里接柳二,順便把你娘磨的十來斤紅紅石面交給柜上,快去快回。”

楊樹應承著走了。

張貴拿出火鐮打火吸煙,剛吸了一口,忽聽伙計大鎖喊著跑了進來:“東家,洋人要來了,聽說是紅毛綠眼很嚇人。”

“聽誰說的?鋪里缺人手,風風火火的,你跑回來說這個?”

“我在鋪里忙得很,座鎮樓馮老板派伙計喚我套車送他,來找老東家有急事。”大鎖說。

“他人呢?”張貴問。

“已直奔疙瘩廟了,叫我來喊你快去商議。”大鎖急著說。

張貴抬起一只腳,把抽了兩口的煙袋使勁在鞋底磕了磕,卷了卷,插進腰間,幾步跨出大門。

張楊樹身穿一件青布褂,白底衣,裹腳打腿、粗布白襪皂鞋,打腰布束著腰,來到后院馬棚牽馬備鞍上龍套,又摘了一個捎馬子,吆喝著牲口,駕著馬車朝城里府方向去。

他不到二十歲,長辮盤頭,臉白凈英俊。

馬車經過王家窯洞,在村口看見一個女子,身穿精美的花紋衣裙,盤頭簡簪,面容白皙,手拿小包袱,亭亭玉立站在路邊。楊樹吆喝牲口停住,說:“心平,來,上車吧。”

楊樹邊說邊伸手幫女孩輕輕跨入車內坐穩。

楊樹趕車,朝二十里外的城里府走著。路兩邊綠樹成蔭,馬兒撒歡兒一樣小跑著,馬蹄踏在路面上發出有節奏的嗒嗒聲。因為顛簸,心平不斷靠近楊樹。

終于能望見城門了,兩人一陣喜悅。

城里府在燕山腹地,北靠臺頂山南鄰洋河,南低北高,西北有百姓稱塞口外的長城要塞。城里府城門連接著高大的城墻,城內自北向南坐落著高大的鐘樓、鼓樓、南門樓。還有皇帝行宮、王爺府第、府臺、縣衙,廟宇、牌坊。城里府去京師不足四百里,是京師的屏翰,也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各個朝代,官家都在城里府設邊防筑長城,修城堡,派重兵把守。

時值季夏,風調雨順。

城內商鋪林立,貨品門前擺放,應有盡有,來往行人也裝扮得花紅柳綠。男人們戴著瓜殼帽,腦后拖著辮子;女人們穿戴花哨;孩子們歡喜蹦跳。

楊樹吆喝著牲口拐進車馬店,把韁繩交給店伙計,拉著心平拿著包袱和捎馬,朝鐘樓走去。心平抬頭看那高大的鐘樓,雕梁畫棟,樓中央懸空掛著的青銅大鐘,被廊檐立柱遮擋著,時隱時現。

心平問楊樹,“你說那鐘有一天會掉下來嗎?”楊樹愣怔一下,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你說,你說嘛!”心平撒嬌地催促著。楊樹好歹是上過私塾,在學府念過書的人,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繞彎子說:“鐘樓、鼓樓是傳統建筑。鐘鼓是一對兒,早晨鳴鐘,晚上擊鼓,因此有晨鐘暮鼓之稱。鐘樓和鼓樓南北排列,鐘在北,鼓在南。你家住城南,我家住村北,天天想你不見你,同飲井中水。”

不知哪兒來的靈感,楊樹腦子里突然出現了宋代詩人李之儀的《卜算子·我住長江頭》。接著楊樹又說:“你若是鐘,我便是掛鐘的房梁,我不放手,你怎么會掉下來呢?”說完神秘地一笑。心平瞪大眼睛聽著,回過神來才露出很滿意的微笑,隨手擰了一下楊樹。

兩人正嬉戲玩笑,突聽身后鑼鳴鼎沸。“閃開,閃開嘍,不得阻攔,府臺差令!”楊樹兩人回頭看時,兩匹高頭大馬披掛錦緞,旌旗飄飄,馬蹄緊急,騎者威武。其中一人鳴鑼開道高聲吶喊,后面有幾個官兵跑步緊隨著,再后是頂大轎緊隨其后。不等楊樹他倆靠邊躲閃,人群中已是亂作一團。有人說縣太爺出來,恐怕是大事,都快速閃開道路,拼命貼靠著兩邊店鋪,楊樹再看心平,已不見蹤影。

疙瘩廟是村子里商議大小事情的院落,建在村最高處。戲臺、私塾和演武場都圍著中心的疙瘩廟。早年張家灣的先祖,一個叫老疙瘩的漢子,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盲流到這一帶,開山打狼,燒草墾荒,創出一片能落腳的家園。經后人傳承光大,蓋廟宇取字號“老疙瘩廟”供奉。村民們還引了山水養田,祖輩在此生生不息。

張貴隨大鎖急匆匆跨進疙瘩廟旁宅院,跨進堂屋。張家老太爺們哥仨,張貴爹為老大。

在堂屋正廳,大老太爺坐東朝西,南北兩邊坐著二老太爺和三老太爺,還有下一輩思爺和秦姓的長輩們,個個正襟危坐著。

張貴是大老太爺的大兒子,他又生了四個孩子,倆兒倆女,張家可謂人丁興旺,春風得意。張貴一步跨進門檻與在座的眾人寒暄后坐下。

大老太爺低咳一聲:“前日,延慶縣的我外甥告知,京城李鴻章手下紅人,城里府總領兵何大人,率兵前往土木驛站、官廳一線接圣駕老佛爺,說當今皇上要來城里府。”老太爺慢條斯理地把這么大的事說給大伙,然后停下話茬看眾人臉色。

底下一陣交頭接耳的議論。二老太爺說:“我也聽說了,前一陣,義和團抗衡外國教會來中國傳教,引起各國不滿,要求大清朝廷取締義和團,未達到目的,英國人帶著八國聯軍要來幫助大清鎮壓。”

二老太爺停了一下,秦老先生著急地問:“圣上老佛爺同意他們來了嗎?”

“當然沒有同意。圣上老佛爺說,我們國家的事情,用不著你們來管!就這樣把洋人頂撞了。”二老太爺接著說:“洋人野心受到碰撞,不甘心,就派德國駐華公使,叫什么克林德的,代表各國來朝廷總理府衙門,目的是提出條件要求,讓我們必須保護世界各國在京城的使館區安全。結果在半道上,他被清軍的神機營伏擊殺死了。公使克林德被殺,這下可給他們抓住了把柄,他們借此事件為由,八個國起頭,聯合軍兵,要征華伐清。”

二老太爺停了停,大家沒有作聲。三老太爺嘆氣:“咳,老百姓又該多災多難啦。”

張家灣有十幾戶姓秦的村民。秦老先生是一位中醫,為人頗為持重。他說:“幾位長者說的話,老朽都已知曉,我想問的是當今圣上來城里府何干?”

大老太爺回答說:“慈禧和光緒往京西巡視也是有可能的。城里府座鎮樓馮老板的伙計和大鎖送來急信,要二十幾只肥羊和五頭牛,官府要在座鎮樓迎接圣駕。”

“座鎮樓飯莊在王家窯洞村有自己的大羊圈,三五百羊還是有的,還要我們捐?”三老太爺說。

坐在南面的三老太爺,機警狡詐的眼神不住地瀏覽大伙,直立著兩耳不放棄大家的每一句話。他站起身退出座位,對站立在一旁的管家悄聲說:“大英帝國帶領八九個國家要來鎮壓義和團,調兵入北京,進攻大清,那就是要打仗了!”他聽到要捐獻牛羊,沒有聽完安排下一步,站起身離開座位走出堂屋。

張楊樹和心平被官兵沖散后焦急地互相尋找,不見對方,只好各自回到車馬大店。

心平一腳跨進店門口,突然沖上來一伙官兵把她牢牢抓住并捆了雙手,她拼命掙扎,正遇到門外張楊樹趕來,他見狀,一個箭步沖上來和官兵扭打起來,兩個官兵被他打倒,店里又沖出五六個官兵,一起把張楊樹摁倒在地,綁了個結結實實。領兵說:“老實點,去干活兒,有吃有喝!”又指揮手下,“去,把這男的押到東廂房,把那女的押到西廂房,聽差喚!”

楊樹進去時,看到東廂房已有二十多個青壯年男子。這時,領兵帶著車馬店老板,用筐裝了玉米面窩窩頭進來。領兵說,“每人拿兩個,快吃,吃完干活兒去!”

不到一個時辰,一隊官兵全副武裝,拿著兵器,把張楊樹他們這些人押送到城里府大西街,給每兩人發了一副抬筐和扁擔,讓他們到一里地外去抬凈黃土,要把城里府的主大道黃土鋪路,凈水潑灑。

張楊樹無奈,只好跟著大家接過扁擔。他悄悄問一起抬筐的后生:“你叫什么?”

“我叫費板凳。”那后生一臉的喪氣回答楊樹,“奶奶病重,還等我抓藥回去呢。”

聽了他的名字,楊樹愣了一會兒說:“莫非你就是半個城里府都知道的江洋大盜——飛板凳?”

有關飛板凳的故事,張楊樹沒少聽。說這個人平時走路后背總背著一條板凳,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看準有錢人家,腳踩板凳,就會飛進去拿他需要的東西,第二天還會不聲不響地還給人家。他需要銀子的時候,也不多拿,有錢人家發現后,也不愿報官,頭一天報官,第二天照樣發現被偷,你不報官了,倒也平安了。人們都說他那板凳會飛。

“兄弟,你知道官家這是要干啥呢?”楊樹問板凳。

板凳悄悄說:“當今皇上要來城里府了。”

一大筐黃土裝滿了,兩人抬,板凳在前,雙手緊緊托著右肩膀上的扁擔頭,略顯單薄的身子壓得受不了。楊樹看他支撐不住,立即把大筐的繩子往自己這邊擼。

走到遠離看管處,楊樹說:“歇會兒吧,看你是累得不行了。”板凳看楊樹面善,又會體貼人,放下擔子笑笑說:“大哥好人,家是哪里的?”

“我住在張家灣,你呢?兄弟你怎么知道,京城皇上要來?”

“我在城里賣菜,沒爹沒娘,是奶奶把我拉扯大的。前一陣奶奶得了一種病,肚子一天天地大,找不起大夫看病,聽人說縣太爺家里有一種香,點上幾炷香聞三天就會好。前天夜里,我就去了一趟。”

楊樹聽著覺得不靠譜。“縣太爺家?縣太爺家說去就去?院墻那么高,門衙那么多……”

“我不是混進去的嘛。前天后晌,我挑著菜擔子,給縣太爺府大伙房送菜。廚房倔騾子告訴我,縣衙師爺吩咐廚子,備一桌酒席,招待懷來縣知府吳永派來的報人。報人說,吳永大人已經接到‘滾單通知,得知圣駕已出至延慶,不久到達懷來,然后就到雞鳴驛、城里府。縣太爺要迎駕,路徑過往必須裝扮,所以今天我們就遇到了這種事兒。”

張楊樹想起爺爺講的,皇上出行,要三十里一打尖,六十里一住宿,選擇的駐蹕地點,必須提前打掃行宮院落,并傳諭士紳商戶,籌辦皇差,殺豬宰羊,置辦宴席,準備各項接駕事宜。

今天算讓我碰上了,他琢磨著。

兩個衙役軍兵看見他倆說話,走過來喝道:“快干活!”

心平被四五個官兵推搡著進了車馬店西廂房,大炕上已坐著二十幾個年輕婦女。店老板娘扭著屁股進來說:“小媳婦兒們別害怕,聽老娘說,你們每個人把上衣脫下來讓我看看。”她邊說邊用眼神掃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看看你們有沒有奶水。”她又補充說:“縣太爺傳下來的,誰家小媳婦正在喂奶,馬上過來進貢老佛爺,明天一早,當今皇上西行來城里府,下馬沐浴泡腳用!”

有膽大的女人瞪大眼睛看著老板娘,膽小的則把頭低得快到炕席上了。老板娘檢查了一圈,只留下兩個女人。心平出來后,好不容易找到車馬店老板,急切地打聽張楊樹的下落。店老板告訴她:“姑娘,別著急,男人都拉去做苦力了。出力倒是省事兒了,可是要我上繳三十兩銀子,那是要命呀。”

他邊嘆氣邊幫著心平套了車,說:“回吧,別讓家里人擔心。”

心平知道,楊樹這次趕車進城是要接弟弟張柳樹回家的,再耽擱柳樹會著急。她看已經過了晌午了,只好自己趕車吆喝著牲口離開了車馬店。

博川書院是文武合一的學堂。院內建有學舍七十余間,堂屋三間,軒廊五間。院東建有魁星樓,樓前立有直隸總督方觀承親筆書寫的“博川書院碑記”和城里府知府張大人親手書寫的“博川書院記”石碑各一方。院內引入北山溪流博川河水,池內荷花盛開,垂柳倒影,幽靜典雅。后院有演武院落和射圃,并配有水井、火房、馬廄數間。

心平在這個學府念過兩年書。她拴了馬車進入院落,還是感到一片“征鼓之聲化為誦弦”的清新風氣。突然想起張柳樹描繪他們學校的話語:“我們學府呀,一批批文武雙全的人才脫穎而出。校長老先生說過,這個學府出了很多進士、舉人、拔貢、武進士、武舉人。”

心平找到中學堂,看到掛牌上寫著的“直隸省立第十六中學”。張柳樹和一個同學正好迎面而來。柳樹喊她:“平姐,我哥呢,怎么是你自己?”柳樹的個頭、體態、神情和說話聲調都和哥哥楊樹一樣,就連看人的眼神都沒有差別。

心平說:“你可以離校嗎?我們走吧,你哥被拉去大西街做苦工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柳樹著急問緣由,心平把一早來城里的遭遇說了一遍。

柳樹說:“這是明擺著抓壯丁做苦力,我們去向他們要人!”心平勸阻說:“不可以,據說是皇上派下的官差,不是土匪強盜,我們拗不過的,回家告訴大大吧。”

疙瘩廟這邊大老太爺看眾人沒有什么太大的異議,就提高嗓門說:“城里府座鎮樓馮老板不是外人,買賣再大也有過不去的坎。他要的五只牛,我、老二太爺、老三太爺,還有張貴、張思,每家攤派一只吧。”他稍停頓一下又說:“攤派了牛,就別攤派羊了,各大戶手底下的佃戶們,集一集吧。今年雨水好,有羊的戶攤派一只羊還是不成問題的,去年欠租的催一催,用羊頂賬也行。”

坐在南面一直不動神色的思爺,是二老太爺的兒子,上面有三個姐姐。他排行老四又叫張思自然就是思爺了。他站起身來說:“大老太爺安排得極妥當,座鎮樓馮老板對我們張家灣村有恩,現有求我們幫助,我聽大老太爺的安排,出一頭牛再帶頭出兩只羊。再說了,按過去做法,城里府官差們,多少要給點補貼銀兩的,想必馮老板拿回補貼金,也會送還我們。各位長輩們不必多慮,按大老太爺說的做就是了,還有,今天是犬子大喜之日,望眾長輩如期而至,賞臉海涵。”

