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琢如磨精修《僑批》重裝首演情動羊城

在廣東、福建等地的方言中，將“信”稱為“批”，“僑批”除了有“信”的意思，還兼具匯款單的功能，所以，“僑批”就是來自海外僑胞的“信、匯”合一的“郵件”。以“僑批”為題材創作的民族歌劇《僑批》，2022年10月4日，在廣州大劇院正式首演。這部歌劇由珠海演藝集團創作演出，作曲孟衛東，編劇王勇，導演廖向紅、鄧一江，指揮朱曼，主演呂薇、李揚、張楨子、林青、劉倪汝、雷皓程、常振華、蘭凱等。本次首演版本，是在2022年7月3日珠海大劇院試演版本的基礎上，修改打磨之后的首次亮相。

當然，“僑批”只是一種物件，以這個物件為主題的歌劇創作，就需要樹立其獨特的核心內容表達。在這一點上，歌劇《僑批》的落腳點可謂精妙。作者在物言物，從“批”的本意“信”字出發，講述了一個感人肺腑的動人故事，弘揚了中華民族誠信為本的高尚品德，傳遞了國家富強、人民幸福的思想內涵。

“賣豬仔，賣豬仔，家山若是容易過，哪得目死去番邦。賣豬仔，賣豬仔，無奈賣身豬仔行，做牛做馬去開荒。賣豬仔，賣豬仔，三死六留一回還，七日七夜水茫茫。賣豬仔，賣豬仔，火船駛過七洲洋，回頭不見我家鄉。”劇中這段合唱，是梁董氏送別被賣女兒彩云時，鄉民們的群體合唱，唱詞非常簡練、清晰地交代了這些人為何會賣身“豬仔行”，以及賣身之后生死未卜、苦難凄慘的命運。而這也正是當年背井離鄉下南洋的華工們真實命運的寫照。所以，本劇所講的戲劇故事，來源于真實的生活，在細節之處或許有虛構和想象的成分在其中，但是誰又能說，在那個苦難的年代，中國沿海地區有多少家庭不是梁董氏一家的翻版！

《僑批》是一部沒有反面人物的作品，僅看角色名便知，比如梁誠如、唐有信、蘇義天等等，作者在賦予每個人物名字某種寓意的同時，也暗示著人物的某種性格或品格。不過，雖然沒有反面人物，但是由于有當年華人下南洋這樣一個社會大背景，以及劇中人物坎坷多舛的命運，所以戲劇矛盾沖突也將圍繞這兩方面展開。

一開場，梁誠如已經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他掙扎著請人代寫一封信，要將賣身十年辛苦掙來的100塊大洋寄回家，千叮嚀萬囑咐，讓老婆梁董氏一定不能賣女兒，一定要讓女兒讀書上學堂……梁誠如帶著對家鄉的眷戀、對女兒命運的擔憂離開人世，由此引發了之后一系列戲劇故事。梁誠如雖然在一開場不久就去世了，但他無疑是當年海外華工僑胞形象的代表。與梁誠如同船的華工僑胞們又為他湊了900塊大洋捐款，于是這筆承載著超級巨款的“僑批”，就一路發到了梁誠如家鄉的僑批局。當僑批局主事唐有信拿到僑批，壓力倍增，1000塊大洋無疑是一筆巨額財富，如果后續不能如數到賬，那么先行墊付的僑批局就面臨破產的危機。唐有信被僑胞義舉所感動，決定先湊錢墊付，但是僑批局襄理蘇義天卻不肯承擔這個風險，并提出退股。

與此同時，梁誠如家里，老母親常年臥病在床，妻子梁董氏為了給婆婆治病，不得已決定賣掉女兒彩云。兩條戲劇線，一是唐有信在積極籌款盡早兌現僑批；二是梁董氏母女、祖孫即將凄楚離別。當彩云乘坐的船開錨起航之際，唐有信終于將賣地押房湊足的1000塊大洋交到了梁董氏手中，兩條戲劇線得以交匯，然而卻沒能救下被賣的彩云，悲劇依然陰差陽錯地發生了。梁董氏看著滿滿一擔的1000塊大洋，悲痛欲絕：“晚了，晚了，說什么都已經晚了，眼看她一點點消逝在遠方；晚了，晚了，說什么都已經晚了，一縷魂也隨潮飄飄蕩蕩。”《僑批》第一幕的戲咬合得非常緊，戲劇張力很強，環環相扣，牽動人心。第二幕更側重于情節以及人物命運結局的交代和情感的抒發。

民族歌劇《僑批》基本以歌唱為主，少有對白。獨唱、重唱、合唱，歌劇當中的幾種音樂表現形式都涵蓋其中。大部分的獨唱和重唱都是敘事抒情兼而有之的內容，劇中很多唱段都有著比較鮮明的節奏和快捷的演唱速度，比如唐有信、蘇義天的二重唱《紙輕批薄千金重》、唐有信和唐夫人的二重唱《算來算去算了又算》等。唐有信是“誠信”的代表：“僑批局以誠信為本，批到付款不能遲延。”他為了兌現僑批，不惜押房賣地、賣妻子的陪嫁，因為他將誠信看得高于一切。因此，他的音樂形象具有執著、果敢的風格：梁董氏是本劇的女主角，一個非常典型的中國傳統女性形象，她的命運非常凄慘悲苦，但是她卻從來不向命運屈服，當她得知唐有信為了兌現僑批賣地押房，毅然將僑胞們捐助的900塊大洋原封不動還給唐有信。她雖然沒有自己的名字，但她就是“誠如”的代言，所以，她的音樂形象既有代表命運的傷感、哀婉，也有代表個性和品德的堅毅、不屈。作曲家沒有刻意追求民族地域化的形似，而是將廣東地區的音樂元素糅進寫作當中，特別是在一些前奏、間奏的器樂段落，通過竹笛、簫、塤、高胡、二胡、琵琶等民族樂器的演奏，將地域感、年代感、氛圍感恰如其分地體現出來。

