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圃
上一期,我們說,傳統書畫的現代化有三個前提:多讀書,多臨摹,堅持寫。限于篇幅,我們并沒有展開討論,現在繼續。
“多讀書”其實只是一個很籠統的提法,天下的書那么多,一個人根本不可能看得完。《莊子》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所以,這里的“多”不是數量的問題,而是關乎讀書的質量。《論語》中說:“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這才是我說的“多讀書”,要讀好書,反復揣摩,認真體會。形而上,就是讀書要做到“知行合一”。天下的書雖層出不窮,但基本的道理,翻來覆去就在幾本書中。譬如,于書畫傳統而言,基本書籍不過四書、老莊等幾本,甚至,如果你能從一門深入,讀一本書也沒關系。條條大路通羅馬,讀書的目的本來就是為了明理了義,一旦有所醒悟,書也就成了過河之舟。
所以,在幾十年的書畫教學生涯中,我提出了“畫道說”,立足書畫傳統,提綱挈領,希望學生們能了解文化傳統,事半功倍地進行書畫實踐。甚至,如果把握了“畫道”,傳統書畫的現代化也會自然而然地完成,一如儒家思想在不同時代會自然出現不同的說法流派,比如孔子重“仁”,孟子說“義”,董仲舒崇尚“天意”,韓愈強調“原道”,王陽明推出“知行合一”,其實反復說的,不過是“自誠則明”的文化認識。我一直說,傳統書畫最需要畫家心性真誠,譬如莊子說的宋畫史的“解衣般礴”,元代大畫家倪瓚的“開口便俗”等,因為筆墨的瀟灑自然來自于心性上的一塵不染,這是傳統書畫的文化本源。可以說,失去了筆墨的文化價值判斷,就無從討論傳統書畫的現代化。所以,“畫道說”建立在畫家的“自誠”之上。畫家認清世界的本來面目,認清自己的心性自由,在思想上保持獨立自由,在實踐中不為名利世俗所惑,如此才有可能進行傳統書畫的現代轉化。
很多人研究傳統書畫的現代化,總喜歡從形式上入手,迎合世俗的口味,不斷地改變書畫樣式,見效很快,畢竟形式上的視覺沖擊最容易獲得現代人的關注。但仔細研究,這樣的嘗試沒有生命力,就像空中樓閣、無源之水,轉瞬即逝。畢竟,傳統書畫都不能了解,又怎么能把它“現代化”呢?事實上,這才是傳統書畫的現代危機所在,不是它沒有適應現代社會的能力,更不是它不具備在現代社會生存的條件,而是很多人以為的傳統書畫不再是我們所說的傳統書畫而已。不是用毛筆在宣紙上畫畫就是傳統書畫,沒有文化價值的賦予,沒有筆墨審美的界定,就沒有傳統書畫。這是“畫道說”提出的前提,也可以說是文化背景。譬如孔子說“士志于道”,轉換在書畫領域,就是文人畫創作要以悟“道”為目的。他說的“士”可不是現在的知識分子,也不是院長專家,而是那些以“道”為人生理想的人。所以,傳統書畫,舍“道”之外,沒有它求。歷代以來的書畫大家,皆秉承這一點,進行筆墨實踐的創新,每個人風格迥異,就來自于他們對“畫道”的堅持矢志不渝。譬如石濤的“一畫論”,他堅持藝術上的“我自為我”,才能成為一代大師。我之所以明確提出“畫道說”,是因為古人對此皆明了于心,不需要特別強調,所以他們有資格說“古意”“逸氣”“一畫”等,但作為現代人,畫家們必須首先確立自己的文化立場,明確“畫道”傳承,才能談傳統書畫的實踐等問題。畢竟,從近百年的文化發展來看,中國畫家對傳統書畫的認同危機就來自于對本民族的文化傳統缺乏足夠的認識、尊重和堅持。
不可否認,至少在書畫領域,我們對書畫藝術的現代化認同陷入了一個惡性循環,就是一心一意地試圖用西方的藝術標準去審視、重構書畫藝術體系。在這個過程中,書畫傳統經常被視為重建工作的絆腳石、累贅,然后每一次失敗之后,他們就會更加敵視傳統書畫,以至于最終失去了立足點,如浮萍一樣不能自主。所以,與其反復哀嘆現當代怎么就培養不出可以比肩古人的書畫大師,不如從書畫傳統的再認識入手,重新界定書畫傳統,然后宣傳發揚之。這才是當代中國畫家的文化責任,也是傳統書畫現代化的契機所在。所以,“畫道說”強調的不是“大道無為”,而是心性上的“自任”,是“無心恰恰用”的藝術實踐。什么是自任呢?就是儒家說的不為己甚。我們是中國人,就提倡中國文化;我們是中國畫家,就信仰本民族的文化傳統。梁漱溟說:“我是中國人,只能這么活。”說得很無奈,也很明確。我經常對學生們說,傳統書畫在當代中國還能有大量的藝術實踐者、大量的藝術愛好者、完整的藝術教育、市場體系在支撐,是非常幸運的。在西方藝術思潮反復沖擊的時代,它還堅韌不屈,守護著文藝系統中的最后一塊民族文化陣地,這就是傳統書畫進行現代轉化的契機,也是“畫道說”落實實踐的基礎。它涉及民族書畫藝術觀念的重新界定、厘清和傳播。
由此可見,“畫道說”所提倡的“道”實際上是儒家說的“止于至善”。它有明確的思想傳承,更有極強的文化責任感。畫道,就是畫家的藝術道路,畫是體現“道”的手段而已。畢竟一切藝術的根本目的在于服務社會,而要達成這個目的,畫家就不能唯名利是圖之,走終南捷徑,而是要踏踏實實,用一筆一畫去構建一個完美向善的藝術世界。因此,藝術世界的構建完全基于畫家的個性品質,基于他對生活的向往是否至真至美至善。或許有人會提出疑問,一個人的力量太弱小,怎么可能完成這樣艱巨的文化任務呢?
其實一花一世界,一個人就是一個宇宙,從心性上入手,個人是可以洞徹天地之道的,這就是《大學》說的“明明德”,然后若能有所依止,就是“止于至善”。朱熹說過,先知覺后知,先覺覺后覺。儒家重視教育,書畫藝術重視傳承,其本意不就是由內而外,由己推人么?這才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真諦。譬如成都的嚴君平,一個隱士,每天只算十卦,夠飯錢就好,然后開課授徒講《易》,累計十余萬言。之外,還有嚴子陵、陶淵明、倪瓚、沈周等,他們都沒有功名,甚至有的還窮困潦倒,但都能自任明德,止于至善,然后將之落實在文藝書畫上,都對中國文化傳統做出了巨大貢獻!而“畫道說”的文化價值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