在座的各位聽了思爺的話都覺得很是有道理,懸著的心放下了。

管家急著來到大老太爺跟前,俯下身耳語說:“大老太爺,楊樹去城里辦事,讓衙門兵抓去做勞役了。”

大老太爺先是驚訝,轉身對大家說:“大家都散了吧,晌午還要坐老二家的宴席。”他招呼大兒子張貴過他身邊來。管家把大老太爺和張貴領到廂房,見到心平,心平便把和楊樹早晨進城的遭遇說了一遍。她又急切地說:“爺爺和伯父快想想辦法,把他接回來吧。”

“這世道呀,怎么能隨便抓人做勞役?還有沒有王法了!”大老太爺用拐棍把地板戳得咚咚響。

張貴心中也很窩火,但他又怕老人生氣,只好勸慰說:“好歹不會有危險,干一兩天勞役無妨。”

心平給張貴說:“伯伯,您讓把那紅紅石粉送到柜上,兵荒馬亂的,我忘記了。”

“無妨,人平安回來就好。”

心平和張貴離開疙瘩廟回到家,眼看天色已晚,但心平和楊樹還沒有拜堂成親,不能留宿。張貴叫人趕快送她回城里。

城里府大街交叉口西北側,有一棟磚木結構的兩層建筑,紅漆立柱,雕梁畫棟,頂上青瓦長屋檐,九獸爬脊梁,遠看鶴立雞群,映日輝煌。它坐北朝南,四扇敞門,門楣上掛“座鎮樓”三字大匾。

座鎮樓飯莊一直是地道的穆斯林特色,官宦人家、有頭臉門第、貴賓商戶等宴請招待,能在此擺上幾桌,那實在是風光體面的事情,牛肉餡餅、涮羊肉、糕點禮盒尤為出名。

日已落山,送心平進城門時,她們已被盤問了半個時辰,不是她機警地給了那軍爺碎銀,恐怕天黑也回不來。心平遠遠看到自家飯莊周圍,五步一崗、三步一哨被軍爺把守,她對車官說繞道后街。

隔一道街,朝陽樓北面巷道,可供馬車進入。到了一處院落門前,心平讓車官停下,給了他碎銀,讓他回張家灣去了。

心平輕叩三下門環,門開了,一個伙計伸出頭來一看,忙恭敬地說:“心平姑娘回來了,大家都在念叨你呢。”

心平進院走過長廊,過了一道月亮門,又是長廊道,這才拐進了座鎮樓后門。左側是大廚房,十幾個大廚低頭不語,切墩的切墩,顛勺的顛勺。伙計們風箱拉得呼呼響,跑堂的小碎步緊走,比平時顯得肅穆緊張。心平心想,座鎮樓大門有軍爺把守,那肯定是官府衙門的大人物婚喪嫁娶來辦宴客。我不防偷偷看一看,窺測一下來客風貌。

一樓后墻有門,是飯莊的倉庫,她爹精明能算,預測市面糧食、麻油和飯莊所用值錢的物品價格,早做儲藏,以防商人們哄抬物價。

幾個大麻袋后面擋著一個小門,輕輕推開,房子不大,只容下一兩個人的空間。房間不夠高,有一面墻上留有通風頂窗,窗呈長方形,大概長有兩臂,寬有一肘,有龜背格窗欞外飾。最早年時,從窗口可以給幾盞吊燈添油或換蠟燭。從這里可以看到座鎮樓最寬敞明亮又舒適隔音的房間。

心平天生活潑好動,和姊妹兄弟們經常藏貓貓,有一次她藏在這里,竟然睡著了,害得全家三十幾口人尋找。心平懷著好奇心,從這里悄悄往里看。

先是傳來菜肴香味,而后聽到“城里府知縣跪迎皇太后、皇上圣駕!”

心平看到被稱作皇太后的那人,坐北朝南,正沖著她的方向,首髻旗妝,面方而顏略有皺紋,著黃紗衫,手搖羽扇。她左手位一男人,頭戴紅纓幃帽,面白似瓜仁,眉目清秀,穿黃紗龍袍。她右手位那女人,首髻也是旗人妝,面粉而方頤豐滿,身穿黃綠色紗衫,手拿團扇。同桌還有四人。

心平看得已是有些膽怯,心怦怦亂跳。

她蹲下鎮定了一會兒,又直腰往里看。四個面生伙計端上了涼菜、熱菜和油炸糕。那主座的人好像要動手吃,被一人攔住,他手里拿了一根筷子一樣的什么小東西,往每盤菜里扎了一下,之后仔細看看說:“太后慢用。”

座鎮樓東家馮老板,四方臉面,眉清目秀,頭戴六瓣合縫小帽,一條長辮子拖后,高個子,長衫著身。平日里飯莊生意興隆,他只巡視飯莊內外情形,對外生意把關。他穩穩地掌管著祖上傳下來的座鎮樓。座鎮樓涮羊肉聞名遐邇,有自己調制的秘方調料,獨特且回味無窮。那羊肉也不一般,有自己的養羊大圈,就在離城里府十里地不到的王家窯洞。

今天城里府師爺接替他掌管飯莊,說京城來高官西巡過往城里府,住在本縣行宮,吃在座鎮樓,讓他暫且休息幾日,由師爺掌管內外,并命他通知各紳士、商戶、農家等,要盡快上繳進奉皇宮的稅賦、牛羊。

馮老板差心平去王家窯洞村,告知座鎮樓養羊大圈掌管白正準備肥羊。

王家窯洞村也是心平姥姥家,姥姥叫三葉。

城里府人都知道王家窯洞的西瓜。三葉的爺爺種了一輩子進貢皇上的西瓜,他爹又把祖傳手藝傳給了她,她記事起跟著爹在山坳那塊黑得流油的土地里打滾。

山坳那么高,那么怪,山腰那層薄薄的云霧像紗巾,常常纏繞在山的脖頸上,那片瓜地又像山的圍裙緊緊纏著山的半腰。三葉至今也弄不懂為啥她種的西瓜特別搶手。每年京城皇宮宗室都來監管西瓜,去年竟把她的西瓜全部包銷下來。那廳、州、縣的快馬三天兩頭進山坳,頂戴花翎的人拿著小鏡鏡東瞅瞅西摸摸,給她的西瓜貼上皇室標簽,過兩天又來一伙人,東指指西畫畫說這西瓜外國人也稀罕,或許要給英、俄、美國公使送禮。

也難怪那山坳西瓜會被視為珍寶,抱起一個十多斤的西瓜,圓溜溜,光乎乎,一層灰白的瓜霜覆蓋著深淺斑斕的瓜紋,深凹下去的臍窩均勻,毛茸茸的瓜蒂棱棱角角,一個小豬尾巴形狀緊貼瓜身,瓜腳黃白淺綠。刀切時聽到脆生生,涼森森的感覺和甜津津的味道撲面而來。更讓人驚奇的是,這些西瓜個個都是黃沙瓤。

這黃沙瓤的籽種是三葉的爹從她爺爺的手里接過,一年年復種得來的。

三葉的爺爺給她講過,早年的皇上吃西瓜不吃紅瓤,專揀黃瓤。黃色象征著尊貴和富有,象征著至高無上的權力。三葉爺爺那一輩正鬧太平軍,皇帝忌諱“紅”字,吃西瓜先讓太監們個個切開,凡紅不見,凡黃才可端進去。黃瓤西瓜便成了奇貨可居。皇宮傳出旨意讓百姓獻瓜。

爺爺從上千個西瓜里挑出一個黃沙瓤,濾干凈種子,放在窗臺上晾曬,讓三葉看著。三葉納著鞋底,看著那群鴨子在院子里梳理羽毛。一陣小旋風刮來,把一包西瓜種子吹落滿地。那群鴨子看天上飄下一片黑瓜籽,扭著身子跑過來爭食。三葉急了,左哄右趕,眼看著一片西瓜籽被鴨子們搶食一空,三葉嚇得大哭起來。等爺爺聞聲趕來,瓜籽都已經穩穩地到了鴨子胃里。這對爺爺真如晴天霹靂。他舉起牛鞭子朝三葉就打。那可是皇宮攤派下來的差事喲!春天種不出黃瓤西瓜,全家十幾口人不但沒有飯碗,而且性命不保呀!他抄起菜刀,全家人嚇得都跪倒在地,誰知他跨出門欄,一把抓住一只鴨子劈頭一刀,撕開鴨嗉子撥里面的瓜籽。十多只鴨全宰了,黏糊糊的一把瓜籽撥了出來。那年的瓜籽只有五六顆秧子收獲,爺爺對待西瓜苗像是眼睛珠子一樣,披星戴月伺弄著。

從那時起三葉便懂得了那西瓜的真正分量。

三葉爹沒有兒子,只三葉這一根獨苗。三葉長到16歲已經是種瓜能手。她爹給她找婆家時提出的唯一的條件就是男人能辨別西瓜生熟。三葉早就和一個羊倌相好了,那羊倌在三葉的指導下當然會識別西瓜,也自然成了三葉的男人。那男人就是心平的姥爺。

皇宮發下來的西瓜銀兩,大部分被男人拿去買了酒,喝了酒耍酒瘋。三葉把銀子藏起來,她男人一賭氣回家把僅有的一包瓜籽扔進了豬圈。這可急壞了三葉。三伏天她讓心平她娘和外孫女攙著來到山坳,到每一塊瓜田里尋找,腳跑得紅腫。心平眼瞅著一個個大西瓜外表一模一樣,怎知道里面是什么顏色?姥姥說那都是皇上的恩寵。

谷雨前后,她開始一顆顆種,一株株壓蔓、掐頭。三葉姥姥把那瓜逐個做上記號。西瓜長到拳頭大小,套種了兩種“牛勾腳”和“露八分”的蘿卜。

那山坳氣候變化無常,烏云經常從山地翻上天空,冰雹不斷,她讓所有的親戚把家里的盆盆碗碗都拿到瓜棚扣在瓜娃身上。

那山坳里蝴蝶、蜜蜂、山雀圍著瓜花飛。幾千斤大西瓜喜獲豐收,城里府縣太爺騎著高頭大馬來了。縣太爺說:“你先嘗一嘗甜否?”

三葉那個喜慶喲,她先嘗一口黃沙瓤,只留下半個牙印。她老了,沒有牙的扁嘴,和那山坳的瓜一樣甜滋滋的。今年的黃瓤西瓜熟了。

座鎮樓東家馮老板正在院里踱步,突然有伙計急匆匆跑來說:“馮老爺,廂房師爺叫你快快進見,有急事相商。”

“師爺,在下馮援,有什么事情請講無妨。”馮老板恭恭敬敬地說。

“馮老板,我倒忘了一件大事,每年這個時候,進貢皇宮的西瓜可準備好了?”師爺問,“這幾天本官忙碌大事,忘記督辦,你快快派人騎馬到王家窯洞取百十斤來,西太后一旦想起黃瓤西瓜,每年是從城里府咱們這里進貢上去的,咱們沒有準備,那你我可有殺頭之罪了!”

馮援這個商會會長驚出一身冷汗:“回師爺,昨日我岳母來看女兒,正好帶來一個大西瓜,若急需,可給師爺備著。我立即傳座管家去王家窯洞多備。”師爺說:“太好了,快快安排。”

馮援派管家領了三個伙計騎快馬,先去通知岳母三葉摘瓜。城里府離王加窯洞不足十里,挑了最好的十二個瓜,一匹馬馱四個,裝瓜的口袋挨著馬肚子,不至于顛破,回到座鎮樓。

閣樓上心平心里想,我倒要看看這皇宮里的大人物們吃飯是什么樣子,以后好和楊樹夸海口。她看到飯前拿一根筷子在飯菜里插一下的人,端上一盤黃瓤西瓜,端到正座那人面前,半跪半就地說:“請老佛爺消暑清口,這里是每年進貢皇宮黃瓤西瓜的產地,剛從地里摘下。”

心平沒有再理會他們吃沒有吃,突然想起前日她去姥姥家,是告知白正殺羊送座鎮樓,沒說西瓜的事情呀。對了,昨天急著去等楊樹進城,誰知他們又說了些什么。楊樹現在不知怎樣了,他會不會餓著凍著?

心平覺得沒什么看了,便躡手躡腳走出倉庫,慢慢關了房門,輕輕往外走。

縣太爺吩咐縣丞師爺,皇上在幾日,縣丞師爺要掌管幾日座鎮樓,不能有半點兒差錯。師爺便在座鎮樓廂房里辦公。他出廂房門,正碰上心平從對面出來,兩人都嚇了一跳,還險些碰倒師爺。

師爺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是一美貌的姑娘。這城里府座鎮樓竟有如此姿色的女子,誰家的孩子?許配人家沒有?自己眼皮底下,竟然一點不知道。

納悶之余,他想,這閨女從哪里出來的,那門里有何秘密?師爺命令把守前后門的所有衙役前來問話,都說沒有放進來一個陌生人。看守后門放心平進家的伙計也被喊來,哆哆嗦嗦地跪下,不敢怠慢,說前兩時辰,座鎮樓馮老板女兒回家,是他給開的門。師爺聽了,心中有了數,隨即命衙役帶走那伙計,到衙門問話,其他人放他們出去了。

張楊樹、費板凳幾十號人被迫做勞役,干到天大黑,解散。

費板凳說:“天這么黑了,離張家灣小二十里路,你先到我家暫住一夜吧?”楊樹惦記心平的下落,說:“我必須先到車馬大店看看,早晨來時馬車放到那里了。”板凳和他一起來到車馬大店,喊伙計開門。老板在正房點著煤油燈,坐在炕桌前撥拉算盤,聽街大門響,隔窗問:“是誰?”

楊樹隔著窗戶答:“老板,早晨我和一個姑娘,從你這里被抓去做勞役……”一句話沒說完,就聽老板說:“我知道,跟我沒關系,那是官府,你家人把車趕回去了,那孩子不錯,講仁義。”

楊樹得知心平已把車趕回去了,稍有放心,隨板凳走了。

楊樹想起板凳說他奶奶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的病,就問:“板凳,你到縣太爺家里,有沒有拿到那香回來治病?”

“拿到了,裝在身上,縣軍爺抓我做勞役時,我和他們掙扎,弄丟了,咳!”板凳嘆氣說。

兩人進了院子,三間北屋都還亮著燈。板凳納悶,平時奶奶怕費燈油,只點亮一個屋。他近窗戶聽到有男人說話聲:“幸虧我們跑得快,三匹駱駝全被洋人打死了,貨物一點沒拿。”

“奶奶,我回來了。”板凳邊說邊推門進屋,看到奶奶還在灶邊忙碌著做飯,炕桌旁有三個男人喝酒。

奶奶說:“板凳,你走了一整天,半夜才回來?你舅爺來了。”她指了指桌子中間的人。楊樹看那人有五十多歲,相貌堂堂,精神矍鑠。坐在他兩邊的好像是他的伙計,三人正酒杯相碰,見來了人,又放下了。

“板凳,都長這么高了,上炕來,和舅爺喝一杯。”舅爺說著掏出一個煙荷包,從中拿出一兩銀子,遞給板凳,“拿著,舅爺給的壓歲錢。”

板凳小時候見過舅爺一次。聽奶奶說舅爺從內蒙古、塞北口拉著駱駝往北京送貨,塞北口的蘑菇、羔皮、羊絨,到北京賣好價錢,北京的布料、絲綢、瓷器、茶葉運回塞北口、內蒙古又賣好價。

板凳心想,這一兩銀子可以買一擔糧食了,夠我和奶奶一年的口糧了。奶奶讓板凳拿上銀子,說你攢著好娶媳婦。舅爺又指著楊樹問:“這個俊小伙子是誰?”板凳說了今天的事情。舅爺聽完大罵:“什么狗屁西巡,她就是逃跑,扔下大清讓洋人糟蹋,你們去看看,上萬的洋人把皇宮園林圓明園給燒了!”

