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千島湖森林郁郁蔥蔥,真乃山水秘境。水邊的千島湖鎮是淳安縣城,亦是一座山城。旅人乍入此地,多有生發“小重慶”之感受。小山城遍布松樹,一棵棵高大蒼勁的老松樹,在路邊、樓角、停車場聳立,路是繞著樹走,樓是依著松建。蒼翠高聳入云的蒼松,有的傲然屹立于停車場中間,有的巍巍乎踞于路側高崖之上。
山上的居民樓,亦是依山而建,奇特之處在于,譬如居民樓的東面是一樓,步入樓梯就能進樓,拐個角,到了西面,才發現居然身在此樓的三樓或四樓。這樣的情形十分常見,山勢起伏,落差較大,屋前屋后,已是幾層樓的高差。有時身在樓中,探身一望,蒼翠的大樹近在眼前,那松樹高達數十米,此刻你的視角居然與樹梢齊平。簌簌松針,郁郁清風,風中似乎還能望到松針上垂掛的雨滴,搖搖欲墜。
再行走在起伏錯落的山道,便一下子明白,這路這樓,為什么落差如此大了。這里原是高山之巔,群山之上。遠來的游客,很少有人知道,這座城乃是人們搬到山頭重新建起的一座“新城”。建城之前,此地松林蓊郁,人煙稀少,唯有獸跡與鳥聲,及山巔唯一一座小廟,叫作牌嶺庵。數往事與秘密藏于水下的褪色的古城與老街中,那里是人們昔時的家園。
因松樹極多,這座小城還有一個雅號,叫做松城。松城的松樹真多,不論其生長何處,每一棵都百折不撓地向著天空生長。有人說,樹木向著天空長得有多高,它的根系就向著大地深處扎得有多深。
因為想多聽聽這座小城的故事,在社區干部帶領下,我們去拜訪了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奶奶。老奶奶面容清秀,個子嬌小,是典型的南方女子。然而想象不到,正是這樣的身體里蘊藏著巨大的力量。老奶奶從五十多歲開始喜歡上了根雕,自己拿起刻刀對著樹根敲敲打打,進入了一個讓想象力放飛的時空中。在那之前,她識字不多,是一介農民,什么農活都拿得起。上了年紀幫著子女帶孫輩,孫子孫女長大了,她有了自己的時間,找了一件熱愛的事情投入其中。
問她,做根雕,是為了什么呀?
她說,不為什么呢,就是喜歡,打發打發時間。
問她,做根雕跟誰學的呢?
她說,自學的,有一天看電視,覺得這個事情挺好玩,老樹根嘛,山里到處都有,就撿了一些回來,就這么玩起來了。
奇奇怪怪的樹根,原先不過是山林中的腐朽之物。經她之手,用電鋸與刻刀在盤根錯節處切割打磨,那奇形怪狀的樹根就仿佛有了生命。有的像鹿,有的像鷹,有的像兔子,也有的說不出像什么,像風像水,像舞者在躍動,像火焰在燃燒,像樹根浮出水面,長在了天空里。
老奶奶的根雕作品拿去參展,獲得了全國根藝美術作品大賽的銅獎,也獲得“劉開渠根藝獎”等等——這些獎項,在根雕這個領域里是響當當的。
我愈加好奇,老奶奶年紀大了,平時做根雕,有幫手嗎?
老奶奶笑得很開心,沒有幫手,就一個人。力氣?我從小在田地里干活,有的是力氣。有的根雕有一噸多重,我用鐵架子吊著,用鐵葫蘆搬來弄去,一個人,沒問題。
我拿她的手看,那是一雙大手,骨節壯實,剛勁有力,的確是一雙歷經世事、扛得起所有生活重擔的母親的手。
老奶奶除了做根雕,還畫畫,當然,也是自學的。她畫的是從前水下古城的事物,從銅官峽到威坪鎮,茶園鎮、進賢鄉、徐村、宋村,七八十個村莊,都是老人以前挑糧食、挑小豬、走親戚到過的地方。她用自己的畫筆,把那些消失在水底的記憶,重新描繪在畫紙上。
八十來歲時,她每天六點出門,乘坐清晨的頭一班公交車去一處廠房車間,那里空曠,擺得開林林總總的根雕。在那里,她干到下午四點半。回家,燒飯,日復一日。她的作品留下了幾百件,有的在中央美術館展出過,有的陳列在縣博物館里。有人看了,要跟她買,她卻不賣。她說自己做這些根雕,并非拿來賣的。
老奶奶叫歐陽小惠。有人說,歐陽奶奶是個藝術家呀,藝術家都是非常具有生命力的人。這樣一想,就對了——她手中誕生的一件件根雕作品,那樣激情昂揚,那樣堅硬剛強,無不蘊藏著生命的無窮力量。
老奶奶的根雕作品,并不講究特殊的樹種材質,許多都是就地取材的。譬如松樹根。當然,在這方圓百里之內,最易獲取的就是松樹根了。那些松樹根數十年、數百年頑強生長,彎曲了,滄桑了,老了,枯了,但在大地之上,它們的生命力依然蓬勃。
松有傲骨,歲寒不凋。
每當春天來臨時,它們又將花粉播撒于天地與山水之間。
是的,春天,你若去千島湖,或許會被一種奇異的景象所震撼。千島湖的湖面上,漂浮著一層金黃的顏色,在湖面水紋平緩的作用下,形成數幾公里長的流波。若是夕陽西下時,湖面波光粼粼,如巨幅的油畫一般流光溢彩。那流動的金黃色的油彩,并非別的,而是來自千島湖漫山遍野森林深處的松花粉。
那么多的松花粉啊,涂抹在千島湖的漣漪里。環湖崇山峻嶺之巔一百多萬畝的松林里,一共有多少棵松樹呢?這些松樹在一整個春天又會飛揚起多少松花粉呢?
想想看,千島湖這百萬畝的松林里,生生不息的,不正是松城人的力量嗎?9BB660CD-5CDA-409B-8D3A-D876A7BDFA62