說到年代和地域感，這部歌劇從歌唱表演、舞美、服化道都有很鮮明的體現。一望無際的茫茫大海，富有廣東嶺南特色的建筑，寬大破舊的粗布衣裳，都很有代入感。本次首演，在試演的基礎上，主創對劇本、音樂做了更精細化的梳理，有精簡，也有補充。對于試演版中幾段拖延劇情推進的唱段，在確保作品結構完整合理的同時，進行了大膽刪減。試演版中，僑批局只有兩位伙計，并且這兩位都是只說不唱，在本次演出中，不僅讓伙計的人數增加為四位，同時讓伙計們也“唱”起來。二幕一場，首先就是四位伙計的唱段：“東街典當已臨近，西市抵押快到期，南門王家催款緊，北邊張府追債急。如果逾期不兌現，田莊、房契、嫁妝、地契，全失去……”這段四重唱的補充，更強化了唐有信所面臨的危機，由此引出唐有信和唐夫人的二重唱：“看老爺愁眉不展，憂心忡忡那筆僑批款？抵了房產押地產，還搭上夫人陪嫁一件件。終于湊足了大洋整壹仟，才保住批局信譽傳美談。如今巨額債務欠，至今不見一塊錢。”如此，在音樂表現得以豐富的同時，戲劇的邏輯性也更加完備。

為了凸顯嶺南特色，本次首演還有很多細節上的修改和調整。比如劇中的四位水客，也即送“批”人，本次全部用粵語演唱；將僑批局大門更改為現在的中式門樓：將梁誠如家的泥坯房更改為帶瓦的蠔殼泥坯房；道具方面也植入一些唐家灣特產。目的就是要在視覺上更加強調地域風情的特征。二幕三場，當梁董氏如愿以償用僑胞捐款建好了學校，鄉親們遙望遠方，呼喚海外親人，舞臺另一空間便出現了海外華工在勤苦勞作的景象：有挖煤的、有修路的、有收割甘蔗的……突然幾個外國監工）中上來，朝著華工身上無情鞭撻……受盡屈辱的華工們，含著眼淚望向家的方向，深情唱出：“望鄉望鄉……家鄉不能忘，故土不能忘……”這段華工受欺凌的表演場景也是本次演出補充的，以此反襯作品所隱含的只有國家富強，人民才能有尊嚴的深刻思想內涵。

劇中梁董氏一段《大海啊，我恨你》，是這個人物的一首核心唱段：“大海啊，你浩浩蕩蕩，卻載不動我的悲和愁……十年前，我男人海上走，從此一去不回頭……現如今，我的女兒也從海上走，從此一去她再不回頭……大海啊，我恨你，大海我恨你恨難休……我悔不休恨不休，悔恨悠悠。”如控訴如哀泣，被呂薇演繹得細致入微、情深意切，總令人想到《黃河怨》中的那位悲慘女性。《僑批》中，呂薇塑造了一個不同于她以往任何一個角色的全新形象：黑黃枯瘦的面龐，凹陷的雙眼，佝僂的身形，就是這樣的一個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女人，卻充滿誠實、善良的光輝。呂薇完全不顧外在形象的美與丑，將自己一股腦投進人物中，于是觀眾才會信以為真，才會對梁董氏悲慘的命運產生無比的同情與關切。飾演唐有信的李揚，音色干凈純粹，高昂清亮，臺風也比較穩健。飾演梁誠如的常振華，雖然出場不多，但是將一個被壓榨華工的形象把握得很準確，以至于我完全沒有將其與當年屠呦呦儒雅的“父親”掛上鉤。其他角色都由珠海演藝集團的演員擔綱，表現也值得稱許。這部劇還有一組全部為珠海演藝集團演員的B組，因本輪廣州演出只有一場，B組沒有機會登臺，但據說B組演員專業水平也不錯。而《僑批》作為珠海的首部歌劇作品，今后常態化的演出不會少，B組作為集團的主力，將會有更多大顯身手的機會。

擔任本劇合唱演出的并非專業合唱團，而是由珠海演藝集團旗下歌舞團、話劇團、戲曲院團演員組合而成，這也是該集團因地制宜搞歌劇的一項戰略措施。雖然這個“三合一”構成的合唱隊，在演唱的專業水準上還有提升的空間，但是能將這樣一部合唱占比不算小、唱演均要兼顧的大型原創歌劇作品完成，已經相當不容易。相信有這部《僑批》奠基，這支“三合一”的合唱隊將會朝著更加專業的方向邁進。擔任本次演奏的是剛成立一年的南昌交響樂團。作為該樂團的藝術總監，朱曼此番可謂是率親軍“出戰”，看得出這支年輕的樂團與指揮之間的默契，其對作品的詮釋也達到了令人滿意的效果。

三個月前，《僑批》還叫《唐家灣僑批》。這次去掉了“唐家灣”三字，不僅劇名聽上去更加簡潔醒目，同時也讓作品突破了地域的“結界”。“僑批”和廣東有關，但不限于廣東所有，珠海演藝集團率先將其作為歌劇創作的題材抓在手中，不僅說明該集團對于文藝創作選材的敏銳，同時也說明他們意識到這一題材所具有的深度和廣度。一部文藝作品，地域特征只是表象的東西，作品真正的精神內涵，是應該突破地域的局限，表現人類的情感通識，如此才會賦予作品更長久的普世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