楊樹看奶奶身子骨不靈活,便幫著燒火,張羅飯菜,邊聽著舅爺講見聞。

舅爺把杯中酒一飲而盡說:“我們仨拉著駱駝剛進了北京西便門,迎面吆五喝六地跑過來百十號洋人,拿著火銃,見人就開火,我早早讓倆伙計趴著別動,駱駝受驚嚇跑了,馱著我的貨呢。我看著一大伙洋鬼子把中國人追進死胡同,用火銃掃射,不留一個活口,他們用刀刺死、用繩勒死、燒死一大片中國人。半夜我們仨爬起來逃出來的時候,街頭到處是砍下的人頭!”

奶奶盛了半碗的飯停在那里,楊樹拉風箱燒火也停著不動了,炕桌上四人充滿了悲憤,看著飯菜不動筷子。

第二天一早,楊樹離開時對奶奶和板凳說:“張家灣的秦老先生是有名的中醫,有機會我把他叫來,給奶奶看看。”

公元1900年農歷六月,光緒皇帝和皇室成員在城里府縣公所駐蹕數日。每餐吃著座鎮樓牛肉餡餅、涮羊肉,和地方特色佳肴,餐后用黃瓤西瓜清口,他們竟樂不思蜀了,還直夸贊城里府是座太平城。

一日,有探子報信,八國聯軍燒殺掠奪后,已出居庸關,逼近下花園。皇上一行不得已繼續西逃。

皇上走了,知縣太爺、縣丞、師爺等大小官員們松了一口氣,同時也十分高興,自己為官一任,能伺候皇上數日,并且沒出差錯,那可是三生有幸,隨即命師爺論功行賞。

師爺派手下衙役傳馮老板進見,馮援不敢怠慢,來見師爺。

師爺一改平時對屬下盛氣凌人的姿態,吩咐手下說:“給馮老板看座,上茶。”

師爺客氣地對馮老板說:“前日貴飯莊伺候當今皇上辛苦了,也讓你多有破費,我已告訴內務,補給你銀兩。”

馮援急忙答謝:“那多謝縣丞了,這次商戶們除了正常繳納賦稅,又增加了額外的務工勞役、鋪張和日常雜項,能及時補給,大人您對我們恩重如山。我這個商會會長腰板兒也硬了許多。”

“還是老兄那兒條件好。”

“謝謝師爺看重,小的能接待當今皇上,是我的榮幸,全靠師爺大人栽培。”

師爺又說:“馮老板,本官平時公務繁忙,沒有和老兄交流,望多多海涵。家里可都好呀?聽說令千金正值芳齡,不知許配人家了沒?”

馮老板明白了師爺的意圖,原來在心平身上。

“小女已許配人家,正準備擇日成親呢。”

“許配的人家境如何?”

“是張家灣張老太爺的大孫子。他爹張貴開了一家雜貨鋪,家境過得去。”

師爺話鋒一轉說:“你們座鎮樓有百年歷史了吧,經營得如此穩當,全靠你老兄管理有方。聽聞你家里有規定:禁止女眷。有這家規嗎?”師爺話語緩慢低沉,但語氣咄咄逼人。

馮援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是是……有有。”

師爺把身子湊過來說:“令媛偷窺老佛爺用膳,被皇上身邊的大太監撞到了,告訴了知縣大人,要治罪。幸虧軍事緊急,大太監忘卻了此事,急匆匆開拔了。知縣火冒三丈,說這可是冒犯了天規。”

他看見馮援臉色刷白,又說:“知縣派我前去捉拿,我想,還是通報你一聲,商議解脫計謀。畢竟你我是多年的交情,若是他人,必要拿下,打入大牢。”

馮援癱軟在座椅上說:“師……師爺,怎會有……有這事?小女安分守己,從不惹事,這兩天去王家窯洞通知大羊圈供奉朝廷鮮羊肉,怎會看到皇上用膳?”

“馮老板,你這樣說,那就是本官栽贓與你了?”師爺沉下臉來,“那好吧,馮老板,縣衙捕快來抓人,我可就無能為力啦。”

馮援覺得禍從天降,一時不知所措。他腦子想著師爺的話,不知真假。要想澄清此事,一定得先問問心平。他想若是當著師爺的面,問她有沒有去看,沒有甚好,若有,那可就沒有轉圜的余地了,那就是重罪呀。他一時拿不定主意,呆若木雞。

師爺說:“你座鎮樓從后門進后院,是不是有伙計看守?這個伙計現在已被我關押在衙門里了。還有,進了后院,兩個長廊,一個月亮門,門后有沒有一扇小門,從小門進直接可以看到一間倉庫。倉庫貨物后面有一個門,進去上樓就是一個空間閣樓,那墻上有換氣、加燈油的長條窗戶,外面是龜背格圖案窗欞,可以清楚看到用膳的一桌人。”

馮援無言以對,心想,既然 師爺已是了如指掌,我也該心中有數。

“師爺,念在你我多年的交情,還請大人容我回家問個明白。若真,我會備大禮請師爺化解。”

“那馮老板快快回家商議,等知府大人催問下來,你我都擔待不起。”

馮老板鉆進馬車,像丟了魂似的。

心平和她娘常住王家窯洞。農村比城里更具豐富多彩的生活。春天拔嫩草,喂羊羔,夏天到玉米地里打甜稈,到黍子地里找烏霉,秋天更有玩不完的樂趣,烤山藥、燒玉米,冬天,扣麻雀、挖地鼠,她說去哪兒就有一幫孩童屁股后面跟著。

心平到了十歲,三葉姥姥把她送到張家灣疙瘩廟村塾念書。上學的有十幾個孩子,就她一個女孩,可她不像女孩,活泛得很,惹了不少事情。一年冬季,教書先生家里事情羈絆,遲遲不見來。心平也坐不住了,跳到先生座位上,學著先生的腔調說:“安靜乎,吾來講課矣。”逗得大家哄堂大笑,都說她學得很像。有一個同學跑上來遞給她眼鏡,心平戴上更像了。又有人說:“先生抽旱煙,你咋不抽呢?”于是心平低頭在桌子里尋找旱煙袋,先是拿起煙袋鍋,裝了煙葉叼在嘴里,又拿出火鐮學著先生打火。一下兩下打不著,有同學上前來指導:“左手同時捏火石和一小撮棉花,靠近煙鍋內煙葉,右手拿火鐮迅速在火石上擦碰,這時會有火花迸發出來,燃到棉花,用嘴吸兩口,便點燃著煙葉了。”

心平認真去做,只見火花,不見棉花冒煙,反復比試也點不著。張楊樹說:“先生的引火物都是老棉花、舊棉花,你用新棉花蘸些火油。”

有孩子從棉手套破洞處,抽了一大撮棉花遞給心平。心平摘掉桌上煤油燈燈罩放好,又擰開燈座上的蓋子,拿棉花向里面蘸了一下。她重復了之前動作,輕輕一擦,嘭的一聲,火星遇到油棉,變成了火苗,著實嚇了她一跳。她下意識的縮手動作,碰倒了燈座,頓時一瓶子燈油灑在桌子的一疊毛筆字草紙上。

孩子們嚇得抱頭鼠竄,心平嚇得大哭大叫,連忙撲打身上的火。張楊樹把她摁倒在地上讓她打滾兒,又去撲打桌子上的火苗。他看心平咳嗽帶喘,急忙護著她跑出房來。那間房子燒著了。

大老太爺、馮老板、三葉姥姥、村塾先生、楊樹爹張貴,心平、楊樹和十幾個學生都聚在疙瘩廟議事,調查失火事件。張楊樹主動說是自己玩先生的火鐮,引發了火災。大老太爺氣急敗壞地舉起拐杖照著楊樹就是一頓打,楊樹爹和大家一起勸說,這才罷手。

馮援馮老板來時就問過心平實情,心平也沒有撒謊,于是他告誡女兒要好好念書,別再惹是生非。在參加疙瘩廟的議事上,又看大老太爺的大孫子攬下責任,主動承認是他的過錯,認為這個小伙子秉性不錯。張老太爺一家人都是老實本分的莊稼人家,如今自己女兒惹了禍,是自己的管理疏忽。他說:“事已至此,救火及時,好在沒有孩子們受傷,也別怪罪先生失職,他也有一家人吃喝,不易。眼看年根放假了,立春天氣轉暖,我出資把那村塾教學堂重新蓋起來。”

大家感激不盡,三葉姥姥、教書先生、楊樹爹張貴都作揖感激,大老太爺更是感激。

張楊樹看已撲不滅屋里大火,及時護著心平跑出屋外,屋外有一片孩童玩耍空地,不和其他房屋連接,也就沒有殃及。孩子們喊人撲滅了火,房子幾乎不能再使用了。看張楊樹和心平灰頭土臉,頭發也燒了不少,全身衣服燒得全是破洞,手和臉有幾處燙傷,立即送村里秦老中醫家查看醫治。秦先生給她兩個涂抹了自制的燒傷獾子油,沒等幾日,都好了。

經過這場虛驚,心平真正認識了張楊樹。兩人念完村塾,雙雙考入城里博川學府,畢業后,心平幫著朝陽樓前臺掌柜打理接待,張楊樹在城里府大街的東南角自家張家雜貨鋪當掌柜。

心平到了出嫁年齡,生得貌美如花,文武雙全,遠近聞名。馮老板兩口子費盡了心思,尋找乘龍快婿。門當戶對的商賈、有學問的學士、官宦人家,媒婆踢破了座鎮樓的門檻,介紹的快有心平年齡一樣多的婆家了,可心平一個不答應。馮老板寵她似掌上明珠,知道閨女心里只有張楊樹。張家雖然比不上座鎮樓,在三里五村也算殷實人家。幾年前村塾失火,他對張楊樹也有好感,看閨女鐵了心腸,他也就說服老伴兒,隨她去吧。

張楊樹從費板凳家走回張家灣,進家門已是晌午,全家正圍著園桌準備吃飯。楊樹娘一眼看到大兒子回來了,激動萬分:“兒啊,你可回來了,快讓娘看看,受苦沒有,他們打你沒有?”拉著楊樹胳膊不撒手,眼看淚就要掉下來了。

“娘,大大,我挺好,沒事,沒事娘,這不回來了嗎,好著呢。”

“那就好,我讓管家到城里鋪子里替大鎖盯柜,大鎖打聽你下落,到現在還沒有回話。你再不回來,我就要找馮老板想辦法了,銀子都備好了,去贖回你。你講講怎么回事?”

楊樹把過程給大家講了一遍,全家才放心下來。楊樹看到弟弟柳樹和他的朋友坐在一起,開玩笑說:“柳樹,都是因為去接你們,這才讓大哥我受了一天加半夜的勞役哈?”

柳樹連忙說:“大哥受苦了,小弟敬大哥一杯吧。”說著站起來。他朋友也站起來,舉起酒杯伸到大哥面前。楊樹說:“開玩笑呢,你們好好學習,都有了。”

“你朋友叫什么名字?這次回來幾天?”

“他叫安德森,爸爸媽媽在瑞典,他和爺爺在城里府生活,我們是好朋友,放假他就要回歐洲了,明天我們返校。”

柳樹和他朋友安德森在一班讀書,脾氣性格相投,互相幫助,柳樹叫他案子。案子和一個親屬的爺爺在離學校不遠的家住著,柳樹經常去他家玩耍,看他和他瑞典的父母照片,又好奇又羨慕,經常問案子瑞典在哪里,有沒有大海,什么樣子。

案子英語說得好聽極了,柳樹和他學了不少單詞。案子還說他父親是瑞典的礦業工程師,可能干了。今年放假他和這個親屬爺爺要一起回他們國家。案子太喜歡柳樹家的一切,有羊羔、小豬、小兔子,后院里還有各種花花草草,蘋果樹、杏樹。

柳樹帶著他到處轉,案子看到馬圈柱子上掛著一個繡荷花的包袱,荷花上繡著一只蜻蜓,和真的一模一樣,非常好奇,問柳樹可不可以拿下來看一看。柳樹摘下來,打開包袱,里面還有一層,原來是苦嶺山上的紅紅石粉。

案子用手輕輕沾了一點,抹在手心上,非常漂亮的一種赭紅色。他問柳樹這是什么粉,柳樹說是山上的一種石頭磨出來的,要放到城里府雜貨鋪賣錢。案子說,那你賣給我一點點可以嗎?柳樹找了一很小的鐵盒子,盛了一些送給他了。

座鎮樓老板馮援驚恐萬狀地回到家,把夫人和心平叫到面前,講訴縣丞師爺讓他進見的過程和事情,又問女兒是否有此事,心平說是的,她看到那桌吃飯的客人,先前不知是皇上。夫人如五雷轟頂,幾乎站立不穩。馮援說:“平兒,你闖下大禍了,師爺限明天回話!”

“爹,爹,女兒不知道呀,女兒不是故意的,女兒從大門回家,看到有重兵把守,心想又是軍爺們大官來咱家吃喝,我只是好奇,自我記事,沒見過這么大場面,上閣樓看一看。爹爹怎么辦呀?”心平跪在爹爹面前流出眼淚。

夫人也淚流滿面地說:“天哪,快快救救我女兒吧,她爹你救女兒吧!救女兒吧!”馮援立即喊座總管來商議大事。他把事情經過說給座總管一遍。馮老板說:“你快快支200兩銀子到師爺府,探一探師爺口風,看200兩銀子少不少。小姐的事情必須靠銀子松動。”

座總管說:“據我所知,大清朝知縣的俸祿是很低的,正從七品,年俸銀四十五兩,米四十五斛,平均下來每月月薪3兩多。老爺一次200兩應該有所作用,不過師爺他本人……”

“再支取100兩給師爺,保命要緊,另外你可察言觀色,看師爺的底牌行事,只要小姐不被官府下牢,賣了座鎮樓無妨,你快去快去!”

師爺府聽差報,座鎮樓總管進見縣丞師爺。

座鎮樓總管帶了隨從,留他在門外,自己直接走到師爺公事大廳。過去因為飯莊稅賦問題他和師爺有過來往,這五天他和師爺混得融洽。他眼觀六路,見機行事,耳聽八方,候在師爺身邊,不斷恭維師爺治理全縣有方,能讓當今皇上滿意,實屬不易。他和師爺客氣了一番,見師爺微露喜色,立即拿出兩張官鈔銀票,說:“師爺笑納,座鎮樓借大人洪富,得以發展,馮老板托我給師爺請安道謝。”

沒等師爺回話,他接著又說:“在下不才,當今皇上這些天用膳耗用銀兩,還沒有結賬,馮老板已命小人免去師爺付給的銀兩,全都由座鎮樓下賬。”

“你們座鎮樓好生一個財大氣粗,你座大管家前來不只是和本官說說家常話吧?”師爺見到座管家前來,就已知道是代理馮援回話的。他目光咄咄逼人地看著座管家說:“堂堂一個城里府,幾千兩碎銀子還是負得起的,何況是當今皇上巡視,皇恩浩大,來我城里府,百年求之不得。”

“是,是,小人該死,不該和師爺提及區區小事。小人賠罪,小人賠罪。”管家說。

師爺話語先硬后軟,為的是讓馮援的管家知道他的目的,說:“我看座鎮樓名貴的菜肴香氣撲鼻,皇上、太后用膳個個喜笑顏開,那應該和你這個管家把持有關。你來,本官告你實情,你要把這次事情辦好。”師爺示意管家近前。

管家慌忙說:“請師爺明示。”

“縣令掌管城里府有功,升遷至道臺,是京吏部尚書王大人一手操辦。京吏部尚書王大人也和本官多年交情,他已多次委托本官為他犬子尋找地方娘子,要求識文斷字、貌美大體、門戶相當。你家馮援馮老板的小女比較合適。再說,那小女已犯下了偷窺當今皇上用膳之罪,你回去說服馮援,他要知趣,不用本官挑明,這可是一箭雙雕的大好事情。”

沒等座管家回應,師爺補充說:“只這個事情,本官尋訪已久,此事已把本官煎熬得夜不能寐。縣太爺的事,本官已手忙腳亂,管理不暇。我無意看到馮老板小女,并已打聽實情,一切均好。本官和馮援多年交情甚好,出此主意為上策。嫁到京城豪門,那不是榮華富貴嗎?”

清朝里人事制度把官員稱為“員”,職位稱為“缺”,職位出現了空缺,第一種可能是官員因為暴斃、丁憂、生病等原因導致職位空缺。出缺以后,當地督撫要及時把職位空缺情況匯報給吏部,文件到達吏部的那一天開始,此職位正式開缺,進入正常的任免程序。第二種可能是,從現任官員去職那一天開始,這個職位開缺,要開始新的任免程序。開缺有很多把戲在里面。首先開缺需要時間,從職位空缺到信息傳到吏部,其間公文往來,可能需要一兩個月時間。

師爺的履歷已被當地都府官員按程序投狀。投狀就是官員申請參與空缺職位的競爭,需要寫一個供狀,寫明姓名、籍貫、履歷等,地方官府已出蓋印證明,然后投送到吏部。他認為自己是在職官員,符合升遷等條件,吏部又有熟人,這次把吏部尚書交代的事情辦好,自己的升遷就可十拿九穩了。

師爺告訴座管家三天回話,不然衙門去抓人,那他無能為力了。

馮老板夫婦愁眉不展地望著門外,等座管家回應,夫人淚眼婆娑埋怨:“我看張楊樹哪里都好,兩人青梅竹馬,咱心平嫁給他不會受窮。只是她二人還未成婚,咱家兩個兒子還小,女兒一旦有閃失,我可不能活了。”

兩口子看著一桌飯菜,一筷子沒動,發呆。

座管家帶著伙計,風風火火小跑回馮老板面前,把面見師爺的實情敘述了一遍。

馮援兩口子對視,似乎飄來一絲希望,但馬上又煙消云散。馮援說:“這么說,此事還有轉圜余地?我女兒暫且下不得大牢?”夫人也說:“管家辛苦了。只是嫁人,心平這一關恐怕是難過。”

夜已深,馮援兩口子勸說心平,說的天都大亮了,心平也沒答應。她最后一句話是:“我寧可坐五年大牢,張楊樹等我五年,也絕不嫁外人。

第二天早,心平要去張家雜貨鋪告訴楊樹消息,馮援無奈讓一個伙計跟了一起去。

心平出后門,已有兩個陌生人不遠不近地跟著她,她沒有在意,穿過兩條街再往北走,便看到大街西南角的張家雜貨鋪醒目耀眼,大街上已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來往,各商戶卸去門板開門接客。

到雜貨鋪門口,看見伙計大鎖在套車,說楊樹要回村里看大夫,心平嚇了一跳,以為楊樹發生什么災病,急著問:“大鎖,是誰生病,城里不會看嗎,要到村里?”

大鎖說:“不是楊樹生病,他說要接一個老奶奶到村里找秦先生看。”話音未落,張楊樹出現在大門口。他有些驚訝地問:“你怎么來啦?”

“楊樹哥,你要去哪兒?帶著我,有事告訴你。”心平低沉抑郁地說。

楊樹看心平不高興,連忙說:“好啊,上車吧。”心平讓送她來的伙計回去給父母捎信,她上了楊樹的馬車。楊樹告訴大鎖盯好鋪子,他后半晌就會回來。那兩個陌生人沒有繼續跟著,是因為看到張家雜貨鋪門前已有自己的人,他們走到一起,交接了一下,叫了在城里府剛興起的洋車坐在里面,不緊不慢地跟著楊樹的馬車。

心平已告訴楊樹,她覺得有陌生人在跟著她。楊樹說那是看你今天穿得漂亮,長得又好,走起路來人人都要看幾眼,你上了我的車,他們就看不到了。心平往楊樹跟前湊了湊,問:“你要進貨去嗎?”

“你什么時候看我進貨用帶篷馬車,我去費板凳家接她奶奶,回張家灣找秦先生看病。”楊樹把認識費板凳的過程講了一遍,又說了費板凳的舅爺在北京所遇到的事。心平聽到舅爺說當今皇上是逃跑,立即想到自己這兩天的遭遇,眼淚汪汪的沒有說話。楊樹問她是不是有心事,心平欲言又止。

馬車到板凳家院門口停下。楊樹拴了馬,伸手接心平下來,敲門。板凳開門說,楊樹哥真是守約,辛苦了。奶奶也出來迎接,說真是貴人天降,她老太婆有人照應,不知道是哪輩子修的福氣。楊樹把心平介紹給奶奶和板凳,奶奶又說,這姑娘俊得天仙一樣。心平看奶奶的肚子真的挺大,腿腳不便,就拿下車里備用的上車凳子,讓奶奶慢些踩并扶著上車,費板凳看心平的眼都直了,說嫂子真漂亮,大哥好福氣。楊樹和板凳一左一右坐在馬車前面,拍了拍馬屁股,往回趕。

一路出城東門,過六臺子村,再向東北走五六里路便是王家窯洞村。楊樹回頭看看心平斜坐車內,兩條修長的腿屈著,穿著繡花鞋的腳甚是好看,奶奶靠在她身邊說著什么。楊樹想提醒心平問她下不下車,但又舍不得讓她離去。

過王家窯洞村有一段漫長的莊稼地,成片的玉米青紗帳一望無際,一陣陣東南風吹來,玉米抽穗的花香味絲絲縷縷,每株都碧綠碧綠,第七、八個葉子上露出點點紅纓,像心平臉上的那片緋紅。

那年學校放假,楊樹約心平來到這片玉米地,要完成學校留下的繪畫作業。新的學期開始,都是以美術展覽為始點。興平支起寫生畫架,擺好顏料,站西瓜地埂,面向大片的玉米青紗帳,構圖、起稿。楊樹跑過來看了說:“你選的景色真好,遠、中、近景都有了,遠是天空和遠山,中是大片玉米,近是幾個西瓜,畫面空間足夠,一幅九夏圖躍然紙上,如果把視平線畫低些,畫面透視會更好,開學定能獲獎。不過……”

“不過什么?”心平被他夸講得飄飄然,見突然不說了,急著問。

楊樹說:“不過,你臉上也有顏色了,是一片緋紅。”心平聽他這么一說,不知是真是假,自己臉上有沒有弄上顏料,白凈的臉上頓時一陣熱浪,立即浮現一片緋紅。她發現楊樹已經看到她羞澀的樣子,索性一把摟住楊樹脖子:“楊樹哥,你是夸我呢,還是我臉上真有顏料?”楊樹說:“又是夸你又真有。”

“那你幫我擦掉吧。”心平說完把自己的臉停在楊樹嘴邊,兩只眼睛慢慢閉上,毛茸茸的睫毛扣在下眼瞼,更顯嫵媚多情。楊樹想到這兒,覺得心都融化了。

費板凳拍了拍楊樹說:“哥你快睡著了吧,你的馬都要停步了,怎么不吆喝它?”

楊樹回過神來喊那牲口:“駕!駕!”板凳說,給你講個笑話吧,省得瞌睡。

“一天,驢掉進大坑,豬拿來繩子,驢叫豬把繩子扔下來,結果它整捆扔了下去。驢很郁悶地說,這樣扔下來,怎么拉我上去?豬說,不然怎么做?驢說,你應該拉住一頭繩子啊!豬就跳下去,拿了繩子的一頭,說,現在可以了!驢哭了,哭得很幸福。有種兄弟不是很聰明,卻值得你終生擁有的感覺。記住他不是笨,只是對你沒耍心眼!”

楊樹笑著說:“板凳兄弟,那你說我是豬呢,還是驢?”

板凳說:“楊樹哥是大好人。為我奶奶看病辛苦你了。爹媽死得早,我從小和爺爺奶奶長大,爺爺去年離開我們,不知去向。有人說爺爺參加了義和團。現在只有我和奶奶相依為命了。”

板凳話音剛落,突然從玉米地躥出兩個人。只見二人滿臉烏黑,一人拿砍刀,一人拿木棒。其中一人大喊:“拿命來!”

楊樹喝住牲口,下車拉住馬籠頭。板凳說:“你們想干什么?”心平在車上護住奶奶往外看。這兩人個頭中等,右邊這個偏瘦左邊那個偏胖。

拿刀的胖子說:“告訴你們,留下錢財,留下一個人,由你們自選!”楊樹心想,這是遇到劫道的了。爺爺給他講過,遇到土匪,不慌亂,軟求放過,不惹怒,匪眾己寡隨他去,錢財送他自抽身。何況自己念過書,見過世面,怕他什么。

楊樹邊作揖邊說:“兩位爺們兒,大伙兒都是鄉里鄉親的。我們給老人看病,有些碎銀,可以給兩位爺們兒一些,還求多多包涵。”

“給銀子,好哇,500兩,不能少,拿來!”瘦子說。

板凳說:“二位爺,車上有老人病重,放一馬生路吧。”奶奶聽板凳求那兩個人,不顧心平勸阻也下車跪在兩個人面前,說:“爺,爺,你們行行好,放我們走吧。”

“放你們走,可以,這兩個后生誰是張楊樹,留下,那邊有快馬!”胖子說。

板凳問:“為什么帶走我,我叫張楊樹!”

“爺要帶你走,還需要問為什么?你犯了欺君之罪!”胖子話音未落,上來就要抓人。

奶奶看見要抓板凳,立即抱住孫子的腿不放。楊樹一個箭步攔住胖子:“慢著,放了他,我是張楊樹,我跟你們走!”瘦黑臉迅速從腰間拿出繩子,上前要綁楊樹。心平看著不好,從車里跳出:“住手,青天白日,隨便抓人!”兩個黑臉先是愣了一下,不由分說揮刀上前踢開奶奶就綁板凳,板凳左右躲閃大刀,楊樹逼著瘦黑臉往后退,瘦黑臉揮棒招架楊樹,板凳還是被綁住了。

張家灣疙瘩廟有演武場。張老太爺每年給演武場十石糧食和一些活羊。楊樹五歲被送去習武,斷斷續續也學了不少,加上他大個子,身材魁梧,一時半會兒拿不下他。胖黑臉轉身和瘦黑臉一起揮刀舞棒對付楊樹。楊樹躲進玉米地,心平扶起奶奶,趁機解開板凳的綁繩。

板凳隨即鉆進玉米地,正看到楊樹腳下踩到玉米秸稈,險些滑倒,瘦黑臉一棍子打下,板凳說大哥注意,猛撲向瘦黑臉,那木棒偏了,打在楊樹肩膀上。楊樹忍著疼一個鷂子翻身,出拳重重打在瘦黑臉眼窩,瘦黑臉啊的一聲,木棍飛出去老遠。

胖黑臉見伙伴失守,揮刀就砍,楊樹眼明手快,躲過一刀,就勢一個黑虎掏心,重重打在胖黑臉前胸,刀落人倒,跌跌撞撞倒在前來幫助楊樹的心平腳下,心平狠狠踢了他一腳,撿起地上的刀拿在手里,怕他再用。楊樹把兩黑臉提在一起,問:“你們是打劫錢財,還是抓人,為什么知道我叫張楊樹,不說就綁了見官!”沒等兩個黑臉說話,就聽到奶奶喊聲:“板凳、板凳……”

三人聽奶奶喊聲都跑過來扶著她,奶奶被那重重的一腳踢到,向后仰倒,頭磕碰在車輪上。她有氣無力地說:“凳兒,楊樹,別傷害他們性命,且饒過他們吧。”心平扶著奶奶的頭,看已經流出血,楊樹扯了一塊衣襟,板凳幫著心平一起給奶奶包扎了。楊樹說,快讓奶奶上車,我們找秦先生上藥。

楊樹安頓奶奶、板凳在疙瘩廟一間廂房住下,帶心平回了自己家。

秦先生給板凳奶奶診斷后說,肚子里都是積水,治療無望,先把頭傷養一養吧。秦先生喂她喝了牛黃粉,奶奶醒來,拉著板凳說:“凳兒,奶奶恐怕不行了,奶奶死了,你去找舅爺吧,去塞北口打聽蘑菇頭黃發財就能找到。”

楊樹帶心平和家人吃飯,沒看到柳樹。娘說他們回學校了。

楊樹一只胳膊抬不起來,心平幫他往碗里撥菜撥飯。大大看到問胳膊怎么啦?娘說我看看,站起身過來拉著兒子就往里間房走,大大和心平也跟過來。娘看到楊樹右肩上一道紫紅色血印,心疼得充滿淚水,問怎樣搞成這樣,傷到骨頭沒有,快去找秦先生看看吧。大大問心平,楊樹是不是在城里打架了?

心平一五一十地說了她和楊樹今天發生的事情。

大大聽后受驚嚇不小,娘也兩眼婆娑急得跺腳,問他爹這可怎么辦呀。大大正要說話,要去找老太爺商議,突然伙計進來在楊樹爹耳邊說了什么,大大帶著伙計走了。

大鎖領著座鎮樓老板馮援、楊樹爹張貴、楊樹、心平,一起到老太爺屋里,老太爺讓管家喊了侄兒張思,來一起議事。

馮援說:“縣丞師爺已經斷定女兒犯上作亂,定要下她牢房,不坐牢也行,就必須答應把女兒遠嫁京城,才可挽救。問我小女是否答應,心平寧死不從。”

思爺說:“聽馮老板一講和楊樹今天遇到的事情,很明顯,師爺已摸清了我們的情況,知道了張楊樹的一切,定是先來一個釜底抽薪,拆散心平與楊樹,達到他的目的,師爺是在兩頭緊逼。”

“問題是師爺抓住心平窺看皇上用膳的小辮子,說要謀害皇上來要挾,這可是難擺脫的。”楊樹爹張貴說。

大老太爺一言不發聽著大家議論,喝了一口茶說:“馮老板你只是來報信,有什么打算呀?”

“大老太爺,你們張家灣一方水土,山青水綠,苦嶺一帶人都知道你老太爺為人處世,你我兩家,雖然漢回不同族,但世代水土相融,相處甚好。在下小女從小嬌生慣養,和貴孫輩相好已不是一年兩年了,現遇生命攸關的大事,大老太爺考慮三思她們何去何從。在下一是來告誡此事,怕小女牽連張楊樹,二是大老太爺見多識廣,此事發生有什么預后?在下已讓座管家使喚三百兩銀子,給師爺,并埋單他們幾日的人吃馬喂。”馮援說。

大老太爺說:“馮老板過獎了,我只是比眾人多吃幾年小米。祖上沒有漢回姻緣的先例,所以孫兒的婚事一拖再拖。如今看楊樹和你貴府小姐已是密不可分,我大兒張貴、楊樹大大老實本分、少言寡語,沒有了主心骨。”

大老太爺看了自己大兒子張貴一眼,端起杯茶喝了一口:“大事當前,只好各讓一步,成全了晚輩。你們意下如何?”

“爹說得極好,兒也是這個意思。”張貴說。心平和楊樹內心有些激動,悄悄遞了眼色。思爺說:“大老太爺只說了一半的話,同意了漢回婚姻大事不錯,這是我們張家的事,是大侄兒張楊樹和嫂嫂馮心平的事,可眼下應急的事是官府,官府兩天要帶人。聽馮老板說他座鎮樓前后已有人盯住、張家雜貨鋪他們也盯著呢,只不過這次那兩個黑臉失手,回衙門府定會說與師爺,馮老板不給他顏面,大哥楊樹又占了上風,師爺定會惱羞成怒,現在還沒有找來張家灣而已。”

思爺這么一說,大伙認為有道理,一陣沉默。老太爺說:“張思,依你說有沒有躲過的辦法?”眾人都看著思爺,等他下文。思爺說:“走為上計。”

有伙計跑來告訴管家,讓楊樹快去,板凳奶奶不行了。心平和楊樹跑到廟疙瘩廂房,板凳跪在炕前奶奶身上痛哭,叫著奶奶、奶奶,你不能不管我呀。心平也跟著淚流滿面,楊樹說這都怪我,都怪我呀,跪在奶奶身邊磕頭。

思爺、楊樹大大和心平爹爹也趕來,勸了板凳,思爺叫管家安排打發老太太后事。

楊樹安慰板凳說:“事已至此,奶奶走了,你無依無靠,從今以后你就是我親兄弟,跟著我過,大哥餓不著你!”心平說:“板凳別太難過,有楊樹哥,有我,你打算怎么辦呢?到我家廚房做吧。”

板凳說:“奶奶臨走前告訴我去找舅爺,我打發奶奶后想去。”

楊樹聽板凳說去找舅爺,拉著心平、板凳到大大他們面前說:“大大、伯父、二大爺,我們和板凳到塞北口找他舅爺,躲避一時,三位老人家看如何?”

思爺說:“好主意,張家親戚不少,都在縣丞師爺管轄之內,板凳舅爺遠在塞北口外,楊樹、心平跟著板凳去,不乏是個好主意。馮老板和大哥意下如何?”

馮援聽了思爺說的話,已是心如刀割,悄悄拿了手絹抹淚。楊樹大大說事已至此,只好遠走躲避一時。于是,楊樹大大找大老太爺回話,又跑回家和夫人準備銀兩,楊樹娘哭得像個淚人。馮援怕節外生枝,沒有回城里和心平在張家住下了。

思爺告知大老太爺,大老太爺叫來管家:“你告知疙瘩廟演武堂,看好村口,別放生人進村。再告訴楊樹大大張貴,讓樹兒走馬甲灣、駱駝溝、苦嶺、四方臺村方向,這條路是上山挖紅紅石粉的路,也直通塞北口上,楊樹他熟悉,別走王家窯洞,小心官家有埋伏。”

管家點頭答應問:“要不要套車送一程?”

“他們是逃亡,遙遙無期,再說,動靜越小越好,備些銀兩,換洗衣物鞋襪。對了,上秦老先生處拿些簡單消暑藥丸。正值暑天,我孫兒雖然強壯,在外無人關照。”大老太爺說。

雞叫三遍,張楊樹、馮心平、費板凳朝著苦嶺往西北小路走了。

第二章

不嫁權貴夜逃西口避難

只為寂寞愛情了卻青春

費板凳走走停停,不斷回頭,他恍惚覺得奶奶就在他身后。那次舅爺來家,他和舅爺睡一個炕。舅爺沒兒沒女,十分喜歡孩子,很早就和奶奶提出要讓板凳跟著他跑生意。奶奶說,我百年以后,板凳會去找你的。凳兒是有良心的孩子,讓他給你養老送終吧。

他記得舅爺說,北京的西北方向,沿昌平、懷來、宣化、張家口一線,是京師通往草原的重要通道。按驛路,從京城北,距德勝門三十里、昌平回龍觀的皇華驛站出發,途經居庸關、土木堡、雞鳴驛、宣化驛,到張家口,430里路。洋人來了,當今皇上往西巡視也只有走這一條路。

舅爺斷定這次皇上西巡,這條路是必經之路。他哪里知道當今圣上,一開始走的就是這條路。只是一路狼狽,走走停停,從出北京城,到宣化府就花了六天時間。宮廷在此短暫駐蹕,決定“暫行巡幸太原”,于是折向西行。

舅爺說過,到了張家口選擇繼續北上,出了張家口北端的大境門,就是塞外的口外了,口外是朝廷的北部直隸。

心平看板凳魂不守舍的樣子,知道他思念奶奶,就不斷勸他,我們是聽奶奶的話,去找舅爺。板凳覺得好了許多。

張楊樹對塞北口并不陌生,張家雜貨鋪有不少的貨是從這里進的,羔皮、口蘑、山貨。

三人走了一天,先是沉浸在失去奶奶的悲痛中,后又想到終于擺脫了師爺的羈絆,三人很欣慰。心平、楊樹終于可以長相廝守,兩人情緒愉悅,趕路的速度也就很快。很快,他們來到邊城門內的地緣堡邊一個客棧。

邊城門是連接內地與邊塞的交通要道,其西側又有小邊門。出了邊城門有東、西太平山巍然對峙,形勢十分險要,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邊城門內側就是地緣堡。堡周長二里余,城墻高三丈五尺,堡開南、北、西三門,東臨慶水河,在河畔筑堤建壩。在它建成時,正值明廷與俺答汗之間實行“茶馬互市”的和平時期,于是便成為京西最大的互市之所。時人形容堡內“百貨紛集”,堡外“穹廬千帳,隱隱展展,蓋一時之盛也”。

走了六十多里路,心平的腳早已磨出了水泡。楊樹說今晚就住在這里吧,明早好出邊城門。他安排心平自己住在好一點的客房,打來一盆熱水,脫了她鞋襪,用手試了試水溫,抬起心平雙腳放入水里泡著。楊樹拿出兩個饃遞給心平說:“吃吧,大小姐,往后要受的罪多著哪,你受得了嗎?”心平說:“受得了,這總比坐牢好受吧?我可以天天看到你,什么樣的罪都可以受。”楊樹聽了心里熱乎乎的。

一間房里有兩排通炕,有十幾個男人三個一伙、五個一伙在玩紙牌、賭博。房間里彌漫著嗆人的煙味和臭鞋襪的味。天漸漸黑了,好像還下起小雨,屋里濕氣積聚,更讓人覺得悶熱和憋氣。

楊樹心里想,不知道他們中間有沒有拉駱駝到塞北口外做生意的人,也好打聽舅爺的下落。他問了兩個光著脊背,下身穿燈籠褲,折疊的白褲腰用麻繩系著的后生。這倆人帶搭不理地說,不知道。板凳悄聲給他說:“楊樹哥,這幫人,脾氣倔得很,你不給他們點好處,沒有人會告訴你實話,再說了,明天天一亮,咱們站在客棧大門口,誰拉駱駝往北走,咱們就跟著他,不就可以一路向北了嗎?”

“好主意,不過,這天還早,咱兩個無事可做,倒不如你去客棧外面,買幾斤花生米,打兩斤酒,賄賂賄賂這些人,跟他們聊聊天,咱們熟悉口外人的事情,或許有認識舅爺呢。”

板凳把一大包花生米和兩瓶白酒放到炕頭。楊樹招呼那伙人說,大家歇一歇,愿喝酒的過來,我請客了。先是過來三個,其他人看見了,也一窩蜂過來了。他們和楊樹、板凳親熱起來。幾個人碰碗的,碰缸子的,喝得熱火朝天。

楊樹趁機說:“各位大爺大哥,我們哥倆要去口外找人,大家多多包涵。”“要去口外?一過塞北口,一半牲口,一半人。”一個人話沒說完,另一個搶著說:“二驢子,你是罵口外人倔強,和牲口一樣是吧?”大家哈哈哈大笑:“干杯干杯,好酒。”“明天跟著我們,好說,好說。”

一個年紀稍長的人,沒有喝酒,走到楊樹跟前問:“你們到口外什么地方?干什么去?”楊樹趕緊回答:“大叔可認識一個叫黃發財的?他也是拉著駱駝,常年跑口外做生意。”

“常年拉駱駝跑口外的人多啦,姓黃的也多啦,不認識。”大叔回答說。

板凳馬上補充說:“蘑菇頭黃發財,大叔聽說過沒有?”

“蘑菇頭、蘑菇頭,我倒聽說過紅鬃馬旗那一帶有一個占山為王的蘑菇頭,姓不姓黃那就不得而知了。”他又補充說,“出了塞北口一直往北,過開北,就是紅鬃馬旗。”

下過小雨后,空氣變得稍微涼快了。楊樹和板凳走了整整一天,又累又乏,看那些人喝了酒,個個熟睡入鼾。楊樹想大大,想娘,想雜貨鋪。板凳也是翻來覆去睡不著。楊樹看著他心想,真是苦命的兄弟,不知不覺睡著了。

心平一夜沒合眼,渾身上下疼,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又困乏起來。

楊樹醒來一看,兩鋪炕上已空空蕩蕩不見一個人影,趕緊喊醒板凳。心平也來到門口說,該走了。楊樹問板凳,咱們的包袱呢?板凳見心平站在門口,自己還光著上身,趕緊找汗衫。炕上前后左右都找不見,沒辦法,只好用雙手交叉遮擋自己,對楊樹說:“昨天晚上你和我睡前,都是把自己的鞋和包袱當作枕頭來著。包袱里有碎銀子和銅錢,還有臨走時伯母給拿的兩身替換夾襖,還有路上吃的干糧。”

楊樹去問客棧老板,老板說,那一伙人,雞叫三遍的時候就走了。現在太陽都一竿子高了,你們才起來,出門要趕早,你們看今天又是羊羔云彩,俗話說,天上羊羔云,地下曬死人,你們朝著他們的方向走吧。

心平從自己的包袱里拿出銀兩,給倆人重新買了汗衫、布鞋,又買了些干糧。三人走在路上,又像昨天一樣悶悶不樂。楊樹琢磨丟掉的包袱。板凳說,丟就丟了吧,往后兄弟給你弄回來,大哥別忘了我叫飛板凳,楊樹撇了一下嘴沒吱聲。

板凳說,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山里有一條狼,常出來叼雞咬羊,主人就買一條獵狗看家護院。那是一條白斑狗,長得高大威猛,對主人非常忠誠。有一次,狼半夜來吃羊,獵狗撲過去和狼搏斗,雙方廝咬得鮮血淋漓,最后狼逃走了,保住了羊。主人親自給獵狗療傷,拿肉給它吃。此后一連十幾天都不見狼的蹤影,狗的胃口卻越來越大,一天要吃兩三斤肉,十幾天下來,都快吃掉半只羊了。主人心疼,就漸漸減少狗的肉食,最后干脆只喂飯,不喂肉。狗眼巴巴地望著主人,大幅度搖動尾巴,做出乞憐的樣子,以為能討到一口肉吃。主人卻踢它一腳說,滾開,你這個貪吃鬼!

直到狼又一次光顧主人的羊圈,獵狗再次和狼廝咬得遍體鱗傷,它才重新吃到好肉。狗終于明白了,美味的肉是和狼連在一起的,狼來,才有肉吃。于是,它天天盼狼來,那狼卻久久不來,狗的肉食又斷了。當狗再次見到狼時,已是半年之后。這半年,狗沒有吃過一點肉,它窩了一肚子火,撲上去張口就咬。狼已經餓得精瘦,好像還生了病,根本不是狗的對手了。狗一口咬住了狼的喉嚨,只要一用力,狼就一命嗚呼了。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狗忽然想:我一旦把狼咬死,以后我就永遠吃不到肉了。它趕緊松開牙齒,讓狼逃回山里。狼逃進山后,再也不出來了。主人不但又一次斷了狗的肉食,連飯也越喂越少,甚至跟他老婆說:“也許那條狼死在山里了,干脆我們把狗殺了吧!”狗好像能聽懂主人的話,連夜逃走了。狗逃走沒多久,狼又來了。因為沒有了獵狗,狼輕易地叼走了一只小羊羔。主人非常后悔,發誓如果狗回來,一定好好地待它。一個月后,狗果真回到主人的家里。主人天天用好肉喂狗,狗也盡心看家護院,一直平安無事。

大約三年后的一個黃昏,山里的狼又出來了。這回出山的,除了那條灰色的母狼外,還有四條白斑狼。四條白斑狼異常兇猛,主人眼看它們把羊咬死,拖走,毫無辦法。獵狗只是氣勢洶洶地狂吠,始終沒有撲上去搏斗。狼走后,主人才想:以前沒見過有白斑的狼,那四條白斑狼很可能是獵狗和母狼的后代。

故事講到這兒,板凳停了下來。

楊樹說:“板凳,你是說客棧炕上那兩個,穿燈籠褲,折疊白褲腰,用麻繩系著的后生,和客棧老板是一伙,狼狽為奸,偷取我們盤纏?”

心平還惦記著故事,問板凳:“后來呢?”

板凳說:“講完了,沒有后來了。你們先往前走,我肚子疼。”

板凳跑到坡下去了。許是受了風寒,他有點兒上吐下瀉。

又走了一段路,板凳感覺不行了。他兩腿發軟,紅頭漲臉,哆哆嗦嗦走不了路了。楊樹看著他冷,脫下汗衫給他,蹲下讓板凳趴在自己背上,背著走了幾里路。心平看楊樹實在太累了,要找個地方休息。楊樹放眼望去,茫茫的草甸子一望無際,找不到一棵樹。夕陽西下,遠山隱隱約約,他們好不容易看到前面有一棵枯樹,長著稀稀拉拉的幾片葉子。他們把板凳放在樹下,心平喂他喝水,讓他休息。楊樹看看板凳,看看身后的枯樹,悲從心頭來。他不由自主地自語: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他轉向心平,看她疲憊的臉,沒有了光澤,干裂的嘴唇也沒有了唇線。他問:“心平,苦嗎?”沒等心平說話,楊樹接著說:“你看天邊,那色彩,不就是你那年畫的一幅畫嗎?”心平坐在原地,兩手抱著雙腿,額頭抵在自己膝蓋上,沒有作聲。

遠處有小黑點慢慢移動過來,很快傳來馬蹄聲,一輛馬車由遠至近,緩緩地走來。

待車走近,心平站起身招呼趕車人說:“大哥,大哥,停一停。”趕車人長著絡腮胡子,精神飽滿,肌肉發達的胳膊曬得黑紅,頭上戴著一頂很舊的布里亞特帽,穿著灰白汗衫,個頭和楊樹差不多。看到有人攔車,他大聲吆喝住牲口。

心平和楊樹上前說明原由,央求大哥載一程板凳。楊樹示意心平拿出銀兩。趕車人看到板凳的樣子,又看他們苦苦央求,說:“我們老祖宗是掌管皇室御馬的太仆官,只講仁義,不講銀子。只不過我一車重貨,不能載你們三人,讓那位小兄弟和女人上車吧。”

趕車人把箱子挪了挪地方,騰出空位。楊樹和心平感激不盡,扶板凳上了車。心平不好意思坐上去,趕車人執意讓她上去。心平說:“大哥,我也是男人。你看我穿戴哪里不像男人?”

“哈哈,你說你是男人,我走南闖北什么人沒見過?”趕車人拉著牲口籠頭前面走,楊樹跟在后面。

心平說自己是男人,一句話把三人的關系融洽了許多。趕車人說他叫巴圖,是往塞北口內地送肉干、奶皮子、奶豆腐、灌腸等蒙貨,拉回來茶葉、瓷器、絲綢、白糖。東家在鎮里開店,店鋪大、買賣紅火,有好幾十號伙計吃飯,他負責送貨進貨。

心平直夸巴圖人好,肯幫助人。巴圖心里高興,說車上箱子內有水喝,還有消暑藥丸,讓心平拿給板凳吃。巴圖說:“你們上路晚很危險,前面狼窩溝。夕陽落山后沒有村子打尖,你們看前面是那幾匹到口上進貨的駱駝在我們前面,他們是天擦亮就上路的。再看咱們后面,還有駱駝隊馱著滿滿的貨物,往口外趕,他們一定會在天黑前趕到一個驛站,就憑你們步行,天黑肯定會是狼的干糧了。”心平聽了很是后怕,楊樹心想,敢情板凳講的狼故事就是口外這一代的。

向北走了約五六十里,天已大黑。他們就住開北客棧,心平為巴圖付了店錢、飯錢。板凳吃了藥丸,喝了幾大碗開水,飽飽地吃了一頓莜面拿糕,精神起來。楊樹和板凳自然不放過打聽蘑菇頭黃發財舅爺的下落。巴圖說,他們東家老板的買賣做得很大,紅鬃馬旗南北往來客商都在那里交易,細心一打聽,準能找到。

三人商議和巴圖去紅鬃馬旗。第二天,心平坐在車里,板凳和楊樹跟著巴圖向紅鬃馬旗走。

巴圖一路上給他們講旗里的事兒。紅棕馬旗距京城700里,距口上300里不到,那里居住的大部分是蒙族人。他們住在蒙古包里,穿皮袍,吃牛羊肉干、奶豆腐和酸酪蛋。酸酪蛋是將酸奶經微火熬煮后,裝入布袋,擠出奶水,再揉成碎塊,晾干做成的。經過長途奔波,幾個人終于到了旗府鎮巴圖東家老板的貨棧。巴圖卸貨、交賬,把楊樹三人安排在客店住下。

板凳惦記打聽舅爺的下落,就求巴圖領他找貨棧老板問問。巴圖說:“這些時他不在鎮里,要到他的家,我明天領你們去,蒙古族人對你們遠道而來的客人是歡迎的。蒙古人自古性情直爽,熱情好客。按照習俗,有客必待,不分遠近、不分貧富、不分親疏,只要邁進蒙古包的門,都要熱情相待。獻上香氣沁人的奶茶,端出潔白的奶皮、奶酪,或許讓你們喝馬奶酒。如果他想留客,要請你們吃手扒肉呢。”

第二天,巴圖趕著車來接楊樹三人。一路上他興奮地介紹著他的東家:“你們可知道赤峰的貢桑諾爾布?他是蒙古族的王公,15歲娶了親王隆勤的女兒,17歲時世襲君王,又被任命為哈喇沁右翼旗第14任札薩克、卓索圖盟協理盟長。”

楊樹說:“赤峰在內蒙古的右疆土,離我們很遠,大概有七八百里路吧。”

“是的,我們東家去了一趟,是專門拜訪貢桑諾爾布王爺的。”巴圖說,“貢桑諾爾布王爺性情恬靜,平易近人,通曉蒙、滿、漢、藏等各種文字,喜詩文書法,還擅長繪畫,詩詞歌賦無不精通。他要創辦蒙古民族第一所學府,叫崇正學堂。”

楊樹和心平聽巴圖說到學堂,很是親切。

心平說:“巴圖,你說你東家在旗府鎮,離赤峰這么遠,我們為什么要拜訪這個蒙王呢?”

巴圖說:“我們東家也是從赤峰過來的,他和剛才說的貢桑諾布爾王爺關系不一般。這說來話長了,簡單說就是王爺要辦學東家去贊助,明白了吧?”

楊樹說:“看來巴圖你們東家和這個王爺脾氣相投,喜歡有文化的人。”

巴圖說,我東家老板自那次拜訪赤峰札薩克、卓索圖盟盟長后,也有意在旗府鎮鎮里辦學堂,讓我物色人才。我前幾天見到你們,就知道你們有文化。

馬車來到一個漂亮的蒙古包前停了下來。巴圖止住門前獒狗,撩開門簾,獨自進入氈房內。他在一位老者耳邊說了幾句,返回楊樹三人跟前,從腰間拿出三條哈達,遞給每人一條,并告訴三人進去后怎樣獻給老人。

四人前后進入。楊樹恭恭敬敬地給巴圖東家鞠躬,獻了哈達,把來紅鬃馬旗尋找舅爺的意圖簡單訴說一遍。這位老者熱情地招待三人。一番客氣之后,老人看楊樹眉清目秀,有文化,又聽說開過雜貨鋪,有意讓楊樹留下來試著做貨棧的小掌柜,主要負責和口上、京城南北客商的漢人聯系生意,板凳還做伙計,至于心平,可以給孩子們教教漢字。楊樹心想,蒙古人真夠直爽的。沒等他回答,老人又說:“大草原是雄鷹的天空,它會看到每一棵小草下面的沙粒。”他又補充了一句:“我會很快打聽你們舅爺的消息。”三人無法拒絕老人的善意。楊樹說:“老人家,待我們回鎮里商量。”

老人讓巴圖給三人拿些蒙古人的秋裝,并說這時節該穿的衣服是秋裝了。

在鎮客店,板凳說:“楊樹哥,那老頭為什么相信我們可以幫他們做生意?”

心平說:“漢人在他們眼里有分量唄,這廣闊草原平時難見到漢人,有文化的漢人來這里還不是鳳毛麟角?他們要和塞北口、北京做貿易,有漢人代表出面,就容易得多了。”楊樹想起讀書時先生講過這方面的內容,他講給板凳和心平聽:“蒙漢兩家歷史上就很友好的。在內蒙古翁牛特旗梧桐花村的山野上,有漢白玉石碑雕刻的“張氏先塋碑”,全稱為《皇元敕賜故贈榮祿大夫遼陽等處行中書省平章政事柱國追封薊國公張氏先塋之碑》。說的是有一個叫張應瑞的漢人,隨家族來到草原,為蒙古弘吉剌部首領,盡忠效力,且受到了蒙古政權的歡迎和重用。受張應瑞的影響,其子孫后代都融于蒙古民族之中。在張應瑞死后,元順帝追封其為薊國公,并且下詔,集合文壇才俊,為其樹碑立傳,最后由元代著名書法大家康里子山親筆撰書,于元順帝元統三年立碑,是元朝石碑中蒙古文字個數最多的,也是蒙漢兩家關系友好交融的歷史見證。”

板凳說:“楊樹哥也想讓老頭給咱們立一塊石碑?那咱們就給他干吧,反正我們也沒去處。”

心平說:“那還找不找舅爺?”楊樹看著他們兩個,思索后說:“既然老人給我們這么大的機會,我們何不一試身手?現在兩手空空,盤纏丟得一文沒剩,心平的銀子花不了幾天,之后我們拿什么養活自己?”

第三天,巴圖推開門進來,手里拿了一包袱說:“巴爾斯老人告訴我,他已打聽到拉駱駝進出貨棧中,是有一個叫蘑菇頭的,可聽說他前一陣往京城送貨,死在路上了,不知真假。”他看到楊樹三人沒有回答,又說:“巴爾斯說了,留不留下不急,天空的雄鷹,停留在白云,是在看草原有沒有兔子,你們自己決定。”

巴圖說:“巴爾斯老人早年經歷坎坷,慢慢創辦了貨棧,開通了塞北口、京城和旗里的貿易,他是草原上的頭羊,是牧民們的福星。明天我教你們騎馬,在草原活著,不會騎馬就是一只兩條腿的羔羊。”

“巴爾斯老人讓騰出他鎮里的房間,給你們住,”巴圖說,“今天你們三人就搬過去住,在客房要花銀兩,省下來生活。你三人盡快商定。巴爾斯老人還說,鎮里的房子就是心平教孩子們的學堂,晚上可以住在那里,板凳住在貨棧的耳房。”三人謝過,巴圖留下地址,獨自回去打理生意去了。

漂亮的服裝鞋襪,讓三人忘記了心中的痛,沉浸在草原上寧靜的美好。心平換上蒙古服裝,儼然就是一個漂亮的蒙古族姑娘。三人躺在氈子上,看著蒙古包中間打開頂氈、通向天空的窗口。板凳說再講一個故事:有一個小鳥在大雪紛飛的冬天快要凍死了,這個時候走過來一頭牛,在它身上拉了一泡屎,小鳥感覺牛糞很暖和,就活過來了,但是它又被憋著很難出來。這時候忽然走過來一只狼,發現了小鳥,扒開牛糞就把小鳥吃了。

“啥意思呀?”心平問。

楊樹說,在小鳥身上拉屎不一定是害你,把你從屎里刨出來的,不一定是好人。

板凳說,那我們是遇到好人還是遇到壞人了?

“遇好便好,讓老天保佑吧。”楊樹說。

草原春秋,一年過去了。

巴爾斯老人為成立學堂四處奔波,為心平左勸右說地招生,終于來了五個學童。心平自己耐心學蒙古語,教孩子們認識漢字,讀《三字經》學算術。心平還騎著馬,每天到巴圖牛欄里找博勒根(嫂子)學習擠奶、生火、熬茶、放羊、撿牛糞。已習慣了把磚茶和鮮牛奶加火熬煮,喝時稍加鹽或黃油。楊樹天天在巴爾斯身邊熟悉蒙古人禮儀、文化、往來和貿易。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又是一年。

一日,心平從壺里倒了一碗奶茶,遞給楊樹說:“除了牛羊肉、奶茶、奶豆腐,再沒有別的了,糧食那么貴,米呀面呀什么都見不到,別說菜了,現在呀,懷念我家座鎮樓的日子了。”她看楊樹接過奶茶碗又說:“楊樹,我想吃一棵蔥。”

楊樹聽心平想吃菜,不免悲從中來,接過奶茶碗,眼里充滿了淚痕。他拉心平一起坐下,說:“草原上這一輪的轉場就要結束,學生們該回來上課了,可以結束這寂寞、枯燥無味的日子了。”心平沒再說什么,緊緊地靠在楊樹身上,雙臂摟緊了他。

紅鬃馬旗不斷地從正蘭旗、鑲黃旗、正白旗、鑲白旗聚集人氣,蒙古族和從山西、河北遷至的大批漢族,形成了蒙古族文化和以山西、直隸等地為特點的漢族文化。隨著變遷,各自在文化特點上又有了獨特之處,形成了蒙漢交融的文化特色。貢寶拉格草原曾是清朝皇室的御馬場,開創康乾盛世的康熙大帝,選中的是紅鬃馬旗,正是因為這里水草豐美,物華天寶。每逢夏秋之際,紅鬃馬旗自然形成錯季之美感。清風習習,帶著奶茶的馨香、綠草的柔情、鮮花的芬芳、百靈的細語。旗東南有遼代蕭銀宗建造的梳妝臺,西南有神秘的古代石人像,金界壕橫貫東西。

這一天,心平正領著她的學生誦讀《三字經》,門外來了一個年輕人,帶著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兒。心平看來人身材高挑健壯,臉盤俊美,眉宇之間充滿了陽剛之氣。身穿黑褐色長袍,腳上的布靴做工精細,靴幫處有精美圖案。

年輕人看心平長發如瀑布傾瀉,臉蛋粉白,睫毛濃密,眼神有直入人魂魄的魅力。他好像被釘在那里一樣,尤其是看心平對自己那嫣然的一笑,更讓他語無倫次,表達不出他來的本意。心平招呼他說:“這里是巴爾斯老人辦的學堂,已有六名學生,學習蒙文、漢語和藏語文化,我蒙古名字叫蘇日娜。”心平走向孩子,俯身拉孩子的手。孩子見生人躲在年輕人身后說要回家。年輕人這才從停滯的瞬間清醒,忙不迭地說:“我叫那蘇圖,孩子想入學。”

那蘇圖回家路上一路思忖,真是美貌,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美貌姑娘,不知是誰家的呼很(姑娘)?嫁人家沒有?那蘇圖家族牛羊成圈,車馬俱全,三個姐姐,只他一個男丁。父母視他掌上明珠,他到了談婚論嫁年紀,父母早早托了無數親朋好友尋找他中意的呼很。無奈,介紹來的姑娘不是相貌平平,就是門頭太低。爺爺說門頭高孫子會被壓制,門頭太低,爺爺說太貧寒,孫子會受罪,這婚事就拖了下來。那蘇圖的婚事正是應了那句話,高不攀低不就。

今天看到蘇日娜讓他怦然心動。他的內心擇偶標準,源于在赤峰兩年讀書時打開了眼界,加之家庭優越的生長環境,使他的擇偶觀念既有傳統約束,又欲突破藩籬。心平符合他對喜愛姑娘的一切幻想。從此,他不讓家里任何人送外甥去學堂,他要專心去送去接,為的是多看女先生一眼。

楊樹和板凳在巴爾斯老人的教誨下,把貨棧的生意打理得非常興隆。南北的客商往來帶動了鎮里各種貨品流通,直隸、山西、陜西等內地走西口的人也向這邊涌來,更顯旗府鎮一時繁榮。楊樹出門到鄰縣羊保送貨,三五天才可回來,心平在學堂日不曬雨不淋,顯得更加嫵媚動人。

學堂十天一個休學日。今天是休學日,那蘇圖進門,照樣把羊肉、牛奶、肉干和一個白蘿卜放在桌子上。那蘇圖常借口送外甥來念書,給心平送些吃喝。那蘇圖說:“蘇日娜先生,草原的羔羊都上了藍天,我們是羔羊的守護者,為什么不去看著它們?我們騎馬去草原吧。”

農歷七月,鶯飛草長的草原上空是藍色的云,云飄來飄去,一簇一簇很悠閑,那些草和悠閑的云搭配在一起是無比的舒適。人騎在馬上或站在草原上看到這種景象心曠神怡。

心平聽巴圖說老人身體不好,早就惦記著去看看巴爾斯老人,并向他說一說學堂的事情。無奈楊樹生意繁忙,抽不出空閑,唯一的馬匹跟著楊樹、板凳東跑西顛,心平現在真是像巴圖說過的兩條腿的羔羊一樣。那蘇圖的熱情來訪為她趕走寂寞枯燥的草原長日,他也同意去看望巴爾斯老人。

那蘇圖執意讓心平騎在馬前,他在心平后面,一路奔馳。

心平渾身上下的清香陣陣傳給那蘇圖,他胸前的美人,絲絲的溫馨燃燒著他的神經。那蘇圖從來沒有的醉意,緊緊抱著心平,信馬由韁地跑著。前面一片水泡子,水面平靜地映著藍天,幾只水鳥把頭扎在水里。心平指了指,那蘇圖意會,吆喝馬停下,兩人下馬來到水邊,那鳥撲棱棱地飛走了。心平蹲下身子,看到自己的影子,情不自禁地說:“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那蘇圖說:“你在說什么?是讀詩嗎?”

“杜甫的詩《旅夜書懷》好像是給我寫的,說詩人辭去官職,并非因老而多病,而是因為詩人悲憤的心情。面對遼闊寂寥的原野,想起自己的痛苦遭遇,深感自己漂泊無依,在這靜夜孤舟的境界中自己恰如是天地間無所依存的一只沙鷗。以沙鷗自況,乃自傷漂泊之意。”心平回答那蘇圖,也好像是自言自語。

那蘇圖說:“草原人有一句話,蒼鷹的過往是要留下風骨的,你愿意和我說一說你的過去嗎?”

心平把心中的郁悶、憋氣、委屈,一股腦兒地說給那蘇圖。她想在這遼闊的草原慟哭一場,她要撕裂胸中的那張網,她思念爹娘和姊妹,思念家鄉。那蘇圖看著她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說:“蒙古人有一句話是,向日葵離開了太陽依舊能活,只是缺少了依賴。如果石頭也會流淚,我想做一顆頑石,靠在你心里哭泣,至少,還可以感受到你溫暖。”

“蘇日娜,我告訴你一個尋找快樂的方法,我有三個姐姐,她們長得都很漂亮,大姐旗里王爺相中,二姐也曾去京城皇宮選妃,三姐現在嫁到萌里,她們都很孤獨,每次回娘家都會哭訴到天亮。聽老一輩說清朝剛剛建立的時候,所有的女性格格們、公主們為了國家的安定與發展,下嫁到我們遙遠的蒙古部落,成為了皇帝維系政治聯系的棋子,嬌生慣養的公主要遠離自己的家鄉,在異鄉艱難地獨自生活。所以往往這些下嫁的公主壽命都極其短暫,畢竟在舉目無親的地方,沒有了皇帝的庇佑,只能在夾縫中艱難地生存。我倒覺得你的現狀還沒有她們那樣慘。你現在自由自在,有巴爾斯老人的庇護,有學堂孩子們陪你,我也會向你的羊羔一樣依偎在……”那蘇圖沒說出來,被心平用手捂了嘴唇,說:“我們該走了。”

那蘇圖又一次來約心平到家里去,要給她講一講三個姐姐故事。楊樹不在,心平心煩,也經不住那蘇圖熱情相約。心平到貨棧管事處打了招呼,并說明了去處。他們來到那蘇圖家的氈房。那是一個很大的蒙古包,用樺木制成的可以折疊的支架,和木制的圓形圍架穿連而成。四周及頂端裹以白毛氈,并鑲以青布做的富有特色的云紋花邊,顯得美觀大方。包內正上方設有佛教廚籠等,兩側放置箱柜、糧食等物。中央壘有鍋灶,鍋灶周圍鋪有地毯、毛氈等,供人休息。蒙古族人家酷愛整潔,講究衛生,包內收拾得干凈利落。

那蘇圖領著心平進到氈房內。一位長者坐在正上方,其他男人坐左側,女人居右側。那長者接過心平手里的哈達,做了右手放在左肩部、稍低下頭的禮節,說:“尊貴的客人,歡迎你參加我們家庭的敖包節日聚會。”心平隨即又為女主人獻了哈達,女主人邀請她就座,那蘇圖挨著心平也坐下,那蘇圖的外甥也過來熱情地和塾師招呼。八個人圍著一大桌子蒙古人的奶制品,除心平常見的食品以外,還有酥油、白油、奶果子、奶皮子等十多樣。

那蘇圖的家族是圖瓦人,有人說他們是成吉思汗西征時遺留下來的士兵繁衍的后代,穿蒙古長袍、長靴,居住已改為氈房。他們以奶制品、牛羊肉和面食為主要飲食,常喝奶茶和奶酒。在一年一度的“敖包節”中,圖瓦人舉行賽馬、射箭、摔跤等競技活動。

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呼很,倒了奶茶恭恭敬敬地端到心平面前,心平禮貌地接過來。那蘇圖告訴心平說,她就是額各其(二姐)。心平又多看了這個額各其一眼,果然是與眾不同,出奇地漂亮。心平問那蘇圖:“你們好像是在過什么節日?”那蘇圖說:“敖包節呀。你沒聽說過?”

“敖包節是蒙古族的一個具有悠久歷史的節日,每年這個時候,蒙古人常常歡聚一起,歡度此節日。我們是從爺爺那輩移居過來的,喀納斯湖畔的圖瓦人,慶祝節日與蒙古族有所不同。當山花爛漫、青草覆蓋時,圖瓦人以家為單位,自備釀造的奶酒和烤肉,圍坐在一起,享用這些奶酒、烤肉等食品。”他指了指對面的一對兒男女說,“她們就是我的三額各其和姐夫,從錫林郭勒盟趕來。”

“剛才進門接待你的是我阿布、額吉。”那蘇圖話音未落,阿爸指著那蘇圖和心平說:“那蘇圖我兒,你要向大家介紹你的尊貴客人,我們薩滿教萬物有靈,有可以治療和改變境遇的能力。”

沒等那蘇圖說話,氈房門簾撩開進來一個人,急呼呼走到阿布跟前耳語了幾句。又到那蘇圖面前,悄聲說,讓他出來說話。

心平出門時告訴貨棧管事,說有急事騎馬到這里叫她一聲,被她說中,她前腳走,管事的就叫人追她回來。她看到板凳拉著一匹馬,馬上面馱著嚴重受傷的楊樹。

心平不知發生了什么,看著楊樹滿臉的血跡、破爛的衣服,一只腿像是已經斷裂,兩腳尖不在一個方向,鼻子、嘴巴沒有半點氣息了。板凳一只胳膊用草繩掉在脖子上,腳上只穿一只鞋,臉上也是血道道。心平驚嚇得快要哭了,不知怎么辦。送心平回來的那蘇圖幫著把楊樹平放到里間炕上,讓心平燒水,給楊樹擦洗了面部,又給板凳洗了,讓他上炕休息,他騎馬去找蒙醫先生。

蒙醫先生看了看楊樹瞳孔,號了脖子大動脈,搖了搖頭說,已過了七個時辰,野葬吧。

心平聽說,頓感悲切,趴在楊樹身上哭泣,楊樹,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呀!把我扔在口外,我活不了呀!楊樹……楊樹……我可怎么辦呀。板凳也掉淚,那蘇圖沒有辦法,勸心平別難過。

心平對那蘇圖說:“天黑前,你替我去一趟巴爾斯老人家里,告訴楊樹的事情,他是我們的主心骨。”那蘇圖去了。心平給板凳喝奶茶,板凳說也給楊樹哥喂點吧,我們兩天沒有喝水吃飯了,不能讓楊樹哥做一個餓死鬼。心平聽板凳一說,立即倒了奶茶給板凳,又拿那蘇圖送的牛羊肉遞給他。

板凳真的給楊樹慢慢喂了幾口熱乎奶茶。

心平說:“可憐的楊樹哥,這幾年受的苦太多了,我對不起他。”說著又哭起來,傷心不已。板凳說:“我們眼看就到家了,突然被一伙騎馬的人截住,說留下買路錢,他們都是五大三粗的蒙古人打扮,個個有蒙古刀,我和楊樹哥拼死拼活,和他們相拼了幾個時辰,惹火了那個大胡子,他說,這么多年還沒有敢和我們康八的人做對的,舉刀就砍我,楊樹哥為護著我,小腿上被大胡子劃了一刀,大胡子還不解氣,又騎在他身上打。土匪,毫無人性!最后還搶走了貨銀票。楊樹哥他……”

楊樹平躺著,嘴里的熱乎奶茶沒有從嘴角流出,他微微動了一下,心平、板凳都看到了。心平說趕快再去喊看病先生,板凳出去了。心平又給楊樹喝了一些奶茶,把身上的血衣換下,用溫水把身子擦洗了,把受傷的腿輕輕擺放,傷口處用沾了冷水的布敷著。等心平收拾完畢,楊樹醒了。心平讓他靠在她懷里,撫摸著他每一處傷口說:“你早前告訴過我,遇到強盜,不要和他拼命,錢沒了再掙,輪到你全忘了?你不在了,這茫茫大草原我活不下去,回是回不去,路絕了。”說著兩滴眼淚掉在楊樹臉上。

這時,巴爾斯老人、巴圖、看病先生、那蘇圖都進來了。那蘇圖說:“我出門正遇到巴圖,他說巴爾斯老人在貨棧查驗庫存,我說明了事情,叫了先生大家就一起來了。巴爾斯老人簡單問了楊樹傷情,讓先生查看了傷勢,包扎最好的藥,留了方子。

巴圖說:“你遇到的土匪肯定是康八他們。”

板凳驚訝:“你怎么可以斷定?你怎么知道土匪們的事情,你們過去遇到過嗎?”

巴爾斯說:“不一定是康八他們,好些小土匪、業余土匪,冒著康八名譽禍害百姓。康小八是這幾年間有名的大盜,綽號吳禿子,小時候過繼給康姓家族,所以江湖人稱康小八。傳說,康小八有一天去剃頭,聽到剃頭匠和一位等待刮臉的老主顧閑談,他們兩個人一直在大罵康小八將來不得好死。康小八剃完頭后,問他們二人是不是認識康小八,二人回答并不認識這個混蛋。康小八立馬拔出槍將他們二人打死,但并沒有傷害另一個也在等待的客人,因為他并沒有參與到咒罵康小八的對話里。后來朝廷通緝康小八,但因為他躲到了外面而無法緝拿。”

心平聽出一身冷汗,板凳說幸虧昨天他們沒有用槍,不然的話,沒等我兩個掙扎就回不來了。巴圖說,今后遇到土匪,拿出銀子給他們,保命。巴爾斯老人也說是的。

楊樹說:“心平你從我替換下來的汗衫夾層里,拿出那張大額官鈔銀票,給巴圖。”心平立即照做了。巴爾斯老人感動地說:“迷惑顛倒,深陷嗔癡的眾生惡人,都在法界生克制化的圈子里,各有各的死克星,有的大惡人,數量極少,歷年都會有,暫時沒有克星,這種情況佛道就會親自出手的,惡有惡報。”

巴爾斯老人讓楊樹好好養傷,讓心平好好伺候,還告訴巴圖給看病先生結算銀子,還要給楊樹送些牛羊肉等物品。他和巴圖出去了。

那蘇圖看著心平和楊樹的一舉一動,心中五味雜陳,隨巴爾斯老人、巴圖、看病先生一起出去了。他回到家悶悶不樂,三天不吃不喝,可把額吉嚇壞了。阿布看兒子無災無病的狀態,就想到一定和之前一起來的呼很有關,心想,蒙古人世代強悍,沒有給任何事情低頭,唯獨在婚姻大事上,會自我發生走不出去的泡子,年輕人哪里知道朝廷的規定。

他已讓人打聽兒子帶來的這個呼很的來歷。他知道巴爾斯在鎮里的貨棧,更知道巴爾斯性格的倔強。在這個鎮里不拿他這個王爺當回事的,就是巴爾斯。

王爺的上一輩,在開墾蒙地政策中立過功,是鎮里的頭號人物。王爺喊執事送信約見巴爾斯,巴爾斯準時來到茶樓。巴爾斯說:“尊貴的王爺,草原的風吹起一片羽毛,它會輕輕落下,巴爾斯感謝王爺相約,有話請講。”

“近幾年你的貨棧紅火,盡人所知,鎮里蒸蒸日上,你老兄功不可沒呀。”王爺說。

“哪里哪里,全仰仗著王爺庇護。王爺若有所需,在下一定效力。”巴爾斯說。

王爺說:“巴爾斯,我直截了當地和你說,你收留漢人做生意,無可非議,可朝廷早有規定,清王朝對蒙古草原各部的統治能力強化,因此,前往蒙古草原經商、耕種的內地商民很多,特別是在康熙朝以后,蒙古草原穩如泰山,是大清朝的邊疆屏障,陜西、山西、直隸、山東各省商民前往草原謀生者數不勝數。清政府允許內地商品,前往蒙古草原各部之間,進行商貿往來和農田耕種,也是籠絡蒙古部落的懷柔手段,能夠為孤苦無依且有冒險精神的商民提供去處。但是你知道,大清政府是將蒙古草原作為純潔的塞外空間進行保護的。經商可以,耕種可以,但是不能攜帶眷屬,更不能蒙漢通婚。”

巴爾斯說:“王爺所說在下有一點不明,我安置的漢人經商沒有眷屬,更沒有蒙漢通婚。王爺是否聽他人講了什么?”

王爺說:“我的執事已得知,那個叫張楊樹的漢人,他的眷屬就是那個呼很。且他的伙計費板凳現在和一位蒙古族呼很相好,這你可知曉?”

“王爺有所不知,張楊樹和那女孩并沒有成親,只不過是同路人而已。至于那伙計正直年盛,精力充裕,青睞哪一位蒙族呼很,也很正常,絕無通婚之事。”

巴爾斯說了這句話,稍停片刻,看王爺沒有反問他,又說:“王爺,容在下大膽說,當今朝里既然允許內地人在塞外謀生,他們就希望安家定居,但規定不讓攜帶眷屬,且不能與當地蒙古族女性通婚,這就導致了內地商民,在當地無論取得多么大的成就,擁有多少財富,都是無法傳承甚至無法帶走的。所以注定是天空上的大雁來回遷徙,無法進行真正的移民。”

王爺說話了:“清朝廷的規定是國法,他們不知,你我是清楚的。我們蒙古各部族之間心照不宣,對內地商民始終沒有真正地接納。”

王爺和巴爾斯這位生意人井水不犯河水,很少來往,今天會面到聽了他這些既大膽又深刻的觀點,內心深處已稍有佩服。他說:“巴爾斯,你走南闖北多年,講一講漢人們來蒙做生意的事情。”

“王爺想聽,必是體察民情,有朝一日上奏皇上,也是對內蒙古的又一個大貢獻。”

王爺說:“不妨,沒有難啟齒的事情,你我都已是天命老人了,你說來聽。”

“塞外自然條件惡劣,內地商民前往謀生,人地生疏,且無法攜帶家眷,也不能和當地人通婚,長年累月之中,就導致了商民群體的性需求無法得到解決,由此引發群體內,傷風敗俗的另類行為——男性之間的性剝削和壓迫,更有甚者引發各種兇殺案。

“一般來說,此類行為發生的對象多是掌柜和伙計、雇主和雇員、師父和徒弟,乃至商隊之間的年長者對年幼者。從這幾對關系中便可以看出,基本上屬于借助優勢一方的地位、權勢、財富對弱勢一方的強迫。盡管伙計之間和商民之間的自愿行為也有,但強迫占有更大的比例。所以,在蒙古草原謀生的內地商民,寂寞難耐又苦不堪言。新人不但受到老人在資產上的剝削,在身體上也備受壓迫,導致這種男性對男性的性行為上的欺辱隨處發生,人人自危,特別是年輕清秀的男性,甚至被多人欺負,奮起殺人乃至被殺、自殺者比比皆是。

“發生事端的直接原因,便是女性的嚴重匱乏,蒙古草原又無煙火場所,導致商民群體的性需求無法得到解決。我們大草原,其實并非處處水草豐美,夏季是干旱少雨、赤地千里的酷熱環境,冬季又天寒地凍,冰雪載途,內地商民如果不是為了生存壓力,或者經商需要,是不會前往此地生活的。男性可能為了謀生不得不在此環境下生存,女性卻是無法忍受的。那些在內地無法生活,或者在家中涉入官司不得不外出謀生的,能堅持到現狀的應該是相互有寄托的。”

巴爾斯說完,看王爺的表情。

“百姓心知肚明的事,你們和內地人交道甚廣,更是講實實在在的現實,不過,朝廷對此的法令十分嚴苛,一經查實,商民重責,且令離婚。”王爺說。

“王爺,您的意思是……?”

“在聽你說這些話之前,我是準備讓你把那個叫張楊樹的漢人,遣返回口內,那呼很長得美貌,可以留下來。”王爺湊近巴爾斯面前,神秘地又說,“不怕你笑話本王爺,家中唯一的兒子,相中那位呼很了。”

巴爾斯聽了嚇出一身冷汗。他知道在旗里王爺沒有辦不到的事情,他的生意都是他早早避開王爺的厭惡,并投其所好,得到王爺的順氣,才敢一步一步發展的。他公子相中心平,如果王爺全力縱容,很容易就會拆散鴛鴦,那張楊樹他們躲了那邊的初一,可就躲不了王爺的十五了。再說了,貨棧全憑楊樹打理,這幾年了,楊樹可是貢獻不少,心平和他是連著命的。

我必須做到既不能得罪王爺,又要保住楊樹、心平,兩全的辦法說服他,巴爾斯老人心想。

“王爺,不妥,不妥。容在下直言,令祖上為朝廷曾立過赫赫戰功,王爺在旗里,乃至盟里,威望之高無人不知,但也有不少小人正在盯著王爺把柄,王爺一旦有所失誤,被他們揪了話把,傳到京城,王爺會因小失大,辱沒王爺幾世英名。”巴爾斯補充說,“那女子畢竟是漢人。再說了,那女子有很大的缺陷。”

缺陷兩個字出口,是應付王爺的應急說辭,至于什么缺陷,巴爾斯還沒有想好。說哪里有缺陷會讓那癡情公子放棄想法,放棄心平呢?巴爾斯腦子里快速思考著。

“那呼很,上次熬包節,和犬子來家,我見過一次,上下左右都很圓滿,她有什么缺陷,不妨講講聽?”巴爾斯的話果然引起王爺的好奇和警覺。

巴爾斯說:“張楊樹幾次帶她來在下家中,都被她的體氣所不忍,每次都讓楊樹快快辦事,結束話題,離開在下。我也曾問過他們同伴費板凳,板凳同感。巴爾斯觀察王爺的反應。

王爺說:“有這事?此病遺傳,不好根治。”

“王爺,令公子已被她美貌折服,眼里已視看她為西施,再大毛病都不會有的。再說令公子向來講究清潔,熟知的人都知道他的干凈,王爺家三位格格天生靚麗,自幼潔身自好,王爺家更是出了名的清潔之宅,若令公子娶了那有狐味的女子,豈不辱沒王爺?再者三位格格也不容進家門。”

草原上最相信狐貍精的狡猾機警,加上一身漂亮的皮毛,在遠古時代就讓蒙古人們在不斷追逐中頭痛不已,之所以多神崇拜,狐貍的神性是被定為可男可女的。

“是,巴爾斯,可那不爭氣的犬子,走不出戀她的相思境地,你說如何是好?”王爺已經放下他的威嚴說出無奈的話。巴爾斯讓爺請最出名的神婆做法驅逐狐精,消除公子對心平的念想。

自楊樹受傷,心平盡心地照顧,內服草藥,外敷膏藥,心平每天給他溫水擦身,疏通脛骨。蒙古人奶茶不斷,每天一頓飯,她給楊樹早、中、晚吃三頓,飯菜整天的飄香,板凳也跟著沾光不少。

板凳的相好叫其木格,半年前其木格的安達要殺一匹馬,安達需要幫手,正巧遇到板凳。其木格喊他,問可不可以幫忙,板凳看這位姑娘長得好,她哥哥長得又善良,就過來幫忙。

板凳知道蒙古人最喜歡貨棧里的煙葉、酒、茶葉和紅糖,他從馬馱中拿了一些,遞給其木格。

板凳來當地這些年,知道蒙古人通常不殺馬吃肉。馬肉大熱,只在嚴寒的冬季,經常在野外看守馬群的人,才偶爾殺一兩匹馬吃肉。殺馬之前,要騎著它在野外好好跑一趟,出透汗。來到家門外面的時候,趕緊用氈子把鼻子蒙上,這樣馬就會立刻窒息而死。出透汗的馬肉,吃起來沒有腥味。其木格的安達在野外催著馬瘋跑了一陣,把韁繩拴在樁子上,板凳立即遞上一條準備好的白布口袋套在馬頭上,其木格遞過來細繩,安達在馬鼻子上狠狠繞了幾圈,死捆住馬鼻子使它不能出氣。

板凳說它死了,我們剝皮吧?安達說死沒死的標志是用手指按眼睛,眼睛閉上說明沒有死掉,如眼睛不閉,說明完全死了,畜生死后兩眼望天,靈魂可以盡早超脫。

板凳幫著一起剝馬皮、卸肉。他說:“安達,這么好的馬,殺了可……”話沒說完,安達立即制止,他比畫著鋒利的蒙古刀,邊說:“畜生一旦殺掉,忌諱說可惜之類的話,更不能說不如不殺。據說這樣牲畜的靈魂就會逗留下來,引出家人禍端。”

板凳說:“原來還有這么多的說法。”

“是的,此外還有三不殺,種馬、母畜、役畜都不能殺。”

其木格的哥哥拿出草原白酒,倒了滿滿兩碗,遞給板凳一碗,說喝吧,悶倒驢。板凳沒聽清楚他說的什么話,又問了一句:“安達,你還要殺驢?”

安達哈哈大笑說:“什么還要殺驢,我哪里有驢,那驢比馬金貴,能拉磨。我是說悶倒驢這白酒。”

其木格的哥哥用嘴示意板凳接酒碗,又說:“活在草原上不喝悶倒驢,你就不是草原人。等你死了,扔到草原呀,狼不吃掉,鷹不叼走,沒有回收你的動物,下輩子呀轉不了世!哈哈。”

張楊樹在蒙藥調理和心平精心照料下很快恢復。巴爾斯老人來看他,見他面目紅潤了許多,說:“不錯,受傷的雄鷹還是藍天的驕子,它展翅接受陽光就會痊愈。”

巴爾斯說:“楊樹、心平,你們過來聽好,我有大事說給你們聽。”心平遞給老人煮好的奶茶,到他身邊坐下。巴爾斯老人把會見王爺的前前后后說了一遍。張楊樹聽了驚訝不已。心平說,沒想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添了這么多麻煩,兩人看著巴爾斯老人,等老人說話。

巴爾斯老人說,這個事,你們按我說的辦。巴爾斯讓楊樹快快把板凳叫來,并囑咐也把板凳的相好其木格叫來,若其木格的安達也來更好。楊樹轉身出門,巴爾斯又說,讓巴圖放下手頭活計也來,他老板能來更好,就說我要給你們辦婚禮儀式,帶些用品。

巴圖和他老板、板凳和其木格及哥嫂還有貨棧管事伙計們一一到齊,巴爾斯宣布張楊樹、心平新婚禮成。

巴爾斯老人問:“那蘇圖的外甥幾天沒有來上學堂了?”

心平說:“四天了。”

“正好,明天叫板凳從貨棧里拿一瓶臭豆腐,把里面的湯水灑一些在心平內衣上,等衣服晾干,穿在身上,外面穿上次那蘇圖見過的外袍子,我領著心平去看那蘇圖的外甥,這也等于學堂先生看學生嘛。什么意思,你們能明白吧?”巴爾斯說。

第二天板凳照做,可翻遍貨棧沒有臭豆腐,他問巴爾斯牛糞可不可以代替,巴爾斯說不可以,草原人天天手抓牛糞、燒火做飯都是牛糞,干牛糞的餅子壘成了墻,沒有味道了。板凳說那只好用人……巴爾斯領著心平到王爺家,王爺不在,兩個漂亮的姐姐說阿布、額吉帶著那蘇圖,去尋找神婆了。

兩個姐姐開始走到心平身邊,還客氣些,后來遠遠地走開了,又很客氣地表示送客。巴爾斯內心喜悅。巴爾斯受王爺相約,參加隆重的驅魔狐精大事,那蘇圖竟然一天天好起來,王爺帶他去了京城。

日子又平靜地過了幾年,關內的買賣人多了。楊樹、巴圖、板凳他們又到西烏珠穆沁,產鹽地做鹽的生意,那里的鹽不遠銷,除了長城之外的內、外蒙古吃蒙古鹽外,其他地方均食內地所產的海鹽。后來巴爾斯老人,跟地方官吏和王公貴族送禮物拉關系,要求他們關照蒙旗的買賣,將藥材、堿等運往內地推銷。內地到蒙地做買賣的商人們,春天帶著蒙古人必需的日用品,和婦女用的布匹綢緞、針頭線腦、化妝品裝飾品之類,到各旗牧區賒銷,秋天將折價的牛馬駝羊、皮張、絨毛等集中起來,成群結隊運回關內。經過長期的合作,有的人還會講蒙古語,在當地交朋友,送些煙酒,介紹熟人做買賣。

蒙古人認為他們不遠千里,在外面做生意也不容易,便請到家中,酒肉招待,起居出入非常隨便。久而久之,買賣人對當地的情況和人頭已經非常熟悉,蒙古人便知道他們的商號和姓氏,互相建立了信任關系。

楊樹、心平、板凳站在茫茫的草原仰望南方,他們掐指一算來草原已是三十多年了。如今大清朝滅亡了,已是民國。家鄉城里府是什么樣子?多少次的夢回家鄉,多少次試圖走出草原回到家鄉,沒能實現,現在兒子都有了,一定要回城里府看看大大、娘和弟弟妹妹們。心平日日惦念座鎮樓,惦念爹娘。板凳也惦記著給奶奶燒一炷香。可更多的是無奈,無奈心平和楊樹生下了兒子薩那胡,兒子又和蒙古人水乳相融,離不開生長的草原,無奈心平離不開和她學習漢語的一個個孩子。更無奈的是,他們照顧了多年,無兒無女,后來又半身不遂,當年收留他們的巴爾斯老人。

一切無奈,擋不住的是,沒有家鄉的音訊,貿然回去,會不會自投羅網,或給家人增添無盡的痛苦。

三人在草原,人拴了,心安了,不如說是回家的心死了。

“如今送巴爾斯老人百年了,我們把貨棧、羊群和蒙古包托付給巴圖大哥照顧,我們家三口、板凳家三口,回城里府看看吧。”楊樹說。

板凳只惦記城里府里的房屋,不知倒塌沒有。其木格和女兒費天藍、兒子費天空兩孩子對城里府沒有感覺,加上孩子姥爺姥姥無人照顧,離不開她。最后只有楊樹一家和板凳四人一輛馬車向塞北口方向出發。臨走,巴圖大哥淚流滿面說不知道今后還能不能看到你們。板凳的女兒費天藍依依不舍地走到薩那胡跟前,兩眼流著淚,深情的看著他,隨手給薩那胡脖子上掛了一個雙管牛角號保佑,悄聲地說,別忘了我。

一上路,大家又是各懷心事,不言不語,氣氛沉悶,兒子薩那胡憋不住問:“板凳阿爸嘎,我們這次在路上,會不會遇到你經常說的土匪?”

板凳說:“好后生,害怕啦?不會,不會。康小八早被處刑了。”

“康小八為什么是土匪?”薩那胡追問板凳叔叔。

“在康小八小時候,農民很多人吃不上飯,過著貧困潦倒的生活。等他成年了,康小八靠著家里僅有的三頭驢做著替人馱運貨物糊口的營生,他做事勤快,出手狠辣,被當地的一個有名的財主看上了,財主雇用康小八為身邊的隨從兼保鏢,還把他從日本買來的一把左輪手槍,以及三百發子彈交給了康小八保管。后來有人就勸財主,說康小八這個人脾氣暴躁,萬一哪天他背叛了你,你可咋辦?財主有些動搖,有一次他向康小八提起,想要拿回自己的左輪手槍,但是被康小八以拿在自己手里才有用而拒絕了。財主的心里越發沒有底氣,過得心驚膽戰。康小八察覺到了財主對他的態度轉變,趁著他倆一塊外出的機會,康小八用那把左輪手槍殺死了財主,從此無法無天再沒人能管得住他。殺了財主的康小八害怕被官府捉住,于是躲進了山里,落草為寇,以搶劫過往商旅的財物為生。”板凳說給薩那胡聽。

心平說:“板凳兄弟別給孩子講土匪的故事了,你越講他膽子越小了。”

“好,不講了,不講了。”板凳答應心平說。

薩那胡說:“阿爸嘎,你剛才說日本,是什么意思?左輪手槍有那么厲害嗎?”

楊樹說:“兒子,日本就是太平洋西岸的一個小國家,被海包著,蒙古是被大陸包著,中國是海陸都有,日本在我們東面。”

心平說:“兒子薩那胡和張柳樹一樣,問什么刨根問底。”她轉過頭又對楊樹說:“哎,楊樹,我覺得咱兒子薩那胡長得和柳樹小時候一模一樣,你說呢?”

張楊樹說:“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已五十有五,四弟柳樹也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不知他在干什么。”

(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

張振峰,男,原籍河北宣化,曾任宣化區作協副主席,現供職于北京青藍美術學校。

2021年著有紀實長篇小說《山無陵》自傳小說《藍對青說》。

短篇小說《雞鳴山不哭》《尋覓的小曉鳥》《雁過留聲》散文《哦!山洼那一片珍珠》《最后一幕夕陽》《媽媽不該告訴我》《記憶中的龍~煙消云散了嗎》等在國內知名刊